从南京到贵阳——我一生中的一个重要片段

2014-03-30 09:00殷叙彝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4年2期
关键词:阳明贵阳

殷叙彝

我本来是不打算写什么回忆录的。十几年前,贵阳医学院的同班同学卢亮(神经内科专家)写回忆录,要我为他提供一些有关贵医“阳明社”的材料,我答应了,但迟迟未动笔,直到2005年10月回老家江苏丹阳小住时才写了草稿。要写“阳明社”,就得说明我和好友林敦英当时的思想情况,而这必然涉及我们在沦陷区读大学和由沦陷区投奔国民党统治区,以及到了国统区后的主要经历。因此下面这段回忆录包括两个部分,只有第二部分是写“阳明社”的。草稿写好后又拖了些时候,我才把第二部分改好寄给卢亮。其余部分又搁下了。2008年5月,我再次回家乡小住,才下决心把这两部分都整理改写,留作纪念。

1944年4月初的一天,也就是当时所说的春假期间,我们八个南京中央大学的学生在下关车站踏上由沦陷区奔向国民党统治区——大后方的路,这八个人是:四个医科二年级生,徐慧中、程嘉桢、王文正和我;一个由医科转农科的二年级,刘遂;一个化工系二年级生,柯志远;一个数理系一年级生,徐世序。程嘉桢和徐慧中是女生,世序是徐慧中的弟弟。约半月之前和我们同班的林敦英已先走,为我们探路,途中来信告诉我们应当注意的事。在这以前,比我们高一班的王楫、时光达、尹昭炎三人也走了。后来我们这八个医科学生在重庆会合,都进了贵阳医学院。我们因为二年级下学期还没读完,王楫等三人因学制不同有些课还未学,所以都重读二年级,刘遂上了复旦大学农学院二年级,徐世序上了大学先修班,1945年夏天考上上海医学院,柯志远到重庆后立即去贵州湄潭浙江大学化学系他舅舅王教授处,准备进浙大化工系,不幸在乌江游泳时淹死。

南京中央大学 (一度被称为伪中央大学)是汪精卫伪政府在1940年创办的,原中央大学校舍成了日本陆军军医院,所以校址起初设在建邺路中央政治学校。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占领金陵大学,把校舍交给汪伪政府,中大就在1942年夏迁到金大 (院系调整后的南京大学就设在这里)。我正是在那年9月入学的。

抗战时绝大部分高校内迁,缺乏师资成了在沦陷区大学最困难的问题 (实际上中学师资也很缺乏)。汪伪政府为了撑场面,让中大设了文、教育、法商、理工、农、医等六个学院,搭了一个大架子,但下面的系残缺不全。学生约有五六百人,金大的教室和宿舍足敷使用;图书馆藏书原封未动,理科和农科的仪器设备齐全,实验材料也有不少储备,够用一些时候。但人事方面,伪政府就捉襟见肘了。

首先是没有够格的校长,第一任是樊仲云,曾任《东方杂志》国际问题编辑,是上海一些私立大学的二三流教授,不到三年就被“学潮”风轰走。继任的李圣五是以教育部长身份兼职的。他是北大出身,曾留学英国,担任过《东方杂志》主编。李很快就辞职。接着是有一定学术声誉的国学家陈柱 (曾任交通大学国文教授),也只干了几个月。我们离开学校时的校长是汪精卫的内弟,陈璧君的弟弟陈昌祖。他曾在德国学军事,四十岁左右,毫无威望。医学院也请不到合适的院长。第一任是香港大学内科教授罗广霖,干了一年多就辞职。我入学时院长是空缺的。我读完一年级后的暑假中听说,曾在日本学医又是创造社成员的陶炽要来当院长。我曾访问过他,听他大谈办院计划。但他与校长意见不合,根本未到任。后来是曾任岭南大学医学院教授的蒋鹍,不到半年又走了。最后是留学德国的医学博士问缵曾,他是开业医师,兼任中大的内科教授,当院长显然不合适。

教师队伍除少数有名望的教授,如文学院院长陈柱、中文系主任龙沐勋、法商院院长胡道维、农学院生物系主任缪端生外,大多数是讲师水平。医学院更糟,一年级的数理化等基础课还能对付,二年级时连个像样的有机化学教师都找不到。专业课方面,二年级的解剖学、三年级的生理学和细菌学都是本校教授讲课。病理学、生物化学等都是请鼓楼医院的医生讲课,他们虽有博士学位,但不是专家,教学质量没有保证,而且讲课时的翻译水平也不高,教学效果是不会好的。

我读一年级下学期时,校方做出决定,指定各年级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为班长。我因此当了两个多学期的班长,到二年级下学期准备离京时才想办法辞去。当班长事情倒不多,但可笑的是,我最操心的事是对付教师。二年级时我曾经带头轰走两个教师,一个是令人讨厌的日语教员 (日本华侨),另一个是水平很低的有机化学老师。我也曾随三四年级的班长和几位学生代表一同去找校长和教务长请愿,逼他们给我们请来院长和找到好教师。医学院为此曾罢过几天课,但毫无结果。这使我对医学院的前途丧失了信心。

我那时的思想水平和政治水平都很低,一心只想把书读好,将来做个好医生,对国事并不关心。中大的地下党力量很强,曾有过两次大动作。一次是我读一年级下学期的倒樊 (仲云)运动。经过积极分子的秘密串联,全校学生在某一天 (大致是五月份)凌晨三时听到铃声,一同起床到操场集合,在听了组织者的鼓动演说后整队去汪精卫公馆门前请愿,要求撤换樊仲云。在汪的秘书接受请愿书后又整队回校,在大礼堂开会,宣布罢课。这件事很快就有结果:樊仲云辞职,李圣五接任。行动组织者要求同学们签名表示是自愿参加的,以免政府迫害少数人,我也签名了。但有些组织者还是离开南京到了重庆,如法学院的尚有为、封松筠等。不过他们都不是共产党员,党员中是否有人离开,我就不清楚了。说老实话,究竟为什么要倒樊我也不清楚,我当时只是对学校有些不满,而且参加这一行动也有些出于好奇心。这次行动的直接效果是伙食改善了,因为承包伙食的是与校长有关系的人,油水很大,而我们吃得很差,一年到头总是一桌八个人吃同样的四盘素菜(黄豆芽、萝卜、青菜、四季豆),星期六中午加一盘红烧肉,雷打不动,根本不够吃。樊走后到放暑假大概有一个月,情况就变了,每天中午每桌加一只鸡。但好景不长,暑假后一切又恢复原状。更重要的是教员和教学方面毫无改进,甚至更差。总之,这件事我是随大流参加的,也没有想到有多大效果,我最关心的是医学院本身的事。

地下党发动的另一次行动的意义比上一行动大得多,但我却置身事外。那是我读二年级上学期的事。一部分中大学生在一个晚上上街砸烂了南京的许多鸦片烟馆。第二天中午,运动组织者之一王嘉谟在大饭厅发表演说,号召大家当天晚上再去。王是土木系四年级学生,功课极好。他在活动中受了伤,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听了他的话很不以为然,心想你是一个好学生,好好念你的书得了,何必去干这种事。我当然没有参加。解放后我才知道这是地下党利用伪政府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干出的一件大事,事后也没听说有什么人被捕,但也有一些人跑到重庆去了。王嘉谟一直在南京坚持斗争。解放后他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教工业管理课,颇有名气,但也没有逃脱挨整的命运,文革后才彻底平反。

最后我必须讲一下我对当时中大的政治气氛的看法。我认为敌伪在中大实行的是一种“消极的宽松政策”。学校的课程除“日文”外没有任何带政治性的。在照例每星期一上午举行的“总理纪念周”上,校长只说与校务有关的事,不涉政治。汪精卫曾来校视察一次,在大操场向全体学生讲话,也不涉政治 (讲话的大意是:一个国家像一个人的身体,每个国民都是一个细胞,细胞健康,国家也就健康,大学生应当成为好的细胞,如此等等)。1943年周作人南下时曾在中大礼堂演讲,绍兴口音,声音很小,我根本没听出他讲的是什么。汪精卫的亲信林柏生搞的“新民会”在中大没有公开活动,我也没听说有哪个同学参加了新民会 (秘密活动当然是会有的)。学生话剧团曾演过《家》和《北京人》,未演过什么不好的话剧。

