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
□品书录
周航的 “冒犯”
——兼谈诗人的写作目的
吴平
周航的诗所要遭遇的最主要质疑,大约就是“太不唬人”了吧!
在我们的文化习惯中,已经堆积起了太多的“文化”、太多的 “叙事圈套”、太多的规矩程式,这使得我们忘记了文学为何而产生。我们已经习惯于在词语的繁冗中打转,这使得我们对质朴清澈的表述大吃一惊,要赶紧挥手 “这不是诗”,仿佛受到了冒犯。我们已经习惯了不说人话的玄虚,习惯了 “陌生化”,习惯了能指与所指间追逐的“色情游戏”,所以,碰到一个讲人话的,我们大惊失色!碰到一个太好懂了的,我们觉得搞不懂!是的,周航作品的最重要意义,就在于这种对现代 “文化人”的冒犯感,在于这种回归诗歌本源,回归语词表达本源的直接、朴素、真切。
《背影·后记》简直堪称是周航的诗歌宣言——“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诗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动情了,就用分行的文字表述出来,有时觉得灵光闪闪,让人激动万分。”他大概也意识到这样的冒犯危险,所以他先自我下蹲以化解可能的危险:“我的诗或许不值一提”、“这些诗,或许更不值得一提吧”,并且还带点自我调侃:“要不然,我早就是个有名的诗人啦。”这真是如沈从文所说的乡下人的狡黠。沈从文坚持 “永恒的乡下人”身份,他曾说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 ‘傻头傻脑’。”正是这样独特的 “乡下人”情怀,才铸就了沈从文的独立人格和现代文坛的一大特异美学景观,这也正是周航诗歌的独特之处。
可是,正如沈从文置身大学教席,周航也是个地道的知识分子啦。尽管出身草根,可如今他也修炼到了博士、博士后,执教鞭于大学讲堂了。所以,其实所谓行规那一套他是门清的,“诗人在我心目中有太多的承担了,社会的、历史的、人生的、高的、大的、深的……”。正因为这样的行规门槛,他对自己的诗歌执照大为怀疑,“这不叫诗歌吧?我常常轻声地问自己。既然如此,我就不能算是一个诗人了。”但这都是 “僧侣的玩笑”,或者是个诗坛的赵本山式幽默,他敢于自我调侃是因为他其实有着坚强的自信:“我不叫写诗为专程的灵魂的历险,我没有太多的目的性。没有诗歌职业性的追求,也没有诗歌高深的技巧……我的所谓的诗只属于我自己,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一欢欣一叹息一仰望一回眸。”锋芒在这儿藏着掖着呢,他清楚行规市情,并以冒犯行规为乐,这既是无意为之,一表白也就是有意为之,并上升到美学原则了,殊不知周作人也有 “自己的园地”、而上溯也早有 “一点性灵”的诗教吗?无意为之可能是懵然未知,而有意为之那就算是胆大妄为和自信十足、并且无所畏惧了。
从诗风来说,周航抛弃高大深的 “职业性”与技巧,回归真实体悟、语词明白晓畅,正是让我们不得不重温 “文学为什么而产生”、“诗人为什么而写作”的基本起点。而在内容上,我认为 《背影》第一辑的 “自我诗”为最佳。
采作诗集名称的开篇第一首 《背影》,大约是有申明题旨之意。“写下这个题目/是否就意味着不愿正视自己/而且正悲哀地看着自己/如蹄声般逐渐远离”,原来这个 “背影”不是别人的背影,而是自己的背影,这显然是对于自我的审视了。“我”与 “另一个我”构成自我人格的分离,而“不愿正视自己”与 “正悲哀地看着自己”更可谓提升了分裂的焦灼度,看着自己不奇怪,看着自己的背影便有些奇特,这拉开了想象空间。固然 “吾日三省吾身”、“认识你自己”的古训已经提供了自我修炼的和谐静穆之道,但在现代哲学的起点处,伟大的疯子尼采亦言 “我们的永恒定理是 ‘每个人都最不了解自己’”,静穆之道与现代狂躁裂变在周航诗中兼而有之。周航的诗并非简单的古典式沉思默想与内省,“我”与 “另一个我”的从注视到分离,具有充分的角色动作空间,它既是如同穆旦诗中“自我”的戏剧化,使自我有充分的空间可以体悟、审视,也是如同鲁迅 “影的告别”的深沉悲悯。
