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月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试析平野健一郎的国际文化论
——以文化触变为视角的考察
王秋月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平野健一郎提出他的“国际文化论”以来,即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他指出文化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具有动态的相对稳定的体系性,因此他主张以文化为视野,立足“文化触变论”来分析国际关系。他在理论构建中,主要阐释了三个问题:一、国际关系是文化的;二、文化触变是一种创造文化的行为,是推动文化发展的外在动力;三、尊重文化主体,维护文化的独特性和多样性。这一理论的提出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但其涉及有关文化的定义、西方文化人类学的应用、“边缘人”对文化重构的重要作用、文化自身发展的根本动力等诸多问题还有待可商榷之处。
国际文化论;文化触变;文化人类学;国际关系;平野健一郎
文化研究由来已久,但将文化应用于国际关系的研究,则肇端于二战时美国文化人类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菊与刀》[1],其对日本民族性格的分析,成为二战后美国对日外交政策的重要参考。冷战结束后,国际关系中的文化研究兴盛起来,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的《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还有约瑟夫·奈(Joseph S.Nye)的《软权力——在世界政治中获得成功的途径》等著作,都或多或少借用文化理论来研究国际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新的世界秩序下,人们越来越重视文化在国际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目前,国际文化已与国际政治、国际经济、国际关系法和国际关系史并列成为国际关系的基本内容。
国际关系是政治学的一个范畴,既是学术的领域,也是公共政策的领域。与经济、历史、法学、地理、社会、人类学、心理学,文化研究紧密联系。从全球化到领土争端、核危机、民族主义、经济发展、恐怖主义、人权,都是国际关系研究的议题。
文化是一个纷繁复杂、无所不包的范畴。1952年美国两位人类学家克拉克洪(Clyde Kluckhohn)和克罗伯(Alfred L.Kroeber)在《文化:关于概念和定义的探讨》[4]中,所列举的从1871-1951年间关于文化的定义,竟多达161种之多。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的国际秩序和一系列国际事件的发生,迫使学者们去探讨国际关系研究的新视角,从文化角度拓宽国际关系研究的范围。他们越来越意识到“一方面是国内的文化结构建构了国家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国际体系的文化结构建构了国家的身份,国家利益的界定受到这两方面文化的影响”[2](P35)。例如,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认为文明的差异是今后国际冲突的根源;约瑟夫·奈的“软权力论”提出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无形吸引力胜于军事强制力;温特的“建构主义论”则认为信仰、规范和观念等文化内容,建构了国际政治的基本结构。文化已经走上了国际关系理论的前台,甚至成为整个国际关系理论的建构基础。有学者研究得出,文化在国际关系中的五项重要功能:(1)文化作为人们观察和认识国际关系的视角;(2)文化作为国际关系行为体的行为动力;(3)文化作为国际关系理论的价值评判标准;(4)文化作为国际关系的认同基础;(5)文化是国际行为体的交往方式。[5](P16-18)
然而,“西方学者的研究也存在明显的缺陷,他们或者片面夸大文化因素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或者从西方的战略和国家利益出发,建构自己的理论,其观点明显偏颇,研究为政策辩解或诠释的色彩甚浓”[6](P9)。从而引起了学界的广泛质疑,文化究竟如何对国际关系产生作用,还没能形成一个充分的解释和完整的体系。为此,需要借鉴和吸收文化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传播学和信息学的研究成果,来帮助我们理解文化和国际关系的相互作用。