我记得的唯一一次有政治意义的活动是校方组织学生到某一礼堂看活报剧“怒吼吧中国”,显然是针对英美的。是什么人演的我就记不得了。课程中唯一带有政治意义的是“日文”,每个年级必修,但要求不高,学生一般也不认真学。教师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我记得两个日本教员,一个叫见尾胜马,一个姓国广。教得也不严,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在一年级上学期住在一间大宿舍,同舍十几个人,来自不同的院系和年级,一个教育系三年级生莫绍清有一次日文考试错过了,请我去替他补考。于是我拿了教科书去找他的日本教师国广,自报假姓名,国广让我读了一段课文,说“发音不错”,给了一个高分。如果严格要求,显然不能这样容易蒙混过关。我们一年级有一位女教员叫郑福地,她嫁给了中国留日学生,随丈夫姓的。她对学生很客气①郑福地后来随夫回四川达县,解放后土改时她被划为地主。她后来去了日本,写了本小册子《我是一个地主》(收入《岩波丛书》),我在编译局图书馆的目录中查到过这本书,但未借出来看过。。

现在回想起来,敌伪在中大的这种做法有其阴险的一面。一些政治觉悟不高的学生很容易受到麻痹,满足于埋头读书,不问国事,这对于他们维持统治当然是有利的。我就是这样的学生。如前所述,我在政治上是有些麻木的,但在学习上很努力,而且非常重视自学 (我在化学、德文和日文方面都下了不少功夫)。我也相当“自由”,这是说,凡是不想上的课,我就不上,不好的教师,我就反对,甚至轰走,而不必担心受到惩罚。由于我不问政治,所以也没有感到受拘束,整个说来比较自由散漫。

但是,这不等于说,敌伪对中大学生的思想和政治情况不闻不问,他们肯定在暗中是有侦察和破坏活动的。对此地下党的同志一定很清楚。我自己也有一点体会。在我们离开南京不久,有伪警察陪同日本便衣 (可能是日本宪兵队的)到我家和程嘉桢家调查。我父亲躲开了,我母亲假装儿子不辞而别受到刺激精神失常,伪警察也在旁边打圆场,才混了过去。由于我们早已离开,日本人反正抓不到人,后来也就未再来找麻烦。由此可见,校内是有人告密的。

我还要提到一个有点神秘的人物。他叫范贤本,是四川人,曾任中大训育主任,这个角色照例是不受学生欢迎的。一年级上学期,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们住的大房间来,我们不愿意搭理他。同房间农学院一年级的谭文亮 (他是汪精卫大儿媳的弟弟,他姐姐谭文愫也在中大医学院学习)喜欢搞木刻,桌子上放了几本《译文》。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看到木刻,就指着其中的一幅对我们说这位作者他认识 (但也可能是说,这幅木刻是他介绍的)。我们对此半信半疑,但至少产生了这位训育主任不是一个草包的印象。我听林敦英说,他是北大毕业的,曾在国民党政府驻欧洲某小国的使馆工作过。又一次我到训育处办事,看到他的德文词典,他还曾向我推荐过新出版的《独和言林》。实际上他并不管学生,但是在倒樊运动那个晚上,大家已在宿舍前集合起来时,他曾出面劝阻。同学们当然不会听他的,而是报之以嘘声,不过他讲话中有一点内容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列宁说过,“学习、学习、再学习”,他显然是以此来劝我们不要闹事。我当时只知道列宁、斯大林的名字,其他几乎一无所知,但他这样引用列宁的话使我感到很新鲜,因此一直记住。不久他离开中大,不知去哪了。解放后,他的姓名出现在南京中大校友通讯录上,听人说他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不知他何时入党。如果在中大时已入党,那不管他是否参与策划倒樊,出面劝阻还是符合他的公开身份的。不过那样引用列宁的话似乎有些冒险。因此对于我来说,他始终是一个有点神秘的人物。姑且录此存照。

总之,到二年级上学期时我对中大完全失望。我旺盛的求知欲不能得到满足,也不能指望获得做一个好医生必须受到的良好基础科学教育。我很苦闷。正在这个时候,离开沦陷区到重庆读书的想法开始吸引我。沦陷区和大后方一直保持通邮,只是信走得慢一些,多数人家可以从亲友来信中了解大后方的情况。南京离上海近,也可以从上海得到不少消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增加对蒋介石政府的援助,日寇对重庆的轰炸也逐渐减少,内迁的众多名牌大学弦歌不断,对沦陷区的学生很有吸引力,中大陆续有学生奔赴重庆。大致从1943年末起,我几个要好的同学,柯志远、林敦英、王文正也开始筹划出走,并且说服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参加。

我们走的路线是:由南京乘津浦路火车到徐州,换乘陇海路火车到河南商丘,再换乘汽车到安徽亳县 (曹操家乡),在亳县邓区的双沟过界到国民党统治区的界首镇。有人介绍我们找驻亳县的伪军 (和平军)团长陈雷帮助。他热情地接待我们,派一个士兵送我们到双沟,这样我们就不会受到双沟伪军的敲诈了。这个士兵和我们分别时塞给我一卷纸,打开一看是陈雷署名的宣纸小横幅,上写“荣登彼岸”四字。我们十分感动。这个横幅我一直保留到文化大革命时才毁掉。在这段不长的路程中,我们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坏人。当时铁路管理很乱,托运的行李很易丢失,所以我们每人的箱子和铺盖都是随身带上车。但在徐州上车时因行李太多,我被拦住了,只好等他们上车后再想办法。我很着急,一脸愁容。忽然几个铁路职工发现我一人站在那儿,就问我怎么回事,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指指行李。他们问我:“你是不是向西边 (意指国统区)去的?”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们立刻说:“走吧!走吧!”,就把我连同行李放过去了。在商丘住旅店时,老板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去那边的,于是一再来吓我们,说有人要来检查,暗示只要出点钱就平安无事。我们没有经验,最后还是给了钱。进入国统区后也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长了不少见识。

一路上只有南京车站和徐州车站有日本兵检查,由我用日语对他们讲,我们是大学生出去度春假,就混过去了。一离开铁路线,就没有日军,全是伪军驻守。但陈雷曾告诉我们,日军正集中兵力,准备攻占郑州,打通陇海路。他计算了一下时间,认为我们一周后就能到洛阳,不会有问题。

界首镇位于安徽、河南两省,太和、临泉、沈丘三县的交界处,是来往于国统区和沦陷区之间的商贩必经之地,很热闹。国民党政府在那里设有接待沦陷和作战地区来的学生 (通称“战地学生”)的机构,提供一两天的食宿。我们从界首乘长途汽车经周家口、叶县至漯河,共三天。由漯河步行 (七人雇两辆架子车装行李,两位女生也可以坐车),经舞阳、宝丰、临汝到洛阳,也用了三天。到洛阳时听说郑州已沦陷,敌机开始轰炸洛阳,于是在第三天就离开了。那时火车已不用买票,我们随逃难的人群爬上一辆闷罐车,走走停停,经三天三夜才到西安,那时洛阳己沦陷。当天乘火车到宝鸡,由宝鸡转长途汽车入川,三天后到达广元。本应乘长途汽车到成都,再由成都到重庆,但车票极难买,只好搭资源委员会租用的运汽油(苏联援助,由新疆过来的)的木船做“黄鱼”。船老板在竖立的汽油桶上放铺板,我们就睡在上面,还算宽敞。好在天气暖和,乘船沿嘉陵江西行也不坏。只是我们没有经验,一次把船钱付足,船老板娘就欺负我们,他们和船工吃大米饭、炒菜,只给我们吃玉米面粥、玉米面小团子和咸菜。过南充后还在一个地方搁浅,礁石把船底碰坏,船进了水,只好把汽油桶搬上岸,人也上岸睡在江边滩上;花了一个星期修船,幸而那些天没有下雨,否则不堪设想。我们在嘉陵江上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重庆,嘉陵江水碧山青,风景如画,但我们心情不好,文化修养也不够,未能很好地欣赏江景,又还不懂说愁,否则是可以写出几首好诗来的。

这七十多天的旅程是我一生中重要的里程碑,也可以说是我进入社会的开始。一到界首,接待站的国民党干部就对我们大讲蒋委员长如何领导抗日,《中国之命运》一书如何了不起等等。我对蒋介石当时还是尊敬的,《中国之命运》的书名是第一次听到,内容一无所知,因此对他的讲话也发现不了什么可挑剔之处。但他霸气十足,显得很瞧不起我们这些来自沦陷区的学生,文化水平也不高,而我们这几个人在大学里是自由散漫惯的,也很自大,哪里吃他这一套,因此很反感,以后也不再理他了。我们离开界首时有一个张科长与我们同行,一路上老是对我们叨叨陕西凤翔的“战干营”(为国民党培养政工干部的)如何好,显然想引诱我们到那里去,我们也不爱听。到漯河后他请我们吃饭,又说起“战干营”的伙食如何好,我顶了一句,说“我们到大后方来是为了求学,不是为了伙食”,他才闭嘴,第二天我们就撇开他独自上路了。河南归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是蒋鼎文,副长官是汤恩伯,驻洛阳。那时军情紧急,我们在路上常见到国民党部队,士兵精神都很差,装备也不齐。在洛阳,我和徐世序走了三十里路去看向往已久的白马寺,却发现国民党的伤兵医院把那里搞得一塌糊涂,只有几个穷和尚瑟缩在后面一个破殿。我们找过教育部驻洛阳专员,询问就学情况,他对我们冷冰冰的,尽打官腔。从洛阳到西安,我们亲身体会了国民党军队败退之速,入川以后,所见到的国民党小官僚和看到的社会情况无不令人丧气。等我们到重庆时,对大后方的仰慕之情已被这些冷水泼掉大半。

