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斌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内江 641112)
1999年,王跃文的《国画》出版,这部小说在当时以对“权力”与“官位”织就的“网”以及其中世相的客观叙述而迅速在读者群中获得不错的阅读反响。其后,叙事中的“官场”开始浮出批评家和读者的视野,稍后的阎真和稍早的张平、陆天明、周梅森等人的作品也被纳入到“官场叙事”的研究范畴。到了新世纪初期,肖仁福的《仕途》、唐达天的《一把手》、王晓方的《驻京办主任》、吴茂盛的《驻京办》、浮石的《青瓷》、魏剑美的《步步为局》、洪放的《秘书长》、小桥老树的《侯卫东官场笔记》等众多作家作品汇入“官场叙事”这一潮流①此外,还有其他如《班子问题》《升迁之道》《人事故事》《市委书记的双规日子》《官场春秋》《官运》《机关滋味》《跑官》《市府车队》等作品将权力场或官场等话题炒作得沸沸扬扬。就这些林林总总的书目和内容来看,故事大都以当下的“官场”、“权力场”为叙事语境,以纪实性手法描写权力场中的人们在公共权力异化下的生存与生活状态,故学界称之为“官场小说”或“官场叙事”。。
从近十多年读者对官场小说的接受层面来看,“官场叙事”在“新浪读书频道”的点击率居文学图书排行榜第二,在热门图书排行的前30 位中居8 种之多。在接受调查的近700 名读者中,官场小说的读者占近8 成[1]。官场小说自90年代以来持续升温的现实已毋庸置疑。正如陈晓明所言:“文学叙事是对时代的一种理解方式”[2]。就作为一种新的小说类别—— “官场叙事”而言,它是怎么理解其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的?为什么会选择“官场”来理解这个时代?90年代以来的“官场”或“权力场”到底出现了什么样的新特征?读者对现实“权力场”有什么样的叙事期待?作家与自我及时代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这是本文试图寻绎的问题。
所谓权力(power),其内涵主要指公共权力②有论者认为,公共权力的所有者是全体社会成员,主体以国家机构为主,客体是有关全社会的公共事务,运用的根本目标是维护和追求全社会的公众利益。参见康长福:《错位的“官场文学”及其后现代主义倾向》,《江淮论坛》2005年第3 期。。但权力在很多时候并不能保证其公共性,在权力“非公共利用”会使掌权者获得巨大个人利益的情况下,执行过程中的公共权力就难免被“非公共利用”。这种公共权力错位的情况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比较明显,如利益集团公开或半公开地追求本集团利益目标最大—— “软政府”现象的产生,甚至不顾危害社会利益增加个人财富,等等。从近几年检察机关所披露的案件看,少数干部暴露的问题也确实不容忽视:权力寻租、涉黑受贿、作风糜烂、沉迷酒色……理性地打量90年代以来的官场,权力文化在思想观念方面烙下的印记逐渐浮出社会公众的日常生活视野。
首先是“官本位”思想的复归。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积淀”,“官本位”长久地存在于国人灵魂深处。倘若说儒家文化中“学而优则仕”的功利学习观和“兼济天下”表达的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意识的话,那么作为一种传统观念的“官本位”思想,则缩减为以官员的个人利益为价值取向,以权力作为衡量人价值实现程度的做官“情结”。
