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琼,吴超华
(琼州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海南 三亚572022)
三亚市(古称崖州)“天涯”“海角”“南天一柱”“海判南天”等摩崖石刻不仅造就了独特的自然景观,其依托的中国海南岛最南端的地理位置也为这一特殊命名赋予了深厚的人文内涵,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解读“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可以理解其文字符号特征与文化符号意义。
“天涯海角”摩崖石刻位于沙滩与礁石相间,其中“天涯”两字被铭刻在一块高约10 米的巨石之上。据清代《崖州志》记载:“天涯”二字为清代雍正十一年(1733年)崖州知州程哲所题;在“天涯”石下方还有“海阔天空”字样石刻,背面有郭沫若先生现代题字“天涯海角游览区”;而“海角”两字刻在旁边一块尖石的顶端,相传为清末文人题写;再向东的一个锥形巨石上另刻有“南天一柱”以及一个球状巨石刻有“海判南天”题词的摩崖石刻,合称为“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其地理位置显示了“天之涯”与“海之角”的边界,成为南国最独特的文化景观之一。
在这组摩崖石刻群中,最主要的石刻及其符号特征为:
楷书,字径约为56 厘米,左刻小字“程哲”,右镌“雍正丁未”,小字四寸大小。“天涯”巨石岩礁属花岗岩体,呈黑灰色,有明显的球状海蚀风化痕迹,是海蚀岸岬角后退的残留岩体,经由风化剥落与海浪冲蚀而成的产物。“天涯”岩石高10 余米,周长约60 米,依山傍海、圆中见方。而“天涯”二字浑圆饱满,苍劲有力,岩石与刻字皆古朴,显得相得益彰。据郭沫若考证清代《崖州志》认为,“天涯”二字为清代雍正十一年崖州知州程哲所题刻。
行书,据说是民国三十九年,由原国民党海南岛军政长官王毅将军在“天涯”石附近题刻,字迹刚劲厚重,与王毅将军居琼抗日时顽强勇敢的战斗事迹相得益彰。
篆书,位于“天涯”石刻下部,字径略小,显得秀美,篆刻者事迹不详。
楷书,刻于距离“天涯”“海角”石数百米的另一块巨石上,高约7 米,呈圆锥形,上部铭刻楷体“南天一柱”,左右分别镌刻有小字“永安范云梯题”“宣统元年”字样,约4 寸左右。该石刻据说是清宣统元年(1909年)最后一任崖州知州范云梯题刻,字体古朴苍劲,与范氏留下的刚正清明的事迹很是契合。
在“南天一柱”石对面的巨石上,刻有楷体“海判南天”四字,每个字约两尺见方,左下角刻有“钦差苗曹汤”以及右上角“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等小字,小字约四寸。这是整个“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中历史最早的石刻之一。经考证,从清代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开始进行全国天文大测量,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钦差钦天监五官正苗受、理藩院绰尔代、法国耶稣会士汤尚贤奉康熙皇帝旨意在现在“天涯海角”石刻所在地的观测点设立“海判南天”石刻作为测绘留下的纬度标记。因此“钦差苗曹汤”的铭刻实为三人名字缩写而成。而《清史稿·地理志》据此说明:“东极三姓所属库页岛,西极新疆疏勒至于葱岭,北极外兴安岭,南极广东琼州之崖山。”崖州下马岭就成为当时中国版图的南极所在,而“海判南天”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1]27
从以上摩崖石刻群的历史成因、文字形态、成书内容来看,基本上是围绕着南海之南、大海之滨的地理位置所做的表达,黑灰的岩石上依峭壁刻字,又加以红漆突出,在造型符号、色彩符号上突出了自然与人工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这些简单的文字符号经由中国文化的浸润与发扬,与海南的历史文化相契合,具有深刻的文化符号意义。
符号学理论是20世纪初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提出:符号是语言的主要对象,符号由所指与能指构成。所谓能指是符指过程中的音响形象,而所指就是所要表达的意义。符号所联结一个音响形象和一个概念,正像一张不可切分的纸一样,“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2]158。符号学理论从单一的语言领域拓展到整个社会文化领域,将社会看作是符号的世界、文化的集合体,因此文化也可以看成一个庞大的符号系统,存在着一套独特的能指与所指结构。“天涯”“海角”概念是中国文化中独特的文化符号之一,当其被放置在海南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时,共同呈现了一个独特的天涯海角文化符号系统。