国民政府的教育部设在重庆郊区的青木关,从沦陷区和作战地区来的大学生都可以在教育部凭证件登记,请求分配到相应的大学院系插班。教育部在离青木关十里的凤凰场设立一所“战地学生收容所”。大学生和高中学生在教育部登记后都可以在那里住宿和吃饭,直到入学为止。我们到重庆后,柯志远立即乘长途汽车奔赴贵州,刘遂到他在农业部某农事试验场的哥哥那里去住,我到重庆附近璧山县我二姐处。其余四人都住收容所,王楫等三人已在那里,不久林敦英也从西北医学院来这里,一共八人。收容所里其余学生都是高中生。正是在这个收容所里发生的一件事使我进一步认识到国民党的腐败。

收容所的伙食费本来不高,经过所长贪污克扣,几乎只能顿顿以南瓜当菜。我的同学到那里不久就和一些高中生发起成立“伙委会”,改善伙食,这触犯了所长李某,他向上面诬告这批学生有政治问题。结果我的同学王文正和王楫,还有两个高中生 (一个叫毕世民,一个姓王)被抓起来送进附近的五云山集中营。程嘉桢立即到璧山告诉我,我也立即到收容所和他们一同商量对策。我们的办法主要是写信向教育部 (还有其他有关部门,我已记不清)告状,但没有直接得到回应。五云山集中营和渣滓洞不一样,主要是给青年“洗脑筋”,围墙高,却挂了牌子,名字我说不清了。亲友可以随时去探望。当然时间有限制,也有人在旁边监视监听。我和林敦英、徐慧中曾去探视他们,王楫在握手时塞给我一个纸团,这是他写的日记,主要是纪录每天的生活,无非是上思想课和出操之类。后来那个姓王的中学生居然在晚上翻墙逃出来,我和徐世序还在青木关汽车站见过他。其余三个人在集中营里关了两个多月,十月份才放出来。据说上级视察那里时发现他们根本不是由于政治问题送进来的,下令释放。我们估计是教育部过问的结果。文革后期向我外调王文正这一段历史的军队干部对我说,我们的告状起了作用。可见我们的估计是有道理的。

我在姐姐的学校里等待分配时每天除了读英语书外主要是读报和社会科学方面的书。常读的就是《中央日报》和《大公报》,偶尔也读《新华日报》。那时中原战役己告一段落,日军打到潼关就未再前进。但湘桂战役起来了。国民党军队连连败退,令人丧气,而且在报上常用“转进”某地代替“退守”某地,我起初还把“转进”当作“挺进”,等明白后就觉得这种“死要面子”的报道非常可笑。但另一个战场,也就是中印缅战区,中国远征军的艰苦作战、夺取密支那等地的消息却使我振奋。这时正值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归来,重庆各报每天连载访问报道。我对照阅读《中央日报》和《大公报》的访问录,觉得《大公报》的内容比较实在,态度也比较友好,《中央日报》则是空话和官话多,没有多大看头。我对共产党所知甚少,这次阅读使我对边区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

总之,这两三个月的阅读和经历,特别是同学被捕事件,使我对国民党政府有了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没有效率,相当腐败的政府,远远不像我们在沦陷区所想象的那么好,对蒋介石也由尊重转变成怀疑。

大致在1944年9月我们都接到教育部分发我们到贵阳医学院的通知。林敦英等五人很快就去贵阳报到,10月初王楫、王文正从集中营出来,到璧山看了我以后也去报到。我自己则请姐姐托人再分配一次,目标是上海医学院,结果被分配到重庆郊区北碚的江苏医学院。我报到后了解一下情况,不很满意,不想在那里读下去,因此主动请求复读一年级,以便尽量少上课,腾出时间来准备第二年暑假报考别的学校。不仅如此,我还向大姐在重庆的亲戚借了些钱,带着行李乘轮船到重庆,住在一个老同学的亲戚家,准备去贵阳和同学们会合。只是因为借来的路费被扒手偷走,进退两难,姐姐又请人来劝阻我,我才灰溜溜地回到学校。不过这倒是一件幸事,因为不久后日军就从广西一路打到贵州独山,重庆震动,政府甚至考虑再度迁都,贵阳医学院也撤退到重庆。贵医到重庆后被教育部安排在重庆郊区歌乐山的上海医学院,与上医合并上课。我在寒假后也拿着原来教育部的分发通知到贵医报到,和林敦英、王文正等一同在那里读完了二年级下学期。

贵阳医学院是1938年创办的。抗战前夕,教育部任命协和医学院内科教授李宗恩为院长,让他筹备成立武汉医学院,后因抗战爆发改为创建贵阳医学院。贵医初期有不少协和出身的教员,包括著名的内科医师杨济时、外科医师杨静波等,一度有“小协和”之称。后来走了一些人,但教学和医疗仍有一定水平。我入学时的教务长贾逵是协和第一届毕业生,曾任河北医学院内科主任;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王季午、外科主任周裕德、主治医师朱懋根都是协和出身;小儿科主任高永恩是英国人办的沈阳医学院出身的名医;不少基础课教员大多是大学理科毕业、在协和的基础医学培训班进修过的。但和上医相比,贵医仍略有逊色。在歌乐山期间上医院长朱恒璧曾策划合并贵医,贵医教师反对,曾派代表到教育部去请愿,后来此事未成,贵医在1945年暑假迁回贵阳。

在歌乐山的半年是我在学医三年中师资最强、学习秩序最安定、我自己的成绩也最好的一个学期。那一学期有三门课:解剖学,生物化学、组织学。上医的老师是:解剖学教授王有琪,生物化学教授任邦哲。王是中央大学生物系毕业,在美国明尼苏达州解剖研究所进修,获得博士学位。任是美国密西根大学的理学博士,据说得过金钥匙。贵医的教师是三位讲师:解剖学讲师刘占鳌,北师大生物系毕业;组织学讲师张作干,复旦大学生物系毕业;两人都曾在协和进修。生物化学讲师李光华,金陵大学化学系毕业。合并上课对老师而言是一次能力较量。上医全部用英语教学,贵医没有这一传统,但这时教师也必须用英语讲课。上医的两位教授虽然都是美国的博士,任先生的英语很流利,王先生却讲得磕磕巴巴,而贵医的张李二位先生英语也不坏,刘先生差一些,但和王先生相比也差不多。至于教学质量则基本上差不多,而且都特别认真,最终得益的是学生。那一学期我的成绩总平均是90分,在贵医学生中是最高的,据说与上医学生相比也是最高的。

在这个学期和暑假中,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1945年5月德国投降,9月日本投降,老百姓欢欣鼓舞,上层政治中也发生国共和谈这样的大事,民主党派十分活跃,国民党政府一度宣布国民党和三青团退出学校。学期中间功课很重,我们无心过问国事,到暑假松了一口气,可以考虑这些问题了。我在暑假回璧山姐姐处,9月中旬才回到歌乐山,立即到重庆乘车去贵阳。就在这时,林敦英和我认真地谈了一次,希望我和他在回贵阳后搞一些学生活动,我同意了。这就是“阳明社”的最初发端。

林敦英是我们中间读社会科学书最多的一个,也善于思考和分析问题,在营救王楫和王文正的活动中他是主心骨。他也很自信,锋芒毕露,想干什么事就放手干,不怕人说三道四。有一个鲜明的例子。在前面所说“护校”活动中,贵医师生的意见是一边倒,反对合并,我也认为上医朱院长居心不良,十分气愤。他却在一次讨论会上站起来说:“合并没有什么不好,我赞成。”立刻引来一片叱责声。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说:“有些老师反对合并是怕受排挤;有些学生反对合并,是怕功课跟不上留级。我们成绩好,能上好学校更好,何必反对?”我一想倒真是这么一回事。从后来的情况看,许多老师反对合并的确也不见得从维护学校甚或为贵州保留一所医学院出发。林的见解确实比我高一筹,不能不使我佩服。但另一方面,他也有感情用事,情绪大起大落的时候,遇到挫折也会灰心丧气,甚至一蹶不振,在创办和组织“阳明社”活动的过程中,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充分表现了出来。