官本位思想本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和政治实践的集中体现,可是以等级特权为核心的封建官僚体制却形成了人治的传统。如有论者所言,“无论哪个时代,人们都是无一例外地把‘官’放在第一位。”[3]因而,在漫长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人与官的结合逐渐演变成为国人的权力崇拜和迷恋官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在社会文化急剧转型的90年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官场政治伦理出现了新的变化:不讲政治原则的、以实利为核心准则的一种“官场伦理”悄悄弥漫开来,“官”和“权”进而成为人们实现种种人生目标的重要手段。雷达就曾对知识分子对“官”鄙弃而又艳羡的文化心理一语中的: “如果当官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苦累,现在的某些人又何必去争、去跑、去买呢?”[4]画家陈丹青也曾指出: “在文艺界、大学、单位等圈子里真正兴奋的话题,是谁将做官以及自己与这位官员将发生什么关系……”[5]如果说前二者对“权”与“利”结合的社会现象较为含蓄点到的话,那么闫真《沧浪之水》中的许小曼给池大为上课时的一句话则较为直截地指出当下部分人趋官的本质,她说: “有些东西,一定要在那个位置上才会有,否则什么都没有,连尊严感都没有。”[6]再看看2008年9月深圳的一个处长职位居然有40 个教授去争的消息[7],这则消息在映证当代某些知识分子“价值单一化”的同时,也相当典型地折射出当下普通人对“官”的迷崇心态。从古代的“学优则仕”,到今天的公务员考试热①2014年新京报记者统计,被称作“中国第一考”的公务员考试,报名人数20年间涨了344 倍,连续6年突破百万。竞争比例也由1994年的9 ∶1,提高至2014年的77 ∶1,其中中央部委、海关、国税职位最火。参见http://news.qq.com/a/20131107/011152.html。,追求权力、官位,强烈渴望跻身官场等这些非常态官场文化又开始复活。
其次是官场潜规则的浸渍。潜规则是指规定制度外的非正式制度和消极的组织文化,但又获得普遍认可和遵循的规则。正如有人指出: “官场有些规矩,并不是什么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说得过去,但你就是乱不得。”[8]“乱不得”一词精到地点出了支配着官场潜在的真实“游戏规则”。它除了能获取正式规则所不能提供的利益之外,还有私下认可、自发形成、隐蔽存在以及利害后果共识等特点[9]。 “潜规则”所代表的消极官场文化有着绵亘的生命力和强大影响力,时至今日,这种畸形的官场文化基因仍然影响着不少干部的思想和行为。
好莱坞曾流行这么一句话:一个人能不能成功,不在于你懂什么知识,而在于你认识什么人。可见,关系在一个人迈向成功的过程中确实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社会转型期,人们开始意识到手中掌握的资源和权力与个人利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于是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大公无私”等奉献精神开始持怀疑态度,进而倾向于赞同“关系就是生产力”及“合理利己主义”,官场潜规则自然就盛行开来。
再次,新的腐败变种也不断出现。对当权者权力监督有效性的缺失,使得权力被部分官员滥用。伴随错位权力而来的,除了换取物质利益的满足、金钱、美色之外,新的转型时期还出现了新的腐败变种。
公款消费是转型时期新的腐败方式之一。随着各种消费、休闲娱乐场所的大量涌现,少数政府官员的生活准则和道德操守出现了变化, “白天在官场,晚上驻欢场”,欢场已俨然成为官场的重要延伸与补充。正如王跃文借《国画》中主人公朱怀镜的口所说: “白天的生活没什么真趣,生活的意义在八小时之外”。生活的意义转移到“八小时之外”,真可谓意味深长!而官场小说大都详细地刻画了“官人们”的寻欢之地,如《中国制造》中的“新天地娱乐城”,《国画》中的“龙兴大酒店”,《抉择》中的“青苹果娱乐城”,《龙年档案》中的“金银城歌厅”等高档娱乐场所,在这些娱乐场所的主要内容不外乎是陪上级和同僚吃饭、打牌、喝茶、K 歌等等,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美女作陪。对这些普通人难以进入的奢靡、高消费场所的记述,无疑隐喻着作家的现实追问:哪些人可以开设如此高档的娱乐场所?能够在这里消费的是什么人?被消费的又是什么?
