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宏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成县 742500)
清中后期社会历史文化心态的展现
——以小说《荡寇志》为例
唐海宏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甘肃成县 742500)
《荡寇志》是清中后期保守士人面对西潮涌入、传统文化失落的集体性情感反应的产物,小说作者俞万春以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价值为己任,担负起了文化卫道的使命。但残酷的现实却撕碎了他加强君权、帝制,肃清内乱来重振国威的卫道美梦,小说《荡寇志》便展示了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各种社会变革思潮下的社会历史文化心态。
清中后期;俞万春;文化心态;《荡寇志》
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明末清初易代时的那种借《水浒传》续书来抒发遗民心声的作品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接踵而至的便是不同时期借《水浒传》续书来表现不同社会历史文化心态作品的涌现,《荡寇志》便是清中后期涌现出的借续书来书写卫道心态的佳作之一。
清王朝经历了康乾盛世,到乾隆六十一年(1796年),乾隆帝宣布退位,把皇位让给了儿子,次年改元嘉庆,清朝进入了一个大转折时期。从嘉庆元年(1796年)开始,以聂人杰、刘鸣盛、张正模为首的白莲教起义遍及半个中国,持续时间达九年多;此间还爆发了林清、李文成领导的天理教起义;同时,西方列强由原来的觊觎、窥探清王朝,发展为偷运鸦片,当时有数量庞大的鸦片被输入中国,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染上烟瘾。嘉庆七年(1802年),英国派六艘兵船在广州洋面停留数月,以武力威胁清政府。这些内忧外患,使嘉庆皇帝惶惶不可终日。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九月,嘉庆帝中暑身亡,次子即位,是为道光帝。道光时期,吏治更加腐败,阶级矛盾进一步激化。此时的西方殖民者正加紧筹划对中国的经济、军事侵略。虽然英国殖民者挑唆的张格尔叛乱已平定(道光七年,1827年),但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军的炮火还是轰开了清帝国的大门。道光帝也同样不能扭转大清走向末世的历史车轮,昔日无比强盛的图景突然变得满目沧桑,社会动荡,人心支离,时人不免感慨万端:“承乾隆六十载太平之盛,人心惯于泰侈,风俗习于游荡,京师其尤甚者。自京师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户,贫户变饿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1]社会衰落和普遍的贫困化给嘉庆以后的社会蒙上了阴影。
嘉庆、道光时期,由于时政的变化,给当时的文人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使当时文人产生了巨大的思想变化。大批有见识、有作为的文人,如陶澍、林则徐、贺长龄、李兆洛、龚自珍、魏源、周济、姚莹、张际亮、潘德舆、汤鹏、包世臣、黄爵滋等都出于“士”的责任感,面对现实或积极参与政治革新、或对朝政提出可供借鉴的策略、或介绍引进西学、或著书立说不一而足。这种思想的变化反映在文学中则出现了新的文学观点,他们主张文学应反对模拟,提倡文学应为现实政治社会服务;在创作上要打破陈腐的面貌,反映新的现实内容,歌颂人民和御侮英雄人物。但也有部分文人从维护封建法权出发,写出了惩人心、窒乱阶、整肃纪纲,大力宣扬封建纲常名教的文学作品。在小说领域表现最为突出的是俞万春的《荡寇志》。俞万春由于受时代和阶级局限,无法洞察农民起义的深层原因,而把社会动荡简单地归结于《水浒传》的影响和农民的“作乱”。作为一位经历复杂的文人,他带着拯救时弊的无限热情,潜心于时政、军备研究,但是在腐朽衰败、内外交困的清朝,他经世致用的理想却只能付与小说,他拯救时弊的良方只能成为美妙的政治童话。而道家思想恰好给他提供了思想驰骋的空间,使他不会因为太强的儒家政治理想而执着于官场的追逐和性命的投入,从而轻松地发现进退之道,理解出入之间的智慧。