我们在1945年9月下旬到达贵阳。当时近郊太慈桥的前期 (1—3年级)校舍还被美军占据,我们临时住在院本部、后期校舍和附属医院附近一所停办的商业学校校舍内。宿舍里正好有个小房间,可放一张双层床,还有一些活动空间,我和林敦英自作主张搬了进去,这样活动起来方便得多。由于教学设备、教师的讲稿都未运到,开课推迟,我们正好利用这一空档展开活动,我还常到贵州省立图书馆去借阅哲学和心理学的书。我们二人不但经常阅报,还合写了一篇改革贵州高等教育的意见,这是受了《大公报》“星期论文”中关于如何办好高等教育的主张的启发。内容我已记不起来了。按照我们当时的经验和知识水平,肯定没什么实在内容和见解,不过也不会有什么政治犯忌之处。我们自己将论文送到《贵州日报》编辑部,但没有发表,此后也再未和报社有过任何联系。

到贵阳不久,林敦英就和我一同发起成立一个学生团体。因为贵医院部在阳明路,所以这个社团命名为“阳明社”。我们并没有什么政治目的,由我起草的章程只提到,宗旨是要建立良好学风,内容首先是努力学习,其次是联络感情,创造一定的文化气氛,主要是在课余组织一些文化活动。我在歌乐山时感到贵医学生与上医学生相比,学习态度不那么认真,也不够重视文化修养,深感有改进的必要。章程也提到砥砺品行等等,但这是当时流行的套话,没什么实际意义。当时贵医由于逃难,学生自治会停止活动,我们也想以“阳明社”为基础,竞选学生自治会的职位,通过自治会来实现上述目的。

我们的想法得到一部分同学的支持。三年级学生中有从中大来的时光达、原贵医的卢亮、钱清明、成国富,二年级有曾昭荣、乔正纲、王礼等。时光达和卢亮参加了“阳明社”的发起工作,最初的社员约有三十人,开了成立会,用比较简单的办法 (有人提名,大家表示同意)选出林敦英、卢亮、时光达和我为干事,林敦英主要负责,是否有总干事名义我已记不清了。

林敦英的计划是相当大的。他想竞选学生会主席,再和贵阳其他两个国立高等学校即贵州大学和贵阳师范学院的学生会联合组成贵阳学生联合会。他认识贵大缅甸华侨学生吴平,通过吴平认识了贵大学生会主席黄锡五和贵师院学生会主席陈某。有一个晚上他和我曾在贵阳河滨公园与黄、陈等谈过将来合作的事,内容也不涉及政治,仍是笼统地谈培养优良学风、活跃学校生活等等。说老实话,我根本说不清林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或实现什么理想。我虽然不是盲目赞成他的意见,但确实也不能说有什么明确的主张。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是因为医科功课太重,想活跃一下生活。当然,我当时对国民党统治是不满的,但我首先关注的还是发挥个人才能和抱负的自由和可能性,对广泛的政治自由并不很关心,更没有想到与政府对抗。不过由于“阳明社”很快受到挫折,我们连竞选学生会主席都放弃了,上面所说的那些打算根本无法实现。

我在“阳明社”担任的主要工作是办壁报,大约出了三四期,内容分两个部分。其一是评论。当时校内的热门话题是:抗战胜利,复员开始。与即将迁回原地的各大学相比,本来还有一定学术地位的贵医显然处于劣势,教师都想到好学校去,来自沦陷区的学生也想回乡转学,贵医的师资和学生将大批流失,“要散伙了”。面对这股散伙风,我想起了歌乐山那次“护校”活动,认为他们前后矛盾,很不像话。我那时还保持着天真想法:我们应当为贵州这样偏远省份的医疗事业尽一份力量,还有一些同学也不愿意看到学校散伙,因此我写了一篇《从护校运动谈起》的评论,发表在第一期壁报上,尖锐地批评了“散伙”言论。现在看来,我的看法是脱离实际的。人往高处走,想离开而又有办法离开的师生是挡不住的(我自己后来也离开了,当然还有政治方面原因)。因此不少同学认为我们是“唱高调”也不足为奇。另一方面,讲归讲,老师们仍坚守岗位,他们后来陆续去美国进修,有的留在美国,有的回国后到北京等地,也有回贵医的。大部分学生也留在贵医。贵医并未散伙,而且一直为贵州的医疗事业做出很大贡献。当然这是后话了。此外我还写了一两篇提倡良好学风的文章。

壁报的另一部分内容是介绍科学知识。我曾根据外文资料编写过介绍电子显微镜原理的文章和比较鸡蛋与鸭蛋营养成分的文章。后一篇文章是针对实际问题的。因为贵阳的鸭蛋很便宜,但中国人习惯上重视鸡蛋,认为它比鸭蛋更“补”。我在文章中用数据证明鸭蛋的营养绝不次于鸡蛋。后来我一度当膳食委员,也力主用鸭蛋代替鸡蛋,牛肝代替猪肝,好用同样的钱获得更好的营养。

我办壁报的积极性很高,基本上是自编、自写、自抄,自己张贴。但是有些方面调子太高,我平时也有些骄傲,因此不少同学认为我们是在“自我炫耀”。当然也有表示欢迎的。

学会的另一项活动是召开座谈会,一共开过两次。第一次是讨论如何办好学会和搞好学风,参加的人不多,主要是会员,讨论情况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二年级的曾昭荣谈了他的母校贵阳清华中学的一个传统:由毕业班掌握所谓“清华杖”,可以在道义上谴责品行不好的学生。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座谈会开得很好,却闯了祸,导致“阳明社”很快夭折。

在叙述这次座谈会之前我要先谈一下贵医院长李宗恩先生对“阳明社”的态度。李先生是江苏常州人,英国格拉斯哥大学的医学博士,抗战前任协和医学院热带病学教授。李先生负责创建贵阳医学院,功不可没,但我到贵医时他已不再从事临床和教学工作。我们在成立“阳明社”时曾访问李先生,请他发表意见。他主张“一个人的思想是自由的,言论应有节制,行动必须守法。”他显然是从西方民主国家的角度来提出问题的。但在国民党统治下,“节制”成为“压制”,是否“守法”更是官方说了算,结果“思想自由”成了空话,只能停留在自己的头脑中,还不能担保不会受到“洗脑”。不过李先生并不反对我们办社团,我们也未和他辩论。最近卢亮学长把李宗瀛著《回忆李宗恩》一文中有关“阳明社”的部分复印寄给我看,我发现有些叙述不完全符合事实,所以想趁此机会加以纠正。

传记中关于“阳明社”的成立是这样说的:

“在护校运动中得到了锻炼的学生,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与使命,就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阳明学社’……学社成立之初,两位领头的医学生——林敦英和卢亮曾去宗恩家谈过两三次。他们倡议结社的宗旨是:联络感情,建立良好学风,使濒于崩溃的贵医复兴”。

我认为,这里引用的章程中的三句话,前两句基本符合事实,后一句是无中生有。而且“阳明社”也不是在“护校”运动中产生的。

如前所述,“护校”运动发生在歌乐山时期,“阳明社”是在贵医返贵阳后才组织的,那时恰恰是刮“散伙”风,与“护校”背道而驰。不仅如此,贵医无论是在逃难时,“护校”时,还是在遇到“散伙”风时都没有“濒临崩溃”,而是照常上课,附属医院始终是贵阳最有名的医院,何况一个国立学院如果真正要“崩溃”,岂是几个毛头小伙子能使它“复兴”得了的?我们几个人即使狂妄至极,也不会给自己树立这样的大目标。

关于我要着重谈的“阳明社”第二次讨论会,《回忆李宗恩》一文是这样说的:

“他们联络了二三十位同学和贵阳师范学院的部分学生一起开了一次座谈会。讨论的题目为:什么是最完美的大学训育方针?主张国民党应退出大学的人,占绝大多数。据与会者说,那次讨论,以林敦英的发言为最激进。作为学社,他们还搞了一些学术活动,请了王季午、周裕德等教授作学术报告。”

这些内容有几处不符合事实。

第一,座谈会的题目实际上是“大学是否需要训导制?”。第二,会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要求国民党退出学校,说参加者“绝大多数主张”更是夸大。实事求是地说,当时贵医大多数学生是没有这样的政治认识的,何况那时正是国民党政府宣布党团退出学校的时候,提这样的意见可说是“无的放矢”。林敦英的发言内容倒是涉及这一问题的,但角度不一样 (后面会谈到)。第三,我们从来未请过王、周两位教授做过学术报告,或者可以说还未来得及请。