“雅贿”也是权力建构中经常出现的行为。“雅贿”指投受贿人所好,堂而皇之将金钱变成玉器、青瓷和名人字画等往来。 “雅物交往”本无可厚非,而一旦与权力结合就会伴生诸多问题。90年代以来,这种传统贿赂方式又重新变脸回归当代官场,如重庆文强案受贿的赃物中有36 件现代工艺品、9 件文物、69 幅字画,其中包括了一幅价值364 万余元的张大千真迹;沈阳原市长慕绥新收藏的金银、玉器、名人字画、各类古董和工艺品近400 件;浙江省海宁原副市长马继国藏有整整5 箱名人字画、古瓷古玉等赃物;浙江丽水市建设局原副局长邹建新家中专门挖了一个40平方米左右的地下藏宝室。其他如胡长清每题写一个牌匾或留下一幅“墨宝”,有关单位就要送上润笔费3000 ~6000 元;全国人大原副委员长成克杰的“墨宝”少则千元,多则万元。貌似文人雅趣的来往,实则赤裸裸的金钱交易。
近几年,官场赌博问题也成为官场腐败的新焦点。西藏自2007年以来共查处党员干部、国家公职人员参与赌博案件11 起[10]。2010年9月,湖南湘潭查处涉赌人员17 人,涉及党员干部8人[11]。2012年6月16日晚,梅州警方在五华县一家酒店抓住当地财政局局长、科技局局长、妇联主席、长布镇镇长、人大常委会法工委主任等8 名赌博官员。浙江省临海市委常委、临海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周孟德,其5 次受贿42 万元中有35 万元是赌债。嘉兴市秀洲区规划与建设局建筑工程管理处副主任冯忠良,非法收受或索取相关建筑施工、工程监理以及建筑材料生产企业人员贿赂,有205 万元无法说明来源。实际上,官员聚众赌博事件更深层次折射的是权力寻租和变相行贿受贿问题,赌博是假,以权钱“公开化”交易敛财才是真正目的。
此外,以权谋私①1997年伊始,河南省交通厅一连四任厅长出事。第一任厅长曾锦城因受贿罪被判刑15年。继任厅长张昆桐2001年3月因受贿、挪用公款罪被判处无期徒刑。第三任落马厅长石发亮同年12月被省纪委“双规”。2011年,第四任厅长董永安被双规。这些被查处的官员大多利用掌握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经济利益。、数字腐败与政绩行骗也让人们认识到腐败的方式越来越多样化②《记者观察》杂志2000年第1 期上公布的《暗访虚报农民收入现象》的一份调查材料以及《谨防政绩行骗》《刹住数字行骗之风》等文章都谈及此类话题。官员和普通公务员数量比后两者要大,职场秘笈或功名启示录并非不无道理。。虽然党和政府在惩治腐败方面加大了力度,也取得了显著成效,但腐败现象在广度和深度上又 有所变化和发展,这些现象说明我们的部分官员中确实存在着权力“非公共使用”的问题。
对于权力的异化现象,社会各阶层无疑是深恶痛绝的。1994年,来自国家体改委的社会调查表明,全国城市间有86.7%的人痛恨腐败,农村有80%的农民对腐败深恶痛绝。同年,青少年研究中心抽样调查结果显示,大学生最厌恶的社会现象是腐败[12]。可以想象,当权力自身的公正与威严遭致异化时,官民之间出现的一种微妙对立心理模式,使得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会滋生一种解构“权力”神秘性的叙事心理。
慈善家、作家李春平曾说过,官场最好玩,也最耐人寻味, “别处听不到的官场可以听到,别处见不到的官场可以见到,别处想不到的官场可以想到。”[13]一方面,官场环境的波诡云谲、官员的宦海沉浮与命运转折的叙述,可谓极大地满足了普通大众的好奇心。再者,有的网站读书频道将部分“官场小说”冠之以“官场中人必读书”,也极大地诱发了读者的阅读欲望。也许还需提及的一点是,在政务信息尚不够透明的情况下,通过阅读官场小说来“揭秘”官场的等级政治、金钱政治以及性政治等“内幕”,也迎合了人们对当代官员的权力非正常使用及日常生活的窥探欲。总之,不同的读者怀着不同的阅猎心态使得关于官场的文学叙事打上了浓重的消费印记。