《荡寇志》正是产生在明清更替的历史动荡已经消失、民族矛盾日趋缓和、人们思想渐渐被奴化的清代中后期。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清初,流寇悉平,遗民未忘旧君,遂渐念草泽英雄之为明宣力者,故陈忱作《后水浒传》,则使李俊去国而王于暹罗。历康熙至乾隆百三十余年,威力广被,人民慑服,即士人亦无贰心,故道光时俞万春作《结水浒传》,则使一百八人无一幸免,然此尚为僚佐之见也。”[2]嘉庆以后,汉人的民族感情逐渐淡化,从清初不甘为满清的臣民转变为甘心稳做满清的顺民,虽然当时仍有抗清组织举着“反清复明”的旗帜,但那只不过是鼓动人心的幌子而已。当嘉庆以后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社会动荡不安时,许多向往康乾盛世的汉族士人这时所想的就不是排满,而是希望社会稳定,幻想以传统的儒家正统观念塑造一个君明、臣忠、盗贼不起的理想社会。俞万春的《荡寇志》正是这种社会心态的反映。
清代初期由于朝代的更替,士人普遍具有怀旧的心态。到乾隆时期由于国力的强盛,这时的士人则大多具有蔑视外族以及外人的自是心态。道光时期由于吏治的腐败,鸦片战争的失利,士人内部也出现了分化,一部分开明的士人如林则徐、魏源、龚自珍等从“经世致用”的实学出发,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提出“师夷之长以制夷”、“以夷制夷,以夷管夷”;另一部分保守士人则幻想通过加强君权、帝制,肃清内乱来重振国威。俞万春就是这样的保守士人之一,他的小说《荡寇志》就体现了当时复杂的社会历史文化心态。这种文化心态主要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一)卫道心态
作为封建士人,俞万春是出于维护封建正统而写作此书的。正是由于该书符合了封建统治者的胃口,因而被历来的封建正统文人所推崇,先后有陈奂、徐佩珂、忽来老人、半月老人、钱湘等为之作序作跋。这些序跋多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贬《水浒传》而颂俞万春,其中徐佩珂的序最具有代表性:“余友仲华俞君,深嫉邪说之足以惑人,忠义、盗贼之不容不辨,故继耐庵之传,结成七十卷光明正大之书,名之曰《荡寇志》。盖以尊王灭寇为主,而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败,忠义之不容假借混朦,庶几尊君亲上之心,油然而生矣。”[3]这正代表了这群封建卫道士的卫道心态。
作为封建文人,俞万春不仅在思想上对犯上作乱的盗匪予以否定,而且在行动中更是不遗余力地扼杀“乱民贼子”。据《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记载:“嘉庆十八年(1813),(俞万春)随父居广东,逢黎民起义,助父平之。道光十一年至十二年(1831—1832)间,又逢瑶民之变,助父平息,以功叙官,不就。”[4]对此俞灥在《〈荡寇志〉续序》中亦有明确记述:“嘉庆中叶,黎民滋事,先大夫(俞万春之父)奉檄驰办,兵不及发,挺身前往……于是歼厥渠魁,而以岁歉饥民鼓噪具报,乃寝其事。道光初叶,先大夫权篆桂阳,有赦囚罗喜密报梁得宽啸聚两省愚民,约期起事。先大夫于其未集之先,调所部兵目,及三江协标下弁兵,会猎于鹿鸣关外之猿臂寨。从间道出,获首要百余人,起出叛逆歌词,及入会姓名籍贯伪册等件……至道光十二年,楚有赵金龙之变,以先大夫得是处民心,檄守两省边徼。”[4]可以说,俞万春不但在思想上是积极的封建统治的捍卫者,而且在实践中也是维护封建统治的急先锋。
(二)矛盾心态
这可以说是当时士人最主要的社会历史文化心态。首先,这种矛盾心态表现在俞氏在《荡寇志》中设定了一个双重的“忠义”标准。作者俞万春斥责梁山叛逆者“不忠不义”,并断然否定了这些叛逆者与官府协商的权利;但对与宋江有着相似经历的陈希真,作者却将他塑造成了“忠义”的化身。正像王德威所说:“《荡寇志》前三十回描绘陈希真等人如何被逼沦为盗匪,以及如何接受官府招安,读起来恰似古本《水浒传》的微缩版。陈希真的经历,也极似被逼上梁山前的宋公明。第八十四回,当陈希真被推举为猿臂寨的首领时,不禁滴泪道:‘不料希真尚有这般魔障,容我拜辞北阙。'希真望东京遥拜道:‘微臣今日在此暂避冤仇,区区之心实不敢忘陛下也。'说罢,痛哭不已。而在《水浒传》中,宋江屡次表白自己做了山寨的头领,乃身不由己:‘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对陈希真和宋江而言,只要忠君保民的前提不变,他们不得已的谋反应可被宽恕。然而,倘若陈希真的经历与宋江如此相似,为何陈希真可以成为英雄,而宋公明却变成寇仇呢?……由于陈希真既对官府、又对梁山泊‘旗鼓相向',所以他不仅违背了朝廷法律的原则,而且践踏了法律之外绿林好汉间的规矩。”[5]