座谈会之所以把题目定为“大学是否需要训导制?”是有贵医的特殊情况为背景的。当时国立大学都设训导长一职,一般是由国民党党棍担任。贵医原来的训导长叫王承春,对学生压制得很厉害,还迫使学生集体加入三青团。学生们恨之入骨,称他为“王八蛋”,英文缩写是“WPD”。贵医逃难时他离开了,在歌乐山时训导长缺位,学生们自在了一段时间。回贵阳后听说新训导长即将上任,他叫李方邕,是公共卫生学教授,协和出身。同学们相信这位训导长会比WPD好,但也不免有些担忧。我们发现这一情况后立刻想到可以举行一次座谈会,请李方邕教授来参加,听听学生们对训育工作的意见。我们之所以把座谈会的题目定为“大学是否需要训导制”,主要是由于我和林敦英从自由主义角度根本反对训导制,另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座谈会的吸引力。这也说明我们在政治上的幼稚,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题目一定会被国民党看成是对他们思想统治的挑战。

不仅如此,我们还和贵阳师范学院学生会联系,欢迎师院同学参加座谈。他们又出一个自以为高明的主意:请他们的训导长刘文修 (一个地道的党棍子)也来参加。刘“欣然”同意,这就增加了这次座谈会的风险。

座谈会对贵医同学颇有吸引力,来了不少人。两位训导长也准时到会。会上发言很热烈。卢亮等原贵医的同学主要是批评WPD的劣迹,成国富在发言最后还引用了鲁迅的话,说青年人应当“敢想,敢说,敢怒,敢骂”。我没有经受过WPD的统治,我的发言只是在原则上表示大学生和中学生不一样,中学生要师长监督,大学生已有自治能力,应当允许他们自由发展个性,不需要训导。这些话当然是刘文修之流不爱听的,但还不算太出格。林敦英的发言就不一样了,他发表了一些一般的意见后突然话锋一转,说:“现在国民党宣布退出学校,我认为这还不够。最好的办法是让国民党、共产党都进学校,互相竞争。”林和我在会前未就发言内容交换过意见,但他几乎从未对我说过他对共产党的看法,他这样发言我很感意外,但也没有把这太当回事,因为他一向是喜欢标新立异的。我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发言在政治上的危险。师院来了一些同学,发言的人不多,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散会后我听到他们议论,抱怨贵医的学生主要是骂WPD、发牢骚,没有认真提出意见。可见林敦英的发言并未触动他们。

最后请两位训导长讲话。李方邕的讲话比较温和,也很一般。刘文修强调自由和纪律的关系,认为只讲自由不守纪律是不行的。大学生虽然有自治能力,但仍必须重视纪律。他是客人,显然不想与贵医学生唱对台戏。但他是后来迫害林敦英的罪魁祸首,我这样说是有充分根据的。

座谈会后我们得意了一阵子,认为这一炮放得不错。但是很快就听到坏消息,使我们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开学不久,贵阳基督教青年会向贵阳医学院 (也许还有其他院校)提供一个一次性奖学金名额,校方推荐我去领受。我在办理手续时认识了青年会总干事史上达博士和干事颜容华女士。颜女士是金女大(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历史系毕业的,惯于和青年打交道,很快就和“阳明社”的几个人熟悉起来。于是我们想到是否可请求青年会给“阳明社”一些经济援助,和她说了,她表示可以考虑。过了几天她告诉我们:她在贵阳高等院校校长联席会上提出了这个问题,征求他们的意见。师院院长齐泮林说:“‘阳明社’是异党组织。”“异党”者,共产党也。齐显然是根据刘文修提供的情况做出这一判断的。颜容华只是告诉我们这一情况,未加任何评论,我们也不便多问,但大家都很清楚:资助的事谈不上了。

这个消息对我们是很大的打击。一年来,我因为埋头读书,进入国民党统治区后的一系列遭遇,包括王楫、王文正等被捕留下的印象原已淡化,这时又冒出来了。我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深深感到国民党政府的压力。我想,我们搞这些活动,根本没有反对政府的意图,竟被扣上“异党”的帽子,十分“冤枉”。由于政治幼稚,我对问题的严重性认识得很不够,并没有过分紧张,但确实是泄气了。我不记得我们几个人曾经认真地讨论过这件事,却似乎都是很自然地认为不能再搞什么活动了。林敦英的情绪也一落千丈,不再策划什么活动,对学生自治会选举也不感兴趣了 (后来选出的学生自治会未起任何作用,形同虚设)。校内这时也出现了一些新情况。训导长向我们要“阳明社”的章程和社员名单。新的壁报在一个晚上被人撕了 (有人说是刚入学的一年级生陈传庆撕的,据说他是三青团员)。“阳明社”社员、二年级的曾昭荣一天午餐时在食堂公开斥责这种行为,要撕报的人站出来,但没有反响。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张贴壁报。开学后功课愈来愈紧,前期学生也迁到太慈桥宿舍上课,“阳明社”刚刚创办,本来组织很松散,这时由于这些客观情况和几个负责人的消极,实际上停止了活动。

前几年,曾任贵医生理学助教的刘次元先生告诉我,他的一个朋友从了解当时贵阳国民党活动情况的人处得悉,贵阳高等院校的共产党组织本已遭破坏,好几年没有活动迹象,这时我们突然冒出来,而且相当活跃,就很自然地被国民党特务怀疑有共产党背景。我无法判断这一消息是否可靠,但看来是符合国民党特务考虑问题的逻辑的。在我们这一方面来说,恰恰是因为没有任何组织领导或指导,才会那样冒冒失失地行动。但国民党特务一般是从表面现象看问题的,他们习惯于把任何反对国民党的行动都看成是共产党策划的,给我们扣上“异党”帽子就毫不奇怪了,尽管当时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反对国民党。

我还要谈一下刘文修。1954年我到编译局工作后,大概是在肃反运动中,组织上让我给天津师范学院写一份关于刘文修在贵阳情况的外调材料 (天津师院来信是否直接提到贵医和“阳明社”,我记不清了),我当即把上面所述情况写上了。事后我琢磨这个外调的来源。一种情况是刘自己交代,组织上到贵医向林敦英取证,林提到我,于是又向我取证。这个可能性似乎不大。另一种情况是有人揭发。但揭发者必须知道刘文修在天津师院工作,知道他与“阳明社”的关系,还要知道林敦英仍在贵医,或者知道我在北京。这个人是谁呢?当然也可能是林本人揭发,但他怎么会知道刘在天津师院呢?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姑且存疑。刘文修后来下场如何,我也不知道。

“阳明社”虽然停止活动,但国民党特务并未放过我们,终于在1945年底发生林敦英被捕事件。

“阳明社”停止活动后,林敦英的情绪一直很消沉,也不认真上课。1945年12月间,他对我讲他决定暂时休学,回汕头家乡看看。那时昆明已爆发“一二·一运动”,我们毫不知情,而特务却已准备下手了。年底前几天,林说他的日记本不见了,并没有表现出紧张。12月31日下午,前期学生全部进城到院部参加新年联欢会和聚餐,林未去。晚上回来时我未见到他,只是我放在床头的大衣不见了(我和他睡上下铺),估计他是穿了大衣出去散步了。到第二天 (即元旦)上午他也未回来,我又怀疑他是到贵州大学去找吴平告别了,于是我在下午也去贵大找吴平,却发现林并未去他那里。这时我才从吴平和他的朋友们那知道昆明的情况。据他们分析,林很可能是被特务逮捕了。我心情很坏,在他们那里住了两夜,3日上午才回校,这时校内又出了一件大事。

2日下午,徐慧中从女生宿舍旁边的厕所出来后摔了一大跤。厕所设在一个小山丘上,徐是在下坡时摔的,碰掉几颗门牙,口腔也受了伤,舌头和喉咙都肿了,流了不少血,已送到附属医院救治。我立刻赶到医院。那时她说话很困难,只能靠鼻饲进食,必须由同学日夜轮流照顾,等到能正常吃东西后才回宿舍休养,过了一些日子才恢复上课。