对权力运行机制的揭密和对官场潜规则的演绎,是当代大多数官场小说最为显著的叙事特征。而且,大多数官场小说源于真实的官场素材,甚至可以说就是根据某些官员的事例改编加工的,这些真实的官场中人的成功或失败,无疑是最生动的官场教科书。正因为如此,相当比例的读者是把官场小说当作职场秘笈或功名启示录来看的。据某项调查显示,官场小说的消费群体当中,公务员占30.5%,工商企业人士占21.1%,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占20.3%[14]。相较之下,权力场中的
如前所述, “学而优则仕”与“兼济天下”的传统文化观念在形塑积极理想人格的同时,“人治”传统也强化了部分民众渴望跻身官场、追逐权力的消极文化观念。如闫真《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本是极具良心和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可在现实面前他不得不放弃原来的坚守,最后登上了卫生厅的权力巅峰。王跃文《国画》中的朱怀镜,在摆脱窘境过程及升迁中的求官和为官艺术,也成为许多人效仿的典范:为了升迁,用朋友的画满足柳秘书长的雅好;促成县长张天奇与皮市长见面;给市长、秘书长巧送家庭服务员,为市长儿子出国上学送礼钱;捕捉领导意图促成天马娱乐城的高价出售等,先是一步步走进高层领导的视野,最终达到权力目标。看到池大为、朱怀镜等人的“成功”,一部分读者会在确立起权术文化价值取向的同时,也唤起其对权力争取的信心,进而促成流行阅读的高潮。
据2011年5月的调查数据显示,在阅读官场小说的公务员群体中,普通公务员占51.3%,科级占29%,副处级占7.5%,正处级占4.7%[15]。从公务员阅读群体的调查数据来看,处级以下占近9 成。如果说这组数据呈现的是一般公务员渴望谙习升迁之道的话,那么,也不排除一些思想不正的机关领导和公务员希望阅读官场小说来借鉴一些权术运用,甚至是为了吸取小说中官员因为腐败而落马的教训。同样还有资料显示,14.4%的人认为初入官场者“可以通过小说熟悉、了解官场,学到很多东西”,“不至于让自己糊里糊涂地断送前程”,53.5%的人认为“小说中反映的是现代官场生态全景图”,“值得学习主人公的领导科学与领导艺术”[15]。可见,公务员读者的目的性相当明确,就是为了明了和掌握求官、为官的官场生存哲学。除此之外,也有一些需要与官员打交道的商界人士等,他们需要熟悉权力运行法则并与各级官员各取所需,亦为日后的图谋打下坚实的“关系”基础。
当然,也有部分读者想从官场叙事中看透不为人知的“权力隐秘”。其实,小说的话语之光总要照见现实,某些场合中权力是一个很忌讳的敏感话题,现实生活中的真实问题如果化成虚构的文学叙事,可能会免去对号入座乃至其他不必要的麻烦。如单位换届选举的“差额”问题、上访与截访、有偿新闻、官商警匪勾结等,这些现实中的新闻热点真实地出现在王跃文的《苍黄》中;各级驻京机构办事人员八小时以外打麻将、斗地主、扎金花等赌博场景也在吴茂盛小说《驻京办》中得到暴露。这些细节并非空穴来风,有资料证实:某县驻京办主任因吴茂盛的小说《驻京办》引起省纪委的关注,后经查实,这人与县委书记、县长私分了专项资金1000 多万[16]。这个结果可以说是叙事的一个意外收获。
“作秀”本是随着现代传媒技术的发展而出现的一个词,原意指利用媒体宣传等途径提高知名度。“官场作秀”,即某些干部使用极具掩饰和欺骗性的话语或场面来装样子以企图塑造出理想的形象。如《梅次故事》中,有一段陆专员怒火中挥拳砸夜总会门前停放的公车的报道,砸后他还大声疾呼: “党和政府严惩腐败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论他职务多高,后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腐败,不论他是谁,我们就要把他拉下马。”如果单看这些语词,真可谓响亮而且令人振奋!然而,谁知这样慷慨陈词的话语者,竟是一个贪婪专横的腐败者!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不乏这样阴暗人格的“表演者”,他们用政治性话语试图给公众定格以高尚的人格,但每一次刻意“作秀”的行为或话语里深裹的却是虚伪的丑陋灵魂。
