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立[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81]
论吴从先《小窗自纪》中的道家情怀
⊙肖立[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81]
道家崇尚自然,主张心灵的无拘束,在时局不利时往往隐身而退,不作无畏的挣扎与牺牲。晚明文学家吴从先深得道家壶奥,在他的清言小品《小窗自纪》中心存隐逸的道家思想,鲜明隽永,面对明末衰败的社会和黑暗的现实,他选择信仰老庄,从他们清静无为的情怀里找到逃脱世俗的良药,并真正隐身而去。
吴从先《小窗自纪》道家隐逸
《小窗自纪》是晚明文学家吴从先所著的一部清言小品著作,全书四百余则,以修身养性为主,兼顾对历史人物、事件以及天地宇宙发表看法和评说,与《小窗艳纪》《小窗清纪》和《小窗别纪》共称为吴从先“四纪”。吴从先字宁野,号小窗,江苏常州人氏,曾与文人陈继儒等交游,毕生博览群书,醉心著述。常于平淡中作惊人之语,在清新疏朗的字句中寄寓深刻醒悟的哲理。其友吴逵在《小窗清纪》序中写道:“宁野为人慷慨淡漠,好读书,多著述,世以文称之;重视一诺,轻挥千金,世以侠名之。”可见吴从先为人豪爽重义、洒脱纯真,是一位真正有思想有性情的个性人物。《小窗自纪》中的诸多感慨和情绪都是源自作者内心真实的感受,从这些言语和文字中我们不难发现存在于他思想中的一股挥之不去的道家情怀。
道家的思想崇尚自然,同时主张清静无为,反对斗争。晚明社会朝政日趋腐败,朝廷中人拉帮结派、沽名卖直,致使党争迭起,内忧外患,大多有志的文人才士都境遇悲凉。在《小窗自纪》中可以听到吴从先“夫处世至此时,笑啼俱不敢;论文于我辈,玄白总堪嘲”的沉重慨叹,可见其对政治怀有忧惧,反对党派斗争。对政治的恐惧必然带来对政治的疏离,对政治的疏离必然会产生对自然的亲近,吴从先对山水花月的钟情在《小窗自纪》中随处可见,如:
读书霞漪阁上,月之清享有六:溪云初起,山雨欲来,鸦影带帆,渔灯照岸,江飞匹练,村结千茅。远景不可象描,适意常如披画。
作者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射到自然山水之中,崇尚自然,在心灵与自然的契合无间中,体验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纯净之美,享受到醍醐灌顶的生命愉悦。又如:“风生水簟,于于奏彻桃笙;月到漪园,隐隐素开玉版。把臂共适,高卧独闲,幽趣甚微,清出世界之外。”作者的自然之趣与闲适之梦构成一种清幽渺远的意境,令人只能神会而无法象描,飘逸自由,如漫步凌空,羽化登仙。
小窗偃卧,月影到床,或逗留于梧桐,或摇乱于杨柳,翠华扑被,俗骨俱仙。自从竹里流来,如自苍云吐出,清送素娥之环佩,逸移幽士之羽裳……
“月影”“梧桐”“杨柳”“清竹”“流风”,吴从先陶醉于这些充满灵性的自然景象之中,大自然的悠然自乐令人心神荡漾,就连俗骨也都融化成了仙风道骨,清爽自然的雅趣更令人追思飘逸的隐士。大自然的灵性让人从精神上摆脱了现实人生的桎梏,获得了心灵的解放,无私忘我的情怀让心灵与自然志同道合般紧紧结合,道家清静无为、超然尘世的思想在这里便得到了明显的体现。
道家隐逸思想的实质在于追求个人“适性”,所谓“适性”,即契合个人的自然天性,让其自由发展,纵意所适,无所违逆。换句话说,就是要让个人之天性自觉安适自在。《庄子·至乐》即谓:“名止于实,义设在适。”吴从先不喜政治上的争斗,亦不执着追求名利,在与大自然的亲切交往中,更觉得自己的天性不适合与外界的尔虞我诈、追名逐利,于是不免也起了退隐幽居的念想,希望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潇洒自在过活。
在《小窗自纪》中他写道:“幽居虽非绝世,而一切使令供具、郊游晤对之事,似出世外。”在幽静的山林中,以“花为婢仆,鸟当笑潭”,以溪菜清流充当酒菜烹煮享受,“书史作师保,竹石资友朋”“雨声云影、松风萝月”都可以陪伴自己乘兴狂舞,如此清幽的生活描写,可见吴从先很是向往隐逸之后的怡然自乐。
“声色货利,原以人事成世界;清真淡泊,别以天道为法身。”吴从先认为音乐美色、财货利益,原本是顺从人欲以创造的世界,清静纯朴、淡泊无欲,按照天理来塑造崇高的精神才是真实自然的世界。人应该少一些世俗欲望,多一些淡泊精神。“一池荷叶衣无尽,翻骄锦绣纂组;数亩松花食有余,绝胜钟鸣鼎食。”一池荷叶,无数绿衣,定压倒锦袍官服;数亩松花,食用不尽,倒胜过富豪宴席。远离官场,过上田园隐逸生活,一定会比在官场和名利场上过得心理自在。《小窗自纪》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陈眉公云:闭户即是溪山。嗟呼!应接稍略,遂来帝鬼之讥;剥啄无时,难下葳蕤之锁。言念及此,入山唯恐不深。
陈眉公的意思是人处于朝市,很多事情是无奈的,只要自己能够心灵清净,无牵无挂,不理外界干扰,那么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然而,吴从先不如陈眉公处世淡然,他认为住在市朝之中,大家若来探望自己却应接不暇、照顾不周,便会被人讥笑为小气鬼,若照护好一些,他们又会不时地前来造访,自己根本就无法把那柴门上的葳蕤之锁关上。所以只嫌入山不深,想躲得远远的,隐逸于朝市之外、大山之中,逃避这个世界的扰攘。由此得知,吴从先对隐逸生活是非常向往的。
道家主张个体和个性自由,与封建礼教格格不入。历史上蔑视礼教、崇尚个性的叛逆思想在魏晋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吴从先在精神特征上也有一股魏晋的风流气