在西风美雨的影响下,日本对国际关系中文化的作用非常重视。1979年日本首相大平正芳首先提出“文化立国”口号,确立“文化立国”的国家战略,制定“文化外交”的方针政策,许多大学中设立“国际文化”“多文化共生”专业,培养新型的“国际人才”。1986年,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在《建设具有文化力的国际国家日本》中明确指出,如果日本“只停留在经济国际化,而不在文化,政治方面为世界作出贡献,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国际国家……过去,我们对吸收和消化外国文化,即对文化的‘接受’过于热心,而对文化的‘传播’所作的努力很不充分……日本越是要成为国际国家,就越要思考……如何在世界上传播日本文化”[2](P70-71)。1986年,日本文部省拨出巨资,设立了“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1998年,亨廷顿在日本作了题为《21世纪日本的选择》的演讲。他认为,日本文明只有日本一个国家拥有,因而日本在世界上势单力薄,很是孤独,总是靠追随某个大国而繁荣起来。这一看法引起了日本国内对自身文化的极大关注和重新审视。
可见,日本对国际关系中文化作用的研究,是在外部环境冲击下的一种应对之策,其主要目的在于增强本国在世界上的“发言权”,是要在经济、政治、文化上争得世界大国地位。平野健一郎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探索并开创了日本的“国际文化论”。
平野健一郎(1937-)1961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国际关系论专业。同年考入东京大学研究生院,受教于卫藤沈吉①卫藤沈吉(1923-2007)为日本著名学者,国际关系学科奠基人,曾任东京大学、亚细亚大学名誉教授。著有《近代中国政治史研究》《国际关系论》等。门下。两年后即获硕士学位,留学美国哈佛大学,跟随费正清(John K.Fairbank)和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学习国际关系理论和文化人类学,从事中国思想史和近代中日关系史研究,以《日本在“满洲”1906-1931》(The Japanese in Manchuria 1906-1931: A Study of the Historial Background of Manchukuo)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奠定了他以后研究文化国际关系的基础。1967年回到日本,执教于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教授国际关系论、国际文化论等科目。除科研教育工作外,他还投身于国内外的各种政务活动,担任亚细亚政经学会理事(1989-1991年任理事长)、日本国际政治学会理事,也是亚洲社会科学研究协议会联盟事务局局长,联合国教育科学文化组织(UNESCO)日本国内委员会委员。从20世纪70年代末起,他就注意从文化现象着手,分析国家之间的交往等,探索国际关系的新视角。1977-1978年担任“文化摩擦”事务局局长,较早的开始探索文化摩擦现象。②“文化摩擦”研究计划,是综合了国际政治学、文化人类学、心理学、地域研究等学科的科际整合研究,是日本文部省全国重点科研项目。他以为仅凭正统的国际政治学理论框架已不能完全理解国际关系,于是从文化方面来考察国际关系,建构新的理论体系。
平野认为“国际关系本身就是人类的文化”[3](P16)。他从四个方面给出理由。首先,在国际关系中,存在着既非政治、又非经济或法的文化关系,并且这种文化关系直接对人们的生活及生存方式产生影响,正是文化规定了人们的生活和生活方式的形态。因此,国际关系是文化的,忽视文化因素的国际关系理论是不完整的。[3](P5)其次,作为国际关系基本单位的民族国家,是经过社会动员这一文化原理形成的,我们不得不首先将今天的国际关系视为文化性的关系。[3](P19)再次,在当今全球化的过程中,更深层次意义上的变化是生活文化上的变化。在某种强势文化的渗透下,当地文化被毫不留情地破坏了,为了不丧失文化的多样性,其前提便系于能否站在国际的观点来理解文化变化的机制。当前,国际交流、文化交流的活动也有发挥因文化而改变国际关系的效果。这就更加凸显了用文化来观察国际关系的必要性。[3](P5)最后,对于每个国家的文化共同性,其原理作用在现实上是不均等的。因此,构成单位的文化性会强烈溢出到整体国际社会的关系。[3](P19)主张从文化的观点来理解国际关系。
可见“国际文化论”与一般意义上的“国际文化关系论”有所区别。平野不满只专注处理表面异文化交流和异文化沟通的传统方法,而是亟欲理解文化相互干涉,相互改变的动态机制。因此他认为国际文化至少包括四个方面:一、文化与异文化的关系;二、国际关系中的文化侧面;三、国际性的文化关系;四、国际文化。国际文化理论就是研究上述文化现象与文化关系的学问。[7]
依笔者所见,平野的“国际文化论”主要是立足“文化触变论”来分析国际关系现象。他依据文化人类学的概念给“文化”以新的定义,即文化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具有体系性。以此为论述的基础,阐释了三个主要问题:一、国际关系是文化的;二、文化触变是一种创造文化的行为,是推动文化发展的外在动力;三、尊重文化主体,维护文化的独特性和多样性。他想要突破以往只研究单一社会文化形成和变化的旧理论,探索一种新观点和方法来重新建构新理论。他借助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所积累起来的研究成果,以具有不同文化的若干社会并存为前提,研究这些社会之间的文化关系,即研究异文化之间的关系。受美国文化人类学者克拉克洪对文化所下定义①所谓文化,乃后天性、历史性的形成,是外在性及内在性的生活方式体系,是基于集团成员全体或特定成员所共有者。的启发并加以浓缩,认为文化乃“求生存的办法”[3](P10)——“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是文化本身”[3](P32)。他将文化视为一个处在不断变化中寻求平衡稳定状态的结构。