干部选拔上的个人化倾向也是“权力隐秘”下的暗疾。少数地方官员将对某个人的偏好凌驾于组织之上,在“民意测验”的掩饰之下,遭到权力专制化架空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实际上变成了走过场。这种官员的旱地拔葱现象在李唯的《中华民谣》、程小程的《做局》、许开祯的《跑动》等作品中得到了较为细致的呈现。
正如丹纳所言: “群众思想和社会风气的压力,给艺术家定下一条发展的路……”[17]从现实因素来看,权术文化本是人类智慧之树上结的一个政治怪果,但由于其作为一种工具具有攫取利益的明显有效性,故至今仍被历代大小官员乐此不疲地珍视;从读者主观消费角度来看,出版社编辑对官场小说的荐语,研究者们对官场小说的评论也有效刺激着读者对官场叙事的消费热情。此外,与西方的一些媒体可以将负面新闻甚至奇闻异事搬到公众的视线里不一样,新闻话语中的缺失部分也难免成为满足市民窥探心理的消费文化。
赛义德将知识分子分成以知识技能谋生的专业技术人才和不为任何利益所动的人文知识分子。中国官场文化曾经非常倚重人文知识分子,但随着“启蒙时代”的远去,“启蒙领袖”和“生活导师”们的指路特权已然旁落,政治与社会意义的双重边缘化使得他们的承担和救赎意识渐渐弥散。如果说,编织理想主义与奉献主义的文学叙事是80年代以前作家的题中之义的话,那么,在世俗化转移、多元而破碎的语境,面对欲望泛滥与道德式微,面对现实生活中权力非公共利用带来公正与信义在某种程度上的耗散,部分知识分子的叙事心态与话语已发生了很大变化。
必须看到,从十五大以来,中央反腐力度不断加大,一些作家和主流意识形态之间逐渐达成了默契。也就是说,官场小说在一定时期承担了反对腐败、弘扬正气的话语功能,由此出现了所谓的反腐文学①即是其文化属性和文化品格坚定地确立了意识形态的“文化主导”地位,通过正面形象的建构批判个体消极和堕落的叙事,表达对于社会合理性建构的期待。,如张平的小说《抉择》改编为电影《生死抉择》,周梅森的《中国制造》里塑造了姜超林、高长河、田立业、何卓孝等具有奉献和牺牲精神的干部和普通群众。陆天明在《省委书记》、《至高利益》中,则以对正义、道德、法制以及正面官员形象的建构,来达到对某些干部消极和堕落的批判。可以说,这部分作家及其笔下的官场叙事,表达了他们对于良性的和谐秩序和社会公正的期许。
但文学话语的精神力量毕竟不是万能的。据有关资料统计,1992—1997年,全国处分的党员干部情况为:县处级20295 人,厅局级1673 人,省部级78 人;1998—2002年,县处级28996 人,厅局级2422 人,省部级98 人[18]。党的十七届四中全会闭幕后短短的40 天里,辽宁省人大副主任宋勇、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副主席李堂堂、贵州省政协主席黄瑶等三名省部级官员因涉嫌违纪相继被中纪委调查。据报道,2009年一年落马的副部级以上官员达17 人之多,高官的落马频率之高实属罕见②参见《2009年17 位副部级以上高官落马 多人包养情妇》,http://www.qingdaonews.com/gb/content/2010-01/08/content_8258195.html。。反腐文学或利用文学来反腐在一定程度上预示的或许只是作者对于文学的道德激情和载道传统的话语期待。
需要说明的是,部分作家与渴望价值逻辑、渴求坚守道德理想与人文立场的知识分子用反腐文学的方式来获取自我身份的认同不一样,于是有了不再相信元话语的少数知识分子对官场腐败现象进行原生态写实的官场叙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道德沦丧的实例,如广西烟草局“香艳门日记”的主角韩峰,他那本“很黄很暴力”的日记就从侧面反映了一些腐败官员的生活状态乃至一种社会现实。也许正是有了现实生活的真实记录,官场叙事中才会呈现出一幅幅官员道德沦丧的群丑图。