其次,矛盾心态还表现在俞万春这样的士人对文化的选择上。不论是对待西方文化还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像俞万春这样的士人,他们从理智上愿意接受西方文化,但在情感上却反感它,进而变为排斥;对于传统文化,从理智上他们主张在客观的审视中给以批判和扬弃,而从情感上则因难以割舍而备加呵护。在《荡寇志》中,对西方文化的接受表现在对白瓦尔罕的描写,小说第113回写欧罗巴军事专家白瓦尔罕对比中外战车,自诩奔雷车更为先进。可以看出俞万春具有难得的世界眼光,他不是闭守国内,故步自封,尽管他是描写农耕文明,但眼光已开始转变;在器物层面上对西洋武器很羡慕,对西方科技抱以极大的热情,而且表明出了学习、运用西方科技的正确态度。吴宓曾对这种文化选择上的困境,打了一个“二马裂尸”的比喻:“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维持并发展此理想,虽不得不重效率,不得不讲成绩,不得不谋事功。此二者常互背驰而相冲突,强欲以己之力量兼顾之,则譬如二马并驰,宓以左右二足分踏马背而絷之,又以二手紧握二马之缰于一处,强二马比肩同进。然使吾力不继,握缰不紧,二马分道而奔,则宓将受车裂之刑矣。此宓生之悲剧也。而以宓之性情及境遇,则欲不并踏此二马之背而不能,我其奈之何哉。”[6]吴宓在文化选择困境中的矛盾心态,也可能是嘉庆、道光时期俞万春这样的士人共同的矛盾心态的反映。
(三)空幻心态
《荡寇志》中空幻心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对传统神怪话语的热衷。这部小说不但有道教法术的描写,有奇门遁甲、巫术妖法,还有传统神怪人物介入的场面。如陈希真就是一个道士,他仗剑之际,可以动天地,撼鬼神;他攻下梁山,就常用神怪之法;而梁山泊的军师公孙胜也会妖法,他使的松纹古定剑,便常常可以带来奇异的战争效果;“神行太保”戴宗的神行法日行八百里,便是其跻身梁山好汉之列的利器之一,而他对甲马的使用更是得心应手;另外,像刘慧娘、高封、高廉亦会使用各种妖术。《荡寇志》在故事情节的安排设置上,充分展示了道教法术的奇异本领,而作者俞万春在战争场面的描写中亦热衷于斗法,对陈希真、公孙胜、戴宗等的高超法术给予了细致的描绘,表现出了作者褒扬道教的价值取向。
其次是对“猿臂寨”式的理想社会的憧憬。在俞万春所处的时代,可以说是“末世”离乱、纲纪凌夷、儒家文化传统遭受破坏的时期,作者深刻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承受的失落之苦,士人们接受的正统观念面临消解的危机,使儒家“内圣外王”的人格理想面临严峻的挑战。为了与梁山对抗,俞万春塑造了陈希真、祝永清等侠义之士来辅佐宋军,并在他们身上寄托了所谓“真正”的忠义道德观念。猿臂寨与梁山相比已经是纲纪严明了,而与高俅为首的宋军相比则有天壤之别。猿臂寨上下得相、人人平等,寨内政清人和,可以说它就是作者俞万春神往的理想社会模式。像俞万春这样生活于清中后期的士人,在小说作品中构筑桃花源式的政治场景——猿臂寨,这样的梦幻世界是作者的幻想,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但它反映出当时士人对现实的失望心理。
再次,俞万春的空幻心态还表现在对梦境的多次描写上。作者是因少年时的梦而写作《荡寇志》,作品中也有多处写到梦境。笔者就此做了统计,作品中写到梦的地方有十余处,相对典型的有六处,一是作品以梁山副统帅卢俊义的噩梦而始;二是杨腾蛟梦见黑面虬髯大将而获救;三是猿臂寨原寨主苟桓之父苟邦达托梦;四是归化庄都团练哈兰生梦见灵官赐玉蟹;五是张叔夜之父母生张叔夜时梦见张道陵天师送婴儿到家;六是医生孔厚做梦被刘广夫妇追打。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作者借助梦境来抒写情怀、寄托精神。
(四)末世心态
俞万春所生活的嘉庆、道光时期,正是清帝国遭逢内忧外患,经济混乱、官僚腐败之时。《荡寇志》中作者极力强化君权,也预示着君权的岌岌可危;极力描写将寇扫除得干干净净,也预示了现实社会中寇的猖獗。与俞万春同时代的包世臣曾说:“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见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污而民气郁,殆将有变;思所以禁暴除乱,于是学兵家。又见民生日蹙,……思所以劝本厚生,于是学农家。又见……思所以邪禁非,于是学法家。既已求三家之学于古,而饥驱奔走者数十年,验以人情地势,殊不相远。斟古酌今,时与当事论说所宜,虽补偏救弊之术,偶蒙采纳,皆有所效,然极世臣学识之所至,尚未知其能为富强否耶?”[7]从中看出包世臣想学的诸家都无法解救专制王朝的病入膏肓。生存于嘉庆、道光时代的思想家龚自珍,对于现状充满了末世感,他在19世纪初作有《尊隐》一篇,文中表达了他尊崇与朝廷相对待、相对抗、相消长的隐士。他以历史时序的节奏去确定所处时代的位置:“是故岁有三时:一曰发时,二曰怒时,三曰威时;日有三时:一曰蚤时,二曰午时,三曰昏时。”[8]他以三统循环的历史观,视每朝的发展如一日的不同变化,如一年不同季节的特征。根据文中“朝廷”与“山中”相对应的叙议框架,将这个时间变化与肌体生命过程之间的象征关系暗示对清王朝的看法:嘉、道时代是正午过后,正走向衰落、颓败的黄昏阶段。与同时代的士人一样,俞氏也正是深感国势颓危,因此试图凭借小说来一抒其经略天下的志愿,其忧患意识和末世心态便很自然地表露在了《荡寇志》中。