香烟诗是周航的另一种自我诗歌。香烟为伴,这显然不是一种现代生态主义的模范生,但却是知识分子冥思苦想、焦头烂额的常伴和标志。周诗人明目张胆的香烟诗起码有三首,《香烟的感想》、《点燃香烟,抑或烧起一炷香》、《抽烟》,可见他是个兢兢业业的烟民。印第安人相信抽烟斗能进入神灵的召唤境界,而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周航也迷信这种通天之路,并苦苦修炼,真就有了些神启,他说那些抽过的烟 “每支点燃的都是太阳的火∕并且连成一条长长的路”,又说 “它是我的独木桥”(《香烟的感想》),可见香烟搭起了通神悬梯。当代作家里出名的烟民食指、路遥皆 “以烟为食”,现代主义艺术家们时常以毒品为灵感催化剂,据说海子也曾以气功为进入诗境的捷径,可见艺术的玄思真可驾烟云升腾,而周航这里也正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时常听闻蜡炬成灰的自喻,而周航却将香烟比作自己,“那些缭缭绕绕的烟”“永远留恋漂泊∕就像我”,“那些慢慢变短烧成灰烬的烟”“还是像我”(《香烟的感想》)。同样是燃烧,是自我摧毁,香烟显然去除了神圣化的色彩,而更多具有了自哀自怜的生命形态的隐喻。“点燃香烟的那刻 就意味着在祭自己∕就像默默烧起一炷香∕在祭奠我的青春和过往的岁月”(《点燃香烟,抑或烧起一炷香》)。在另一首诗里,周航偷偷摸摸透露了抽烟的时间:“午夜来临,新的一天开始∕可夜还是夜/依然那样黑”(《午夜的夜》)——夜深了,诗人还在抽烟。海子广为传颂的诗里说:“秋天深了,王在写诗”,一唯美,一世俗,它们都让人陷入深深的孤独、忧郁。最终,周航将抽烟大而化之,“世上有些东西∕明知道是伤害∕却没有人退却∕譬如酒∕譬如烟∕譬如爱”(《抽烟》),这就已将烟由个我的本体形象隐喻扩展到人世间、宇宙的哲学抽象和理念隐喻,由伤身伤时感事上升到宏观悟道而去。类似伤身之叹的,还有 《蚌》,“看似坚强∕谁知你内心的脆弱∕心扉总是紧闭∕泪滴独自存留”。
抽着烟的诗人并不高冠蛾带,也不衣袂飘飘,一句话,他不潇洒,还不生态,可能肌体甚至都不康健了,按时下话来说,一副屌丝苦逼样,但他却是一个最真实和坦荡的灵魂,一个最执著的思想者和求索者。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看到了自己的生活,也就明白了周航为什么而写作。对于诗 “坛”来说,他毫不 “知识分子”地洋腔扭捏,也不 “民间”地调侃恣肆,更不 “下半身”张牙舞爪,那些呼号成群的门户帮派离诗的本质更近吗?他们是为什么而写作呢?当然,他们都有支撑自己的逻辑,但周航就以这样寂寞开无主的一朵小花方式,出乎本心,独抒性灵,他就这样写作。哪种方式离生活更近、离诗更近呢?在一个技术主义日益具有霸权的时代,对于当代诗歌、当代文坛来说,能否接受这样一种 “冒犯”,容忍、乃至欣赏这样一种 “冒犯”,这是一个考验。
香烟诗是周航最细致和最尘世化的修炼,而霸气更强的则要数 《路啊,你为何那样盯着我》,这与 《点燃香烟,抑或烧起一炷香》同作于一日的诗,既是自我诗的互文本,又可谓点燃一支烟、烧起一炷香而熏腾出的升华之作。“路啊,别那样盯着我”的反复吟咏,如泣如诉。路既是人生之鞭策者、见证者,又可谓是同伴和 “同情兄”,路对于我亦师亦友,亦哲亦亲,彼此之间的往来倾诉情态万千,催人泪下。在我看来,将情深与理透融作一炉,语态细腻与内容丰富婉转兼具,境界阔大雄浑,此篇堪称全集中的压卷之作。
倘若只局促于个我的狭小领地,那也难免单调纤弱,但事实上周航的触角伸得很宽很广,《乡村· 年·祈福》的生活真实、语言质朴和活泼生动就颇有信天游的神韵。《坐火箭去超市》宛如一幅速写,笔调灵活,捕捉生活中的一瞬敏锐传神。这样,我们就放心了,那个抽烟的感伤者原来也时常抬头四望的。
吴平,女,四川旺苍人,美学硕士,四川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庆 来]
2013-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