“Acculturation”本是源自文化人类学的一个概念:“拥有不同文化的团体,因进行持续性的直接接触,而让哪一个,单方或者双方的团体,造成原文化形态发生变化的现象”。平野感到“Acculturation”是文化间因接触而发生的文化变化,因此将其译为“文化触变”②“Acculturation”通常译为“文化潜移”,或“文化涵化”,指两种文化相互影响的过程,或指一个民族全部或部分地接受另一比较先进民族的文化的过程。美国民族学家J·W·鲍威尔在1880年的著作中创用,后介绍到欧洲学术界。与“同化”一词相区别。——“人类为了生存的需要而产生文化”[3](P34)。
“文化触变是指文化本身的变化,而且是因文化发生文化的变化,是比从具体的个人所能看到的文化化变化更加抽象的现象。因此,文化触变是指一个个的人,当他在文化化的过程中,决定‘往里头走’的文化实况”[3](P55)。这一看似简单的定义,实际上潜藏着较为深刻的内含。第一,既然文化触变是人类为了生存的需要而发生的,这就说明,文化的变化和传播并非是一个自律的过程,触变是在两种文化的接触中自然产生的,是有着天生的需要性和必然性的。即文化触变发生的客观性。第二,两种文化在相互接触时,给予方和接受方两者的文化地位是相对平等的,变化的发生是双向的,各自都具有自主选择权,强调参与触变双方的主动性。即文化触变发生的主观性。
文化触变是国际文化论的中心理论,平野健一郎应用文化触变论分析了近代亚洲和日本的文化特征,虽有颇多可商榷之处,但给读者理解文化触变理论以更加具体直观的形象。
他将文化触变描绘成一个从旧平衡到新平衡的动态过程。强调这一过程能够顺利进行的前提——受体文化的需要性和外来要素的适应性两个关键因素,并将这一过程依次分为文化疆界的产生、文化抵抗、文化整合三个重要阶段。
文化疆界伴随触变而产生,是不断变动的。“先有文化触变,接着产生文化疆界,同时文化触变的环境也跃然出现。”[3](P79)两种文化只有在接触时才产生疆界,才会出现各自的自我认识,即文化主体的存在也只有在触变的环境下才能被意识到。既然文化触变是一个动态过程,所以文化疆界也同样处于不断变动中。文化主体的自我意识会伴随疆界的变动而发生变化,由此平野得出,文化的内外因素是不固定的。
参与触变的受体文化与外来文化间抵抗运动是必然的。平野阐述了文化抵抗的原因:“首先,文化作为一个系统,会根据系统性要素之一的恒久性原理,通过否定性的回馈,试图恢复自身的平衡。其次,从文化触变发生的那一瞬间起,文化的疆界和内部结构就比原先明确了,此时文化为了保持其同一性而开始排斥外来要素。”[3](P84)。触变源自外部的压力,作为抵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向自身的本土文化寻求慰藉,从自身寻找需要的文化要素。这是因为当局部文化开始解体,出现危机时,人们不愿改变长期以来业已熟悉的生活方式,就会反对引进新的文化要素,由此就会出现“本土与外来的对立”问题,更有甚者还可能出现社会的反抗运动。无论从文化的体系性还是从人们生活的连续性来说,对新的文化要素的抵抗都是必然的。文化抵抗发生后必须进行文化的“重新解释”,以提高双方文化因素间的适应性,使新文化因素得以完全受容,实现文化整合,这一环节至关重要。
文化整合是经过相互对抗后受体的重新优化调整,是基于原文化受体独立性而对外来文化的受容,从而产生新的文化,而不是对外来文化因素的简单模仿。平野一再强调,经整合后的文化才有生命力。可见这正是他最终的落脚点:文化触变是一种文化创造,是文化持续发展的动力。
从以上论述的三个阶段可以看出,平野所说的文化触变实际上可理解为一种文化格斗的过程,是从外来文化因素与原有文化因素中制造出新文化因素的创造过程。文化触变要实现的目的是使文化得以苏生,再次充满生机,最终人们利用它可以生活得更好。
需要指出的是,平野的国际文化论是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提出来的,他的现实目的是想借“文化触变”给世界文化多样性以理论上的证明——普遍文化并不存在,文化一直是呈多样性发展。平野对“文化触变”能够有效维持文化多样性,表示出绝对的信心。“顺应自然环境的生存方式,原本就带有特殊性、个别性的特征。以此为前提所发生的异文化间文化接触,以及随之而出现的文化变貌,就其机制来看,在逻辑上是会导致文化出现多样性,而不是形成共同化。”[3](P193)所谓文化变化的国际竞争,就是文化触变过程的持续,既然发生了文化触变,文化就决不会形成相同的东西。全球化的进展,乍看对维持文化的多样性产生了不利的影响,然而只要文化触变运动没有被间断,文化的多样性就不会消失。