文字符号是“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借以表达思想、传递感情、进行艺术创作的语言方式。从石刻形制上看,天涯海角摩崖石刻中以题字为主,碑刻字体各异,大小不一,但多以擘窠大字为主。汉字本属于表意体系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由形、音、义相统一的方块文字。中国的书法艺术充分发挥了汉字的构词优势,无论是篆、隶、楷、行、草等各种书体都呈现了不同的艺术风格。“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由不同字体构成,成书年代也不一,既构成了不同时代、书体各异的艺术奇观,也反映了较高的书写水平和时代风貌。其中,“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中以楷书为多,也称为正楷、楷体或正书,是汉字书法中常见的一种字体,字形较方正,笔法圆劲,书法造诣极高,作为这种标题式的摩崖石刻显得耀眼醒目,将文字书写与情感表达融为一体。
就文字内容而言,“天涯海角”摩崖石刻既可看作是对巨石形象与周边景色的概括,如“海阔天空”“南天一柱”从不同角度写出了天涯海角巨石巍峨挺拔、孤石独秀的孤寂形象,也显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独特的自然美。“天涯海角”摩崖石刻也可以看作是对海南三亚(古崖州)“海角之南”的地理环境的形象表达,如“天涯”“海角”等,内容贴切,充满想象力。
“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是海南岛最南端的石刻艺术,其采用摩崖石刻的艺术方式呈现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显现了回归自然的符号特征。石刻是人类最早用来表达和记录思想的载体,如世界各地的原始岩画、石碑铭文等,不仅具有历史价值,还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如陆和九先生在《中国金石学》中说:“洪水时代无论,已由石器时代进而为玉器时代,于是乎镂石之法兴。欲考历代种族之区别,疆域之开拓,社会之习尚,文化之变迁,宗教之流传,均宜取资金石以为佐证。”石刻依据材料、用途等的不同有着不同的分类。如马衡先生在《中国金石学概要》中将石刻分为碣、摩崖、碑、造像、画像、石经、医方、格言、书目、墓志、谱系、石人石兽、器物、柱、浮图等。其中“刻石之特立者谓之碣,天然者谓之摩崖”。[3]67徐自强、吴梦麟在《古代石刻通论》中也认为:“所谓摩崖,是指利用天然的石壁以刻文记事的石刻,所以,有人又称之为‘天然之石’,为刻石的一种。”[4]22因此,摩崖石刻一般选在山崖的平整处施刻,或在独立的大石块上施刻,有些摩崖是在石壁上凿成一个碑的外形平面后刻写上铭文。摩崖铭刻多以提名、题记、诗词佳句为多,其一般形制为字体巨大、气魄宏伟。
“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所在地,据《崖州志》卷十三“黎防志·关隘二”条记叙该地的地理特征:“下马岭距城东六十里,周围三十里,高七十丈,斜峙海湾,仅有一线可行。乱石如屋,纵塞海滨,潮涨,不能往来……为州东路第二重关隘。”可以说,这里是艰险突兀、乱石如屋,而摩崖石刻即是铭刻在这些乱石之上,让人仿佛是在“海天尽头”处书写个人独特的感受,于海天相交水天一色中感怀天地,慷慨激昂,在天地山水中表达一种精神上的超脱和自由。
自古以来,祖国的大江大河、自然山水就是文人墨客的心灵归宿和精神家园。中国人是儒道释合一的民族,其中道家讲究回归自然、返璞归真,喜欢回归到幽静的山水胜境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他们歌咏自然、抒发情感,在山际间题词留名。摩崖石刻的独特性,使其成为利用天然的石壁以刻文记事的石刻艺术。其尺寸不一,文字各异,成为我国古代文人传统的记事、抒情、托思方式。人们将他们经历的重大事件、个人观点、情感镌刻记录在摩崖石刻上,彰显后世。摩崖石刻不仅是一种解读历史与文化的独特方式,也符合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民族性格。可以说,“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的自然与人工相融合的艺术风格,传达了题词者在面对下马岭的海天一色景色时所思所感,也传达了题词者回归自然的本真追求。
