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红梅
(中国艺术研究院 艺术学系,北京 100027)
文学叙事与文化建构的冲突
——以《无名书》中印蒂形象为例
邬红梅
(中国艺术研究院 艺术学系,北京 100027)
出于文化建构的目的,作为小说的《无名书》不惜牺牲了文学本身的叙事效果,作品主人公印蒂形象也显得复杂难解。从象征维度来解读这部作品,一方面可以清晰看到文学叙事和理念建构冲突的内在原因,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作品潜隐的时代意义。
印蒂形象;文学叙事;文化建构;象征
无名氏的《无名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部奇特的生命大书。①《无名书》是作家无名氏的代表作,是一部奇特的生命大书,全书六卷,分别为《野兽、野兽、野兽》《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全书六卷,共二百六十余万字,篇幅的宏阔浩瀚和语言表达的激情满溢,让人充分感受到生命的感性洪流和理性波涛。生命诸般形态通过作品主人公印蒂28年的追寻历程展现出来,穷一部作品而对人生作全景式的艺术描绘,主人公印蒂形象显得隐晦而复杂。
印蒂是追求灵魂深度的叛逆者。在《无名书》中,为“印证人生的根蒂”,印蒂穿越人生众相,一路叛逆,自我与自由是他一直坚守的根本。16岁的时候,因为学校机械的生活方式,束缚了他内在的自我,他毅然走出校门,悄然离家去寻觅属于自己的道路;在革命中,当自我需要和组织原则相冲突的时候,他不能放弃的还是自我;为了找到自我,他投入宗教以求皈依,当他发现上帝是一杯酒,沉醉于其中时,同样会迷失自我,于是他离开了。在《海艳》中,当印蒂和瞿萦的生命之爱己达到巅峰和极致时,出现了必然的困惑:在爱的最高峰上,是否还有自由和自我?再往前走是什么?生命美丽得叫人无法忍受时,自由和自我怎样寻觅?他的答复是:只要灵魂的自由!较之同时代众多追求自由的灵魂,印蒂的“自我”与“自由”具有一种大胆的反叛性。他违反常规的道德和社会体制,既不为世俗的温情与幸福所累而停下追寻的脚步,也不因为有违传统的道德观念而龟缩不前。他的叛逆,是有意识的叛逆,是追求生命深度的叛逆。印蒂的反叛,不只在他能断然抛弃过去,一步一步叛逆现存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更在他能不顾一切,坚持继续追求,挺直肩膀,愿意担当更大的孤寂与冷漠。他的人生,如他自己所说:“我将追踪释迦,在恒河边彳亍独行,一步一滴血。我将踏着穆罕默德脚印,在阿拉伯大沙漠上赤足奔走。没有什么能拦住我的步子。”[1](P307)他始终保持自己精神的的独立性,为了心灵的自由,他不惜反叛一切既定的人生路途。
印蒂是交灵魂进染坊的堕落者。在《金色的蛇夜》中,印蒂抛开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沦为一个走私客,一个吸鸦片和姘女人的堕落者。《金色的蛇夜》是无名氏在整部书稿中写得最满意的一卷,浸透着“一种隋炀帝或莎乐美的深度”以及“中古传奇加世纪末的病态刺激”。在这个遗忘“存在”遗忘“人的本质”的时代,印蒂此时也陷入一种灵魂的绝境。在这种绝境下,印蒂如果想活下去,就得不择手段,不顾目的,听任自己精神最纯洁的部分崩岩般解体,“为上天堂,先下地狱”,“他决定把自己灵魂送给染坊,彻底染另一种深色。”。[2](P25)他此刻的人生追求,表现为向欲望的深渊沉沦。他在欲望的深渊中打滚,将自己的身心都抛进社会底层的大染缸,任由自己的道德理念全然瓦解,彻底毁灭。这一切,并非印蒂的消积应对,而是主动为之。他之所以要沉沦到底,正是缘于这样一种辩证法:要使人达到最高点,就要知道作为人的最低点的下限。印蒂的堕落也是一种具有高度自觉的“堕落”,这与他对“最高实在”的追寻并不矛盾,而且是其必经的阶段。在他追寻和叛逆的任何时段,印蒂都没有忘掉自己的使命,没有丧失自己的清醒,所有的追逐和选择,都是理性的产物。他在“恶”的地狱打滚,毫不犹豫的沉沦与堕落,并无寻常知识分子那种道德上的羞愧感。这一次沉沦,是彻底的,在他生命中是最缺乏拯救意味的,他义无反顾的毁灭现存的一切,在虚无中解构固有的思想枷锁,以求重构新的精神。