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力所在。但有些西方学者却鼓吹: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单一的文化将取代多样性的文化。他们将“全球化”与“西方化”相联系,强调西方文化的普遍性和主导性,宣扬“经济全球化”必然带来“文化全球化”,认为文化的未来必须与经济模式保持一致。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虽然文化存在一种相互融合的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各种文化的差异会逐渐消失,形成全球单一文化的局面。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各国家之间、民族之间、不同地区之间的文化接触和碰撞,使文化以及文化多样性的问题变得越加突出。文化既然代表人类的生活方式,就会受到地理位置、气候资源、历史传统、社会背景等不同因素的影响,显示出天然的多样性。世界文化呈多样性发展,可以说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针对如何维护文化独立性,平野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即使全球化不断向前发展着,然而只要接受方文化的主体性得到了保全,从文化触变的机制来看,文化的多样性就不会消失”[3](P168)。文化是人的特性,因此文化多样性又指由文化差异而形成的民族(群体)的多样性。文化的基本特征是民族性,民族文化是民族存在的标志,当任何一种文化失去其“民族性”时,它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化也就不存在了。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保持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是和保持世界民族的独立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自己的文化特质,这个民族也就丧失了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民族对自己文化的保护关系到这个民族的生死存亡。“文化触变是对文化的统合和文化自身的独立性的威胁。无论从文化的体系性还是从人们生活的连续性来说,对新的文化要素的抵抗都是必然的。”[3](P90)这就是说抵抗的本身是为了维护自身的独立性,必须在对抗中达成变容。所以,文化触变是在存“异”的基础上求“同”,是在保持本民族文化特性的前提下理解和善待其他民族的文化。
文化触变论可以给“文化多样性”以有力证明,让不同类型的文化在触变中学会相互依存,让每个不同个体的文化优势得以发挥,从而能够有效的帮助解决一些国际关系间的争端和冲突。但如何在维护文化的独特性和发展文化的共同性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呢?每种文化自身都含有精华和糟粕,基于文化共生的理念,要改变哪种文化因素,或者要保存哪种文化因素,就需要以理解文化的多重性为前提,不断地进行细致而周到地探讨研究。
平野的主张是尊重文化个体,理解异文化,维护文化多样性的世界文化生态平衡。文化触变论是文化多样性特征的理论支撑,是对全球化时代文化发展这一重大问题做出的有益思考。从文化触变看异文化关系,就是为了说明,只有在充分地尊重文化多样性基础上对异文化进行充分地认知、体验和交流,才可能实现多样文化相互之间的和谐共处。
国际文化论叙述的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围绕“文化触变”这一中心,从宏观到微观,对国际文化的诸多现象作了细致周到的分析、归纳和推论,提出了许多很有分量的见解。他主张从文化的角度来透视国际社会,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审视国际关系的崭新思路,使人们意识到文化是人类构建世界秩序,走向和平发展的一个突破口,引起人们更加关注“人”这一文化主体的价值观,心理素质,习俗传统等非物质层面的因素,开阔了人们的研究视野。
“文化触变”在国际文化论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种将文化人类学知识应用到国际关系领域,进行跨学科的研究取向更是令人耳目一新。文化触变论是通过分析文化整体的转变过程来研究历史的方法。“把文化触变视为历史性的问题来考察显然是有效的。方法之一,是把文化触变视为世代间的问题来考察;方法之二,是把它放入更大的历史变化的架构中来考察。”[3](P114)它以各种文化社会的并存为前提,在此基础上去研究这些社会之间的文化关系。把研究文化的内在外在变化,文化之间的比较,文化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作为其主要内容。平野运用大量比较研究的方法,强调文化的连续性,主张在时间上纵向比较,在空间上横向比较。
《国际文化论》名副其实地成为解读本世纪和下一个世纪人类文化社会的最佳读本[7],对学界的贡献巨大,但笔者以为其中仍然存在几个有待于进一步商榷的问题。