摩崖石刻群不仅代表了来到此地的人们面对“乱石如屋”等绝妙美境所发出的“天涯”“海角”“海阔天空”“南天一柱”等对自然景观的感叹,还契合了中国文化中的“天涯海角”的特定意义所在。摩崖石刻之所以会让人感同身受,很重要的是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契合了人们对“天涯海角”的身世飘零、贬谪边疆的个人情感。
海南在航海技术不发达的时代被称为中国的“最南端”,交通的阻隔、文化的落后,长期以来人们视之为孤悬海外的孤岛。秦朝时其归属于四十二郡之一的象郡,西汉时期被正式设置为珠崖、澹耳二郡,都有“孤悬海外”,路途遥远,管理不那么直接的尴尬。在中国文化史上,由于遥远荒僻,海南的身份是官员获贬之地,有人被贬官至此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千百年来被贬于此的文人官员不下数百人,而且基本上无生还,这其中就包括唐朝宰相李德裕、宋朝大文豪苏轼。恰是应和了李德裕在诗中所说:“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因此,崖州被看作是“贬忠逐良,驱凶放愚之所”。如明朝人钟芳在《珠崖》诗中说:“山横天有障,地尽海无垠”。在崖州古城,“天涯海角”的摩崖石刻被铭刻在海边的岩石上,连同人们对“天之涯、地之角”的记忆成为永恒的印记。
“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体现的文化内涵有:一是漂泊“天涯”的情怀。从“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叹,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感怀,“天涯”在中华民族心理中是感伤、感怀、感动、感叹、感触、感念、感慨等一系列情感的代名词。二是“天涯”是对家国大业的感怀,从“今之远宦及远服贾者,皆曰天涯海角。”到苏轼“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的怀乡心理。“天涯”所在的大海之南,象征了中华民族传统文人对故乡、大陆的思念与感叹。可以说,“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借岩石的物质载体,将简单的文字符号转化成为审美对象来体现中华民族的文化内涵,借自然景观,传达出“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的感伤情怀,也使得摩崖石刻群成为融汇自然美、形态美、色彩美、结构美、文化美的艺术所在。
综上所述,“天涯海角”摩崖石刻不仅以文字符号形式留存于自然巨石之上,还以石刻符号方式表达人类对自然的咏叹,更是以文化符号方式留存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中,在感怀身世、怀想故乡的漂泊情怀中铭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可以说,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的造型及其文化内涵,是以中华民族传统心理中的一系列情感倾向、意识倾向、行为倾向及相关事物为基础的民族文化心理的外化表征。流放、离别、思念、思乡、怀念、团圆、忠贞等等,都触发了中华民族的“天涯情怀”,而南海之南、孤悬海外的地理位置就成为这一“天涯情怀”投射的最佳场所,将之以摩崖石刻的方式表达出来,则是将山水江海等自然加以符号化,最终通过发掘自然的内在精神,而将个人的人格理想投射到自然上,展现作者内在独特的精神个性和人格魅力。因此,“天涯海角”摩崖石刻群不是单一的文字符号表达,而是古人开发南海之滨的文化精髓的外化形式,还体现了古人徜徉于海天一色间的心理情趣,成为天人合一、物化自然的文化心理表达。
[1]杨其元.海南天涯海角摩崖石刻[M].海口:南方出版社,2008.
[2]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徐自强,吴梦麟.古代石刻概论[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