关于这件事需要多说几句。徐慧中摔跤的地方是土地,没有水泥和石头,摔得再重,也不可能使口腔和咽喉流那么多血 (棉旗袍的下半身几乎被血浸透)。她自己说不清,医院也未说清楚。我们心中始终存在这个疑问,直到三十多年后,也就是文革以后才搞清。文革前她老觉得锁骨处不舒服,经X光检查发现有一颗子弹卡在那里,文革中曾为此外调也没有结果。子弹靠近大动脉,动手术有一定风险,但如果不动,子弹中的铅会逐渐渗入血液,引起慢性铅中毒,因此大概在1973年还是下决心动了手术,取出的子弹已生锈了。由此可以判断,当时是有人从远处朝她开了一枪 (她未对我说明是手枪子弹还是步枪子弹,但她说是一颗长子弹,约三公分长,已断成两截,那么显然是步枪子弹),从嘴打进,经过口腔穿到胸腔,才会流那么多血,再偏一点,她就送命了。按贵阳医学院的水平,应当能对伤势做出正确判断并查清原因。为什么未能做到,我就想不通了。当时的外科主任、主治医师、住院医师现在都已去世,也无法查询了。因此这里仍存在一个谜。

另一个更大的谜是,是谁开枪打她的?我们首先想到是国民党特务。但为什么?徐虽是“阳明社”社员,而且与我和林敦英一同来自南京中大,是亲密的朋友,但她对政治毫不关心,根本不可能成为特务打击的目标。何况即使她是目标,特务也不会随便开枪打人。因此这一可能性似乎应当排除。但如果不是,又是谁呢?为什么呢?这个谜恐怕是永远解不开了。

林敦英失踪后,我找过训导长李方邕打听情况,请他设法找人。不久他就告诉我,林确已被捕,并要我拿林的替换衣服 (可能还要一些零用钱,我记不清了)交给他。我把这些东西送交李时说明了我的态度:第一,我不知道林有什么罪名;第二,希望校方尽快把他保释。李对此不置可否,反而提醒我尽可能不要一个人外出,尤其是在晚上。这可以说是关心,也可以说是警告。一些和我要好的同学也劝我不要和贵大的吴平等人来往。后来我再未去过贵大,吴平还是来找过我,但未谈什么正经事。这一年夏天我回到南京后曾在街上见到那时的贵大学生会主席黄锡五,也没谈什么。他们的政治面目究竟如何,我至今也不清楚。林敦英被捕后我曾在城里街上碰到师院学生会主席陈某。他只是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避开了,可见他也是受到压力的。

与1944年夏天我在王楫、王文正等被捕时的态度相比,我这时消极得多。1944年时我们认为是“下面”的小官僚胡作非为,希望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上面”可以纠正,所以积极地告状营救。在以后的一年多里陆续听到不少国民党政府压制学生、特务抓人的事例,只不过从未想到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但是一听颜容华告诉我齐泮林的话,我立即想到这是代表国民党政府的。林敦英的被捕尽管是秘密的,但恰恰也是政府的行为。面对国民党政府,我是既没有觉悟也没有勇气公开抗争的。当时贵阳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学生运动,我得不到任何组织力量的支持或指导。好朋友们只是表示同情和关心,其中几位进步的朋友 (我在下面要谈到他们)也没有主张进一步斗争。在这种情况下,我对国民党统治和当时的社会非常不满,却看不到前进的方向,结果是意志消沉,一度采取玩世不恭的犬儒态度。

在这一年里,贵阳医学院有几位老师和同学对我非常关心,给我很大的鼓励,使我在内心始终保持一个积极向上的角落,为我后来形成明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政治思想打下了基础。

我首先要提到成国富。他是南京人,随哥哥逃难到贵阳。二年级在歌乐山合并上课时他休学,回贵阳后未复学,当了一年解剖学技术员。我起初和他不熟,我们成立“阳明社”时,他主动来找我表示支持。他未入社,但积极参加座谈会并且慷慨激昂地发言。恰恰是在“阳明社”停止活动后,他逐渐成了我的好友。林敦英失踪后,他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他和刘次元先生等人一同给重庆《新华日报》写了封信,大意是:贵医学生林敦英组织“阳明社”,搞了一些进步活动,最近突然失踪,疑是被捕等等。由于元旦下午我离开学校去贵大时未告诉任何人,不少人一度怀疑我也失踪了,所以他们在信中也提到我。后来《新华日报》根据这封信发表了一条简短消息,不但提到林敦英,似乎也提到我①成国富给我看过这张报,内容我已记不清了,我想找机会在1946年1月份某日的《新华日报》上查一下。。通过成国富,我接触到贵医的几位进步师生。他还介绍我见过比我们高三级的许世熙的弟弟许世华。他是西南联大历史系学生,地下党员。联大复员时他路过贵阳看哥哥。在这之前成国富曾让我看过他在联大办的油印小刊物 (刊名我已记不清,我还给它捐过钱),这次又介绍我和他见面,不过没有谈什么 (许在解放后曾任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长、中国革命史教研室主任,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成国富经常拿昆明出版的《民主周刊》之类的刊物给我看,有一次还塞给我一部《联共党史简明教程》,但并未告诉我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所以我也未看。不过我们在一起经常是发牢骚,很少认真讨论政治问题。他是一个进步青年,极端自由散漫,当时不是共产党员,后来也未成为共产党员。

李光恒比我高两级,在歌乐山时曾同住一间大宿舍,但没有来往。他曾通过成国富表示支持“阳明社”。“阳明社”停止活动后,他特地写了一张大字报张贴在太慈校校舍教学楼的门厅里,主张和鼓励“阳明社”应当坚持下去。我们虽然未能接受他的意见,但内心是很感激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福建读中学时已入党,但关系断了。1947年他毕业后在南京中央医院任助理住院医师,成国富在那里的病历室工作,两人来往密切。我通过成国富知道他在1948年随国际友人艾洛依塞大夫到晋察冀解放区长治工作。解放后他曾任山西省卫生厅长,因癌症去世。

刘次元先生是我们的生理科助教,管实验。我是通过成国富才和他有私人交往的。他在抗战前进北大生物系,后来在西南联大毕业。他和我谈过联大的情况,谈过他对贵医李宗恩院长和一些老师的看法。成国富给我看的进步刊物和《联共党史》都是从他那里拿来的。他喜欢西方古典音乐,有一台留声机和不少唱片。有一次李光恒和他同班的徐汝芹大姐请刘次元先生、成国富和我吃饭,我们进城时顺路到老师宿舍约刘次元先生,还带了那本《联共党史》还他。他一个人住一间房,门开着,留声机也未停,人却不见了。我们紧张起来,担心出了事,把书扔下就分头走了,饭也未吃成。第二天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刘次元先生在1947年到北京大学动物系工作,解放前加入地下党,并且介绍徐汝芹 (她在北京中央医院即后来的人民医院放射科工作)入党。

物理助教莫奎也是通过成国富认识我的。他是广西大学毕业的。在“阳明社”因座谈会的事遭到挫折后他主动找我谈过一次,表示关心和鼓励。不久他去法国留学,再见到时已是在解放后的北京。他从法国回来后到了北京,解放后在全国科协工作,与徐汝芹结婚。1954年我大学毕业进城工作后曾去看过他们,并顺便拜访了与他们同住一院的原贵医生理学老师王志均 (当时任北京医学院生理科主任)。此后继续保持联系,文革后只是偶尔通电话。前几年我去看他们时,二位老人都已患过中风,行动不太方便了。莫先生已于2006年去世,徐大姐仍健在。

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出这几位师友与我的接触并不多,有的甚至只能算是“神交”,但是那时他们讲的一两句话,做的一两件事,确实给我很大的鼓励,我也认为他们是可以在急难时向之求援的人。他们在1946年或1947年都离开贵阳,我只是通过成国富知道他们的情况,但是1949年10月我到北京上清华大学时,一下火车就直奔北大红楼找刘次元先生,在他的单身宿舍住了一两天才出城。事先当然是通过成国富打了招呼的,但单凭这一点我就在刘次元先生那里吃住,就像“理所当然”似的,这就充分说明他的热情,也说明他是珍惜贵医那一段友谊的。刘次元先生还让我去找徐汝芹大姐,请中央医院的肺科主任看我带来的X光胸片,而我在贵阳时实际上并未直接与徐大姐有任何来往。1949年至1950年那个寒假,我参加京郊土改,在丰台区的小营村。我写信告诉他们,并且问他们要些零用钱。一个星期天,他们两位骑自行车来看我,徐大姐给了我十元钱 (当时是十万),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后来每想起这些事,内心就感到一阵温暖。