俞万春在小说《荡寇志》中体现出了卫道心态、矛盾心态、空幻心态和末世心态,而这些心态正是嘉庆、道光时期那些迂腐、僵化的封建卫道士阶层社会历史文化心态的体现。
[1]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106.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济南:齐鲁书社,1997:225.
[3] 俞万春.荡寇志(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042-1050.
[4] 梁淑安.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近代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7:324.
[5] 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宋伟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55.
[6]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47.
[7] 钱仲联.清文举要[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167.
[8]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M].中华书局,1959:87.
Cultural Mentality of Social HiStory 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Qing Dyna Sty:The Records of Outlaws aS a CaSe
TANG Ha i.h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Longnan Teachers College,Chengxian 742500,China)
The Records of Outlaws(Dang Kou Zhi)is the product of emotional responses of the conservative scholars who faced the influx of the Western thought and the loss of traditional culture 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ing Dynasty.The author,Yu Wanchun defended the basic valu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But the harsh reality tore up his dream of strengthening the monarchy,eliminating the strife for reviving the prestige of the·ing Dynasty.This novel shows the cultural mentality of social history under the particular historical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the middle and late·ing Dynasty;Yu Wan-chun;Cultural mentality;The Records of Outlaws(Dang Kou Zhi)
I242
A
1009-0312(2014)04-0057-04
2013-11-07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2012年校级科研项目“《水浒传》续书研究”(2012LSSK020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唐海宏(1974—),男,甘肃徽县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近现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