首先,是针对“文化”的定义问题。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有着十分广泛的含义,不同领域的学者有着不同的答案。不同的思维方式也对文化有着不同的理解,因为人的思维方式就是在其所成长的文化传统中塑造成的,所以对于文化的定义不可避免的就会带有一种先天的偏见。文化“真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哪一个词汇像‘文化’这一术语那样,曾经引起过人们如此多的关注与争论。”[8](P1)尤其是在国际关系领域里,到目前为止仍没有一个被广泛认可的文化概念。平野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去定义文化,并以此为基础展开全文的论述,这就在不自觉中为他的论述设立了一个大前提。这个大前提是否正确,能否被广泛接受呢?所以这一大前提成立与否直接关系到平野最终结论的命运。
同时文化是一个处于发展中的概念,可以衡量文化因素的标准并不确定,“文化力量也不是直接体现在数量上,而是通过观念形态实现的一种方向”[9](P106),因而文化因素就很难作为一个具体参照,人们在对文化进行具体分析时就显得难以把握。因此,以文化的视角进行研究虽然新颖,但却终究代替不了实证的方法。
第二,是针对西方文化人类学的应用问题。文化人类学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具有浓重的“西方中心观”色彩。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和方法体现的是一种西方人的价值观,是西方人观察其他人类的观点。常带有一种西方人对于土著居民、落后民族(相对于西方工业文明而言)的优越感,以及仅适用于西方人的或许并不适用于其他民族的思维方式等等。尽管许多文化人类学家承认各种文化并无高下之分,是各民族历史生活的产物,但却不能根本消除西方中心论的影响,相反却可使西方中心论以更加温和隐蔽的面目出现。文化人类学的实证研究又恰恰给某些人提供了论据,证明西方文化是高级的,其他文化是野蛮原始的。
平野受文化人类学影响极深,他将西方的理论套用到亚洲来,是否考虑到这一学说自身存在的偏见和缺陷,对研究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近代亚洲社会是否恰当?平野在文中并没有论及,并且一直将这一理论奉为圭臬,强调对文化问题的微观比较研究。他尤其热衷于利用根植于文化人类学中的“文化触变”现象来诠释日本文化。
“利用国际文化论的观点来解释太平洋战争的失败,就可以说它是一种自幕府末期、明治时期以来的日本文化触变的失败。欧化主义与国粹主义相互间不能促成一种平衡的文化变化,因此,引起了国粹主义与国权论①“国权论”,即为了所谓日本的国家利益,日本必须向外扩张国家权力的理论。自19世纪起成为日本在实现资本主义化过程中不断向外掠夺的导标,并构成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具有疯狂侵略性的“大东亚中国观”的核心。“国权论”又与国家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共同构成日本军国主义的理论核心。的并合[10](P526-531),敌对性文化触变不能完全地被控制在国内范围,而突进了对外扩张的道路。”[3](P163)将日本的侵略行为简单的归咎于文化触变的失败,令人难以信服和接受。国粹主义与国权论的结合,或者民族主义与军国主义的结合,用文化触变的理论来说明是否恰当?众所周知,日本“国权论”滥觞于江户幕府时期佐藤信渊(1767-1850)的《宇内混同秘策》。19世纪20年代日本还是一个闭关自守的小国,佐藤就已经提出了如此令人触目惊心的强权政治构想。国权论的拥护者也大都以“大和魂”自勉,怀有一种民族文化优越感。可见,“国权论”是在当时日本国粹主义思潮刺激下,导致了极端民族主义后产生的。并非文化触变失败引起“国粹主义与国权论的并合”,而是日本的国粹主义导致了国权论的产生。对此,笔者则更能接受加藤周一(1919-2008)的解释,“日本的民族主义是明治以后强大起来的,随着军国主义的强化民族主义的主张也变得强硬起来。民族主义的感情高涨时军国主义的政策便得以进展。日本的近代史就是两者密切结合的产物,这种倾向如今仍然潜在。”[11](P203)文化触变论并非万能,在揭示部分真理的同时也会掩盖、甚至扭曲真理,不是所有问题都可以套用它来进行解释。
第三,是“边缘人”对文化重构的重要作用问题。“边缘人一方面不满旧文化,另一方面却十分了解旧文化。这样的人一旦接触其他文化,就会作为文化触变的杠杆,成为在社会变革中起指导作用的领袖”[3](P96)。平野强调了“人”这一行为个体在文化触变过程中充当载体,发挥自主性的作用。但怎样去划分文化的中心和边缘?具体处于怎样的位置又具备怎样条件的人才可被称为“边缘人”呢?而平野在对“文化的中心领域不易发生文化触变”这一观点进行解释时,是这样说的:“此种观点,不是以物质对非物质的区分法,而是以中心对周边的区分法来理解文化触变。中心领域方面文化因素间的关联性很强,情绪上的联结性也很强,若试图于其中引发文化触变的话,社会性的紧张、个人的纠葛就会增强起来。这样,抵抗也变得强烈,变貌就不容易发生。属于中心领域的因素,有家族组织、亲族组织、价值体系、语言等。作为周边领域的代表因素,例如奢侈品也已经被列举出来。然而,哪些因素该归属于中心领域、哪些因素又该归属于周边领域呢?仍不能笼统的来决定”[3](P119)。可见平野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也是比较模糊,不能明确表态的。那他将洪秀全看成是“边缘人”的案例是否恰当?严复与洪秀全在文化触变的推动上是否有可比性?回答“边缘”这一问题首先应将“边缘”的要素搞清,“人”具体处于什么边缘,锁定所处具体位置才能进行比较分析研究,处于边缘的人或群体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是否具有共同的特性,是否还受到其他利害关系的牵扯,都应纳入考察和分析的范围,而并不能笼统的说,这似乎又是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第四,是针对文化自身发展的根本动力问题。文化自身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什么呢?究竟是来自文化个体的内部还是外部?平野完全将其归功于“文化触变”,其实即来自外部两种或多种异文化间的触碰。他忽视了文化个体内部的自动调节机制,文化的自我更新功能,过分夸大了不同文化彼此接触时产生摩擦的相互作用。