不过如果没有成国富的“牵线搭桥”,这种情况也是不可能发生的。成国富在1946年回到南京后不久就进入中央医院 (后来的华东军区总医院)病历室工作,我则因肺结核辍学,起初在上海的医院后来在丹阳家中养病。在这期间他和我一直通信。解放前我两次到南京复查都找过他帮忙。他在通信中告诉我李光恒、刘次元先生的“动态”,见面时也议论时政,共同盼望解放。他买了一套《鲁迅全集》,1948年下半年我在南京郊区大姐家养病时,他让人陆续带给我看。1949年夏天我到南京考清华时住在他家,10月份由南京走津浦线去北京前也住在他家。那时长江火车轮渡还未通,他在晚上送我过江到浦口车站,夜车开车后他还要等到天亮才能乘渡轮回南京。此后我们一直保持通信,他结婚后曾偕夫人一同到北京,那时我已在城内工作,老朋友们都见面了,非常高兴。此后我们通信的次数逐渐减少,他有一次来信抱怨我忘了老朋友。我用《庄子》中的这句话回答他: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若相忘于江湖。我认为这句话对我们的情况是贴切的。当时的贵阳正如“涸辙”,我们相互提供的哪怕是一丁点温暖,也是非常宝贵的。解放后大家都处于开阔的天地中,各展所长,忙忙碌碌,也就顾不上写信了。成国富却不以为然,回信时突出“忘”字,责备我用《庄子》来为自己辩护。现在看来,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本来是可以多写些信和他交流思想和生活情况的。

文化大革命时我保存的他的来信都在抄家时被搜走,我很担心其中的某些牢骚会给他找来麻烦,但幸而没有。当然是找他调查过我的,他也为我说了不少好话。1969年冬我在下放干校前送母亲到南京乡下大姐处,在南京住的旅馆离他家不远,我一安顿好就立即去找他。他还在上班,未见到。晚上他到旅馆和我畅谈一夜。文革后我汲取教训,与亲戚和朋友通信都只谈事务,不涉及思想,因此也很少给他写信。1978年我到南京接母亲时住在老友佘雪轩家,他来看我一次。1982年我在南京白下路一家宾馆开会,会后到珠江路他家里去找他,但那里的街道拆得乱七八糟,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家了。因急于回京,未再打听,也未顾得上到军区总医院找他 (他那时可能已退休)。此后我忙于出国,回国后家里事情很多,接着爱人去世,生活发生很大变化,没有想到给他写信。他在这一期间也从未来过信,就这样中断了联系。90年代我和刘、莫二位先生联系时,他们也说好久未得到他的消息,我于是写信给他,用的是华东军区总医院老干处的地址,不久信退回来了,上面批的是“查无此人”。我又托佘雪轩打听,才知道他已在前几年患中风去世。这时我才深悔不该如此冷落他,但已来不及了。只好把这份悔意铭刻在心中,作为我们友谊的永久纪念。

其实我对刘次元、莫奎二位先生也未尽到心意。文革后我曾去刘先生家看望过他,后来只是偶尔通电话或发贺年卡联系。1996年春天的某一天,他和夫人周佩瑢大夫一同突然来我家,相见甚欢。他身体很好,但耳朵不行。他高兴地告诉我,今年是联大复员50周年,他准备到昆明参加活动。分别时我送了他一本《清华同学录》,因为他作为联大毕业生也列名其中。此后几年又只是通过电话和贺卡联系。2006年下半年某一天,他打电话告诉我,他搬家了,等安顿后再告诉我地址和电话,但以后一直没有消息。年底左右我才从莫先生的儿子也蒙处知道他已病重住院,昏迷不醒。不久也蒙又告诉我他已去世。莫先生和徐大姐文革后搬家到复兴门外的一所公寓,大概在2004年我曾去看过他们一次,两位老人都已中风,在室内行动也不太方便,莫先生送了我他的一本诗集,费很大劲才签上名。2006年底我照例发出贺卡,得到的回音却是也蒙通知我莫先生已去世。我现在也懊悔未能多去看看他们。也蒙前些日子寄来一张徐大姐的照片,还很有精神。我现在两膝患慢性关节炎,行动已不很方便,因此想尽快写完这段回忆录,寄给周大夫和徐大姐,让他们看看。

从1945年9月,特别是从1946年1月起到1946年7月为止,这半年多时间是我一生中情绪最低落、思想最乱的一个时期。

当时有两方面的苦闷困扰着我。其一是个人前途问题。我想当一个有学问、有品德的医师或医学院教授,沦陷区的大学教育远不能满足我的愿望。到重庆后,歌乐山的半年是让我满意的,但很快就不得不回到贵阳。贵医的水平虽然不如上医,仍旧是不错的。但贵阳离我家乡太远,而且如果复员后不少教员离校,教学质量会下降,毕业后出路也有问题。因此我打算回家乡,在南京或上海的学校升学,但是那里的好学校如上医和中大医学院是否收转校生,谁也不知道,因此这方面的出路是没有把握的。

另一方面是大环境问题。两年来国民党腐败的官僚和特务统治使我大大失望,林敦英的被捕给我很大打击。我感到不管你学习有多好,也不一定得到应有的发展机会。在这样的社会,医生、教授也很难施展抱负,最好的办法是出国 (当时主要是考虑美国),甚至想到如果在国外有成就,就不再回来,但这显然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梦想。

要克服前一种苦闷并不难,只要努力学习,学好了,总有机会能考上好学校。但是由于存在第二种苦闷,对出路缺乏信心,学习劲头就大大削弱了,而且消极情绪占了上风。我从小学到大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内心是骄傲的,但表现不算过分,因此与同学的关系总还不坏。但是在贵阳的一段时间,我性格中的这一负面因素得到恶性发展: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连有些老师也不放在眼里。一知半解地读了一些尼采的书,很欣赏他的超人论,自命为天才,把别人看成是庸才甚至是甘当奴才的人。常常口出大言,实际上以此来掩饰内心的苦闷和空虚。生活上不修边幅,玩世不恭。学习也很不认真,常常睡懒觉,有时甚至直到预备铃响了才起床,不洗脸不吃饭就去上课。没有课的时候就带一本教科书到校旁的小茶馆去看,有时效率很高,有时很差。晚上常和徐慧中一同去附近的太慈桥镇上的一家茶馆看书和聊天。学习成绩当然无法和歌乐山时相比。三年级读完时有一次“前期考试”,是基础医学课程的总复习和总测试。我由于准备不够认真,考试成绩也不很好。

不仅如此,我还做了两件现在一想起都要脸红的蠢事。

我没有赶上读二年级上学期的胚胎学,需要补修。但是这门课的教师张作干先生拿了一本英文胚胎学教本对我说:“你的英文和中文都很好,帮我译几章书就可以当作成绩,不必补修了。”我当时很高兴,但接受这一任务后并不认真对待,一拖再拖,到三年级快结束时一个字也未译,张先生只好把书收回了。这件事说明我对这门重要的课不重视,也对老师极不尊重,但我当时毫不以为意,表现出极大的狂妄和无知。张作干先生在抗战胜利后赴美进修,回国后在协和医学院任教授。我在1954年进城工作时他已不幸由于癌症去世,否则我一定会去拜访他并且为此道歉的。

另一件事更加荒唐。贵医的细菌学教师于本崇先生赴美进修,我们三年级下学期的细菌学是校方请湘雅医学院一位姓徐的女讲师来讲的。细菌学本来枯燥,我有一次上课听的不耐烦,就和旁边的徐慧中讲了几句话。徐老师听见了,很不高兴地说:有人在讲话,如果不想听课,可以出去。我一听就火了,立刻站起来走出教室,弄得她非常难堪。此后我再也未去上细菌课,只是抓紧自学 (实验课另有人管,因此我也不会与她碰面),到期终考试时成绩还不错,这时我才找机会见到她并向她行礼,她也笑笑点头,一场风波就此了结。她是客座老师,当时如果较真,我是会受处分的。但即使受处分,我也不会当回事。我当时对这一无礼的行为是很为得意的,现在却要为此脸红了。

在政治上,就大方向说我的思想是趋向进步的,但仍很混乱。如前所述,我在璧山时就已通过记者访问延安的报告对共产党有一个粗略的印象。我也看《新华日报》,但有时也觉得其中老是刊发揭发问题的读者来信,有故意挑刺之嫌 (后来当然改变看法了)。日军突进到贵州独山时, 《新华日报》用特大号字标题报道“独山沦陷”,我看了认为这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我在一位教师处翻阅书籍,看到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单行本,没有看内容,竟把“八股”理解成“八支”,认为这是反对八支党的势力的。我也是从这位教师处借来柳湜的《十字街头》等书,看得很起劲。苏联外文出版社出版的列昂节夫《政治经济学》中文本我也看了,很感兴趣,有一次竟带着这本书到青木关去办事,在汽车站候车时毫无顾虑地拿出来看,因为我根本不懂这本书当时在政治上所能起的作用。一直到“阳明社”被扣上“异党”帽子,我也没有对共产党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1946年夏天我住在上海的姑母家准备转学考试时看了我的一位参加共产党地下工作的堂姐留在那里的《西行漫记》,觉得中共真了不起,从此对共产党有了基本认识,后来在上海住院时大量阅读进步报刊,也接触到一些进步学生,间接受到学生运动的感染,从此对国民党彻底绝望,把中国的前途寄希望于中共。但这是后话了。