印蒂是拒绝平庸、追求诗意人生的浪漫者。“浪漫”所追求的一个理想就是诗意化的生活,让一切“诗意化”是浪漫美学的深层愿望。印蒂是一个有独特个性的浪漫主义英雄,他冲破人生众相的目的同样也是为追求一种诗意化的人生境界。他厌恶日常生活的平庸平淡、千篇一律、无聊机械,追逐一种自我表现、自我创造、充满激情、富有诗意、跌宕起伏的不平凡生活。追寻初期,他虔诚专注于共产主义信仰,因为在斗争和流血后面,有着这个伟大理想的金色光芒,它预示一种崭新的诗意化的生活;他投入爱情,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有美丽的女友瞿萦相伴,风光无限两情相悦,他似乎进入了无边仙境。但无论是政治理想还是唯美爱情,这种人为的短暂的表象性的诗意生活并不是印蒂所追求的,他所要的诗意生活来自于心灵的和谐与安逸。在《海艳》 中,印蒂甚至认为“结婚”是可怖的,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即便是和他最爱的女人在一起,他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生活:他披头散发寻找,流血流泪奔走,就只为找一个女人和他同住在一个屋顶下,生一大堆孩子么?生命最高的“绝对”,难道只是给孩子换尿布,给老婆换柴米油盐么?他不能忍受他的生命将和一个女人,一堆奶粉罐,和一堆尿布纠缠在一起。不管怎样,自由仍是他唯一的声音,除了它,他不愿意听见家鸡家鸭的咻咻聒噪。这种平凡的、千篇一律的庸俗日子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灵魂的和谐安宁。对他来说,灵魂的安息才是他最终的目标,最高的追求。此外,别无他求。
印蒂是拥抱苦难、狂热救世的宗教者。印蒂曾两次皈依宗教,但都因为宗教无法给他关于人生意义的满意答案而最终逃离。在《死的岩层》 中,印蒂先加入天主教,皈依“简单的单纯”。当他感到天主会让人丧失自我的时候,他离开了。之后加入佛教,感受东方式的空灵,当他感到过度严格的戒律使人压抑、使灵感的泉源受阻时,他再次逃离。严格来说印蒂算不上一个宗教徒。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印蒂同时又是个真正的宗教者。这不仅表现在印蒂最终在华山之巅以宗教形式悟道,而且还表现在,无论他是否处身宗教,他都真切的感受着宗教带给他的深层生命体验,他深悟宗教精神的内核,拥有强烈的宗教情怀。印蒂以宗教情怀去思索人生,去拯救生命,去感受苦难。拥抱苦难、救世悯人的情怀是一种深刻的、内在的、强大的人生动力,能带给人极端强烈、极端辉煌的生命体验。在无名氏看来:“整个一部人类史就是痛苦史”。[3](P189)对印蒂而言,痛苦和理想之间有了一种明确的指代关系,莫名的痛苦得到了理想的命名,身体的痛苦让他感受到追寻理想的真切。他怀着一种宗教的、献身救世的情怀,体验着人生种种包括无边的痛苦,赋予痛苦以神圣的含义。他由痛苦体验到崇高,他思索着人类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来生活,因为有一种救世的理想支撑。他的“救世”关乎的是个体的人的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拯救。他的追寻和最终的“悟道”,真正悟的是人的生活方式、生存境界的改变和提升。
由上可知,《无名书》中的印蒂形象,我们可以描述他为一个叛逆者、一个浪漫者、一个堕落者、一个宗教者、一个理想者,一个改革者,也可以说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哲人、一个圣者、一个疯子,还可以说他是一个神、一个魔、一个人。在一个具体人物身上集中如此众多的意义,使得人物形象难以丰满和突出,甚至于难以整合。作为小说,《无名书》确实存在相当多的问题:主人公印蒂形象的复杂暧昧,小说情节设置的天马行空,结构安排上的拖沓随意,人物对话的无所节制,意象运用的泥沙俱下……,从叙事理论角度而言,《无名书》的确算不上一部优秀的叙事作品。
事实上,无名氏创作的目的并不在于写出一部深具“文学性”的小说,或者成功塑造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因为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的风靡一时就足以证明他叙事能力的确超群。在《无名书》中,他的叙事目的毋宁说是在于阐明其哲学思想,小说不过是他思想的一个载体而已。在《略谈小说创作》一文中,他谈到《无名书》:“它其实是一本文化小说,这种试图反映东西文化精神的汇合、交融与相互渗透,因而可能孳生未来人类的新生命的新精神。”[4]这种精神就体现在《无名书》主人公印蒂的上天入地的追寻历程上。在小说中,无名氏让印蒂经历西方式的哲思和东方式的了悟,融历史文化、现代科学、东方智慧为一体,以一种超越的星球视野来构建生命文化的新信仰。星球哲学“是一种整体生命关照,和综合的人生哲学感觉,把国家或民族感觉,化成世界感觉,而且要变成星球感觉。”[5](P163),由此求得生命的圆全之境。这是一个宏阔的构想,是一种对人的理想生存方式的建构。无名氏通过印蒂勇敢与坚定地担承了时代精神救赎的责任,自觉地担负起了新旧转型时代文化价值重建的使命,并希望通过人的生存价值的重建,人类共同信仰的达成,来实现一种使人类得以安身立命、永久和平共处的理想。