先来看平野对“文化触变”的整体认识。“文化触变,就是一种创造文化的行为。创造出符合生存于那个时代、那个空间的人们的文化......不接受文化触变的文化因素只是在那里浮游而已,并没有形成真正的文化。文化因素,只有在经历了文化触变后才开始扎根下来,当文化因素开始扎根的时候,这个文化就形成了一种个别性的文化。在不断变化的国际性文化关系中,每一种文化在维持它的个别性之时,整个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就被保存了下来。”[3](P198)平野也隐约提到,文化同样有通过内部更新机制来重新获得生命力的途径,就是受体中的人试图凭借本土文化与外部压力进行对抗,这也可以理解为文化自我完善机制与外部入侵机制的交锋。文化是在不断变化中的,但文化变化的方式方法不仅仅只有一种,没有经文化触变而发生改变的文化就是浮游无根,就不能称其为文化了吗?
笔者以为“文化触变”的过程是一个认知异文化,经过摩擦达成共识的过程,是说明现象的理论,却并非解决问题的不二法则,但这一理论可以引起我们进一步思考在面对他者中强有力的文化要素时,如何发挥弱势文化的优势和保持个人的文化价值才能不盲从,避免在触变中夭折。平野健一郎毕竟是一位日本学者,并且是一位主攻国际关系的学者,他的立场在日本,始终是以日本国家的利益为立足点来探讨文化关系、国际关系。立场决定视野,日本文化环境的影响是他摆脱不了的,也是我们所不能忽视的。
[1]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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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德彤
A Tentative Analysis of Kenichiro Hirano's Theory on International Culture
WANG Qiu-yue
( School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
Kenichiro Hirano's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culture has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scholars from home and abroad. He points out that culture is a way of human existence with a system of dynamic and relative stability. Therefore, he holds that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hould be analyzed in light of the theory of cultural thixotropy. Within the frame of his theory, he explains three aspects. First,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re cultural. Second, cultural thixotropy is an act of creating culture. Third, the cultural subject should be respected to maintain the uniqueness and diversity of culture. In spite of its unique academic value, his theory leaves much room for discussion.
theory on international culture; cultural thixotropy; cultural anthropolog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Kenichiro Hirano
G112
A
1005-7110(2014)04-0068-07
2014-06-06
王秋月(1983-),女,山东青岛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史学理论及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