我在贵阳的地摊上买到美国人写的《苏联的民主》中译本 (大概是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了以后觉得苏联是一个广大人民享有民主的国家。但是1946年美国《Reader’s Digest》某一期上刊有哈耶克《The Road to Serfdom》一书的广告,说明此书是针对苏联的,我又觉得苏联也未必民主。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研究自由主义时才读到这本书,但它的英文书名一直留在我头脑中,可见当时的印象之深。成国富把《联共党史简明教程》交给我时,我甚至没有看一下目录,也没有考虑“联共”是指什么,就把它塞到我枕头底下去了 (这也是一个有很大危险的做法),此后也再未去动它。解放后在清华时我对人谈起前面所说在刘次元先生处的那次虚惊时,有一个同学说:“你把《联共党史》扔在他那里,难道不会给他增加‘罪证’吗?”我听了认为他问得很有道理,我是不应当那样做的。但是再一想,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本书的“分量”,所以也没把这当回事。另一方面,1946年国民党借东北问题发动反苏宣传时,我也信以为真,积极参加了反苏游行。

所有上述的思想混乱和消极情绪都对我的健康起了不好的作用。在歌乐山时我曾因为连续轻度咳嗽一两个星期作了X光胸部透视,发现有慢性轻度结核病变。咳嗽很快就好了,我也没有认真对待透视结果。当时我的经济情况还算好,医学院学生全部公费,我二姐给我寄零用钱,那笔奖学金也够我花一阵子。功课虽重,对我的压力不大。因此如果我注意生活规律化,适当补充营养,肺部病情至少不会恶化。我恰恰没有做到,因此后来考取上医未能入学,最后终于迫使我放弃了学医。

林敦英被捕后我曾经紧张了一阵子,后来特务方面没有继续下手,我也松懈下来。1946年上半年,蒋介石到贵阳视察,校方组织全体学生到机场欢迎 (当然不是贵医一个学校单独行动),我却悄悄地留在学校看书。这一行动虽然是我对蒋不满的表现,但我没有张扬,似乎也未引起注意。但是到学期快结束,我准备离开贵阳回家乡时,我又紧张起来,担心不能平安离开。那时联合国救济善后总署 (UNRRA)资助家乡在沦陷区的大学生回乡,按省份分组分批免费送走。我和王楫、程嘉桢、徐慧中以及同班的沈士芳都是江苏人,编在一组,定于7月初动身。途径是:乘卡车 (行李放车上,人坐在行李上)从贵阳到长沙,从长沙乘粤汉路火车到武汉,再乘登陆艇到南京。分组名单和动身日期公布后,我一直很担心,直到卡车离开图云关 (它和重庆的青木关是两处检查严格的关卡,特务会在这里扣人),我才松了一口气,并且发誓再也不回贵阳了。

7月中旬我回到南京,从此开始了一个多月的奔波,既为家事,也为转学来回奔走于南京、丹阳和上海之间,又累又着急,还要抽空复习功课。9月下旬我参加了上海医学院的转学考试,考四年级的有十几人,只录取王文正、程嘉桢和我三人,我仍名列第一,但毫无用处,体检未通过,不能入学,可以保留学籍一年。从1947年10月到1948年11月,我先后在上海医学院附属中山医院和澄衷疗养院接受右肺人工气胸治疗,效果很好,但当时结核科的治疗观点很保守,强调让患者“绝对休息”,尽量少动,因此到47年9月只同意我修习四年级功课的一半,而校方则要求全部修习,否则不能入学。结果是我丢了学籍,经济上也没有条件继续在上海住院治疗,只好回到不能进行人工气胸治疗的丹阳,改为卧床作息,这样康复就比较慢,直到1949年4月南京和上海解放后才得到医院允许正式上课的证明,但我已经没有学籍,功课也忘得差不多了,体力比较虚弱,要应付转学考试很困难。另一方面,我在养病过程中看了不少社会科学书,尤其对历史产生很大兴趣,在权衡各种情况后,下决心改行,于1949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1951年6月患急性胸膜炎,痊愈后休学到1952年9月,同年10月至院系调整后的北京大学报到复学,1954年8月毕业于历史系,被分配到中央编译局工作直到退休,身体一直比较健康。

林敦英的遭遇是很不幸的。1946年夏天我回到家乡不久,就收到他来信,告诉我他已获释,即将随李宗恩先生 (当时已被任命为协和医学院院长)到北京协和医学院做技术员。我住院后又接他从北京来信,说他改变主意,决定仍回贵阳继续学医。关于这一段时期的情况,《回忆李宗恩》中是这样说的:

“1946年1月,林敦英被捕了……训导主任当然不会出面营救林敦英。宗恩只得亲自出马。他多方活动,并‘以身家性命,力保敦英’,才使林获释。但这种自由是有限的。担保人必须保证把林羁留在学院内,不准外出活动。宗恩把林安排在生物教研室当实验员,为林创造了完成医科学业的条件。林后来从事生化研究,成为一名药学家……。”

这段叙述也不很准确。据徐慧中讲,林曾对他说,在狱中受过拷打,追查他和共产党的关系以及我和别人的问题。他挺过来了,什么也没有说 (确实也说不出什么,但是可见他没有在严刑之下胡编乱说,这是可贵的)。我认为,经过半年多的拷问,特务完全可能判断他不是共产党员,终于同意让李宗恩先生出面保释。李先生当然是做了一件好事,但他在医学界的地位和院长身份就是最好的保证,根本不需要涉及“身家性命”。林还告诉徐慧中,他是“钻狗洞”出来的,对此我理解为写了“悔过书”。林不是党员,这一行动也无可指责。林回贵阳后确实做过某一学科的“技术员”(管实验),后来恢复学习,大致在1952年毕业。那时因缺乏基础医学课教员,他们那一班毕业后大都被分配进修基础课。林于1953年到北大生理科进修一年,曾到北大看过我,我还带他去清华参观并照相 (相片还保留着)。我还进城看过他,一同在北海划船聊天。但我们两人都未触及他被捕后的情况,对此我深感后悔。

林敦英后来在贵医教生理学,也许是“病理生理学”。我在南京中大的老同学、曾任南京鼓楼医院院长的周志耀曾听贵医方面的人说,他的课教得很好,但是被捕这一“历史问题”使他的职称提升遭到困难。前些日子我和时光达通电话,说起过去的事,他也说林的课讲得很好。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应当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教授,实现原来的抱负的。

我和林一直保持联系,但很少通信。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突然收到林的夫人唐秋行来信,只是简单几句话,问我是否还在编译局工作,地址是否有变。我意识到这说明林出了问题,立刻回信,也很快收到唐的回信,说林在所谓“反动路线”时期受到审查和迫害,自杀了。唐还寄来一批材料,希望我替他转交有关方面,进行申诉。我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向中央文革的申诉信,连同材料一起送到中南海交给传达室的同志。我当时也只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不久我自己开始挨整,更顾不上他的事了。文革后我和唐恢复联系,知道林已经得到平反,但她不愿再在贵医呆下去,已转到广州医学院工作了 (她教的是生物化学)。

林敦英是受共产党的左倾路线迫害致死的,但是追根寻底,这笔账仍应算在国民党统治身上。林敦英的遭遇可以说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缩影。

我在解放前上过的四所医学院校中,南京中大是最差的,但是在客观上使我的自学能力大大提高。我在江苏医学院 (现在的南京医科大学)的半年纯粹是一个“过客”。我实际上已在上海医学院读了半年,后来又被正式录取为高年级学生,但一只脚刚跨进去就被推出门了。只有贵阳医学院的一年半 (歌乐山的半年也算在内)使我受到系统的基础医学训练,在贵阳的一年虽然不愉快,但也打开了我的政治眼界,为我后来形成牢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打下了基础。我改行学历史以后,总觉得与治病救人、立竿见影的医学相比,文科的社会效用是很难具体捉摸的。我大学毕业时医学院的老同学都已是有一定资历的医生,我在他们面前常常有自卑感,但想起我学医时的好成绩时又很不服气,深感受到命运亏待。直到自己在专业方面钻研较深有了自信心时,心理才渐渐得到平衡。学医毕竟是我青年时代的理想,我现在仍旧深深怀念那些岁月,对于在业务上卓有成就的老同学,对于在贵阳相对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医学教学和医疗事业的老同学,我非常尊敬。1998年贵医举行建院六十周年大庆,我本已准备参加,不巧左腿关节犯病,只好放弃。今年是七十周年,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参加,谨以这篇回忆来表示我对母校和校友们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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