这种理想是如此的宏伟艰深,使得文学表现与哲学建构产生了巨大的冲突。这种冲突的结果在于,一方面,小说难负重任,失去了其叙事魅力,成为了哲学化的小说,或者称之为诗化哲学。首先表现在作品有大量的人物对话,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贩夫走卒抑或是是妓女老妇,人人皆可长篇大论,阐述自己的哲学思想,如此则不仅主人公形象不完满,其他人物形象亦有单一化类型化倾向。同时从叙事角度而言,叙述人直接在作品中发言和评论,甚至于无所节制,使得作品时而感性泛滥,时而理念逼人。其次在于《无名书》的文体难辨。以小说的标准和要求去评定,《无名书》虽也叙事,有故事和情节,但各种文体掺杂其中,算不上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同样,以哲学、散文、诗歌等各种文体去对应它,都难以符合。《无名书》走出常态的文体路线,沦为了“四不像”。另一方面,《无名书》的文化建构也呈现出一种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因为作品叙事的不涉理路,整部作品给人一种凌空飞行之感,而寄托无名氏理念的印蒂,则如一个现代仗剑独行的英雄,显现出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式的浪漫主义风格。印蒂理想的“梦之国”不是落脚于世俗的土地上,也不是落脚于某种具体的社会政治理想之上,而是落脚于一种人的诗意存在、人的生存境界的提升上。他关注的是纯粹精神,是理想价值,他像一个理想漫游客,行走在险恶夜色的荒野上,尽管前途荆棘丛生,他似乎视若无睹,呼喊着午夜旷郊孤独的声音。因此,《无名书》的文化建构显得庄严宏阔却缺乏现实感。
无论印蒂的故事看起来多么的具体真实,历史事件和社会生活都符合当时时代的史实,实则他是在抽象的文化层面上追寻。在印蒂的寻求过程中,可以看到普罗米修斯那种永远怀疑和反叛现存环境的进取精神,看到但丁上天入地追寻真理的探索思辩,更看到浮士德为追求人生的意义将灵魂抵押给魔鬼的痴狂,他们身上都体现着一种神性与魔性的遇合。神性、魔性和人性的三结合,使印蒂形象变得复杂而难以理解。也使得《无名书》的整体理解产生困难,这部作品到底是浪漫主义的,还是现实主义的,学界对此争议颇大。
如果从象征的角度上来理解,可以为这种叙事和理念的冲突找到一点内在的原因。黑格尔把艺术分为三种类型: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在本文中,我们无意于为《无名书》划分类型归属,但黑格尔关于内在理念及其表现方式的论述对分析本文不无益处。首先,从艺术形象表达方面说,《无名书》中的文化建构仅是一种玄想,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抽象的、未受定性的”,还在摸索它正确的艺术表达方式,必须要通过一种具体的客观事物和人类事迹来表现。“理念既然要用这种客观事物隐约暗示出它自己的抽象概念或是把它的尚无定性的普遍意义勉强纳入一个具体事物里,它对所找到的形象就不免有所损坏或歪曲。”[6](P5)在这种状况下,意义和形象就很难做到融合一体,只能达到遥相呼应,乃至仅是一种抽象的协调。“艺术形象的缺陷也就显出理念的缺陷,因为理念本来就是外在形象的内在意义,理念在这外在形象里才把自己实现出来。”[6](P4)就此意义而言,我们就可以理解《无名书》在牺牲了人物形象的同时,作品的理念传达也并未因此更丰满,反而更高的悬浮于哲理的高空。其次,从理念传达方面而言,《无名书》中的文化建构作为一种独立自由的理念,“它的自由的精神性的内容意蕴所要求的超过了用外在形体的表达方式所能提供的”,[6](P6)形象就变成一种无足轻重的外在因素,理念因而只能回归到其本身,作为一种哲学精神而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名书》毋宁是在建构它的哲学体系,文学叙事仅是一种附庸。
但是,将《无名书》置于当时文化救国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多少可以理解一些无名氏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的苦心。如果把印蒂看作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人物形象,那么他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的求索历程。印蒂一路叛逆和追寻,一方面来自于对生命的神秘呼唤,另一方面也来自于一种对时代失落了的信仰精神的救赎。他的意义,如他的爱人瞿萦所说:“只有通过你一生灵魂旅程,人们才能了解一个现代浮士德的命运,他的精神历程,他的终点,特别是,他最后所达到的灵魂深度,生命深度。一种人生理想不在几句话,一套理论,而在整个人格的开展,以及他无穷尽的探求和探求态度。”[5](P919)黑格尔指出:“象征就不只是一种本身无足轻重的符号,而是一种在外表形状就已可暗示要表达的那种思想内容的符号。