诚然,官场腐败与权力体制及市场经济的运作方式有密切关系,而个人道德品质、文化意识和心理等主观因素也在官员走向腐败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很多官场叙事围绕着权力这根魔杖,将叙事焦点放在了各色人物不同的心路历程上。如《好爹好娘》里的地委书记伶怀志,年轻时曾冲到抢险一线救出多名群众和儿童,并在此后政绩卓著,但抢险留下的病根,让他的内心世界变得扭曲,最终沦为一个品质恶劣的贪官。作品把他的思想轨迹勾勒得细致而周详,使人们清晰看到他复杂矛盾的整体性格。《夜郎西》中,年轻有为的关隐达被贬调至穷县任副县长,他在忍让与出手之间的精细内心活动,也被描写得入木三分。又如周大新《向上的台阶》对县长廖怀宝“向上爬”过程中内心的揭示,乔瑜《少将》、阎连科《夏日落》对士兵入党提干、干部渴望晋升的心理揭示,《今夕何夕》对新地委书记张兆林及秘书孟维周对周边人物的心理揣度,都令人叫绝。其他如田东照《跑官》系列,对一些本质清廉的官员在特定环境下不得不跑官、买官时的心理斗争也都作了真实而细腻的书写。
可以说,与之前塑造模式化形象或英雄成长故事不一样,当代官场小说在叙事方面的突围体现在其不仅还原了人在复杂环境中的自然属性,而且描绘了人从好到坏的人性蜕变之路。《财富与人性》的孟广太,在朝鲜战场为保护国家财产而失去一条腿,成为受人尊敬的英雄,但物欲的诱惑与贪婪的欲望使他沦为一个丧尽天良的罪犯。作家传达了人性在物欲引诱下的脆弱与疯狂变异的现代性“人”的主题。许春樵《放下武器》中的乡村兽医郑天良,以自己的朴实和能力成为崭露头角的改革家。由于不谙官场世故而品尝失败,在他放弃了人格与原则后东山再起,最终放纵、受贿和贪婪葬送了他的生命。王跃文《朝夕之间》中的关隐达,初入职场时有着知识分子的诚实与公正,然而官场那种唯利是图的文化环境,使得其没有勇气抵抗物欲,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其他如李佩甫《败节草》中的李金魁、《来信》中的孙中右也是典型的工具理性原则的鲜活标本。为什么人性在权、欲的支配下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也许这是文学所无力回答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在权力视野中对于官场人性变化的想象和阐释,传达的既有作家作为知识分子对一个时代的人性演变史和改革史的基本判断,也有对传统“士人精神”受到现代“官场伦理”挤兑而异化所带来的深切忧虑。
对官场小说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写什么、怎么写、写得怎样以及该怎么写的话题,但为什么会这样写乃至官场小说的出现有何文化意义,已有的成果中较少有研究者探及。诚然,作为叙事形态来说,一些论者所指出的诸如消费性大于审美性、“辞气浮露”、类型化的缺陷也切中肯綮。倘若从文化研究的视角打量官场叙事,其实它也提供给了文学诸多有意味的肌质或文化迹象:其一是将社会转型期某些非常态的官场文化对人的异化现象作了已然或或然性的描述;其二是以大众文化的姿态立足现实并楔入了文学的现代性历程;其三是叙事中的部分“去信仰”话语方式也折射出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其角色意识的位移。作为一种小说潮流,官场叙事也许会在某天消失于不属于它的世界,但其所身处的暧昧文化处境、传递的世俗启迪和逐渐剥离教义的叙事姿态,是值得关注和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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