同时,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却不应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6](P11)这种普遍性的意义使作品厚重。以印蒂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通过畅想东西文化的大融合,为未来人类提供一种可行的全新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念,看似逃避时代的血雨腥风,实则是回应着时代最深的焦虑与抗议,探求着提升人类精神境界的新路途。虽然如此艰深的理想使小说承载了不能承受之重,甚至为此牺牲了小说的叙事本身,但在信仰缺席的时代,这番思索和探讨是可敬可赞的,《无名书》也因而应有其合理的文学史位置。
综上,从象征意义上来理解印蒂和《无名书》,我们就可以不必苛求其叙事性及文学性。与其说印蒂是一个难解的人物形象,毋宁说他是无名氏宏大哲学思想的载体,是一种经过抽象化的人物形象,他代表一种精神类型、一种人生选择、一种生命境界。当文学叙事与宏伟的文化建构发生冲突时,我们固然可以寻找一种合理的角度去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但其对立与冲突并不因此而消弭,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怀着“理解之同情”,作品将获得我们更多的敬意。
[1] 无名氏.金色的蛇夜(下)[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 无名氏.金色的蛇夜(上)[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3] 无名氏.野兽、野兽、野兽[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9.
[4] 陈思和编.《无名书》精粹[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
[5] 无名氏.创世纪大菩提[M].台北:远景出版公司,1984.
[6] [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2.
责任编辑:冯济平
The Confl ict Between Literary Narrative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a Case Study of the image of Yin-Di in Nameless Book
WU Hong-mei
( Department of Art,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 Beijing 100027, China )
In the modern history of literature, literary forms loaded with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s are not uncommon, Nameless Book being a unique example. For the purpose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Nameless Book as a novel abandons the narrative effect of literature itself, the protagonist's image also appears complex and puzzling. To interpret this work from the dimension of symbol, on the one hand, can help us see clearly the cause of the confl ict between literary narrative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on the other can help us understand the signifi cance of the times embodied in the work.
Yin-Di's image; literary narrative; cultural construction; symbol
I207.4
A
1005-7110(2014)06-0019-04
2014-08-23
邬红梅(1977-),女,河南信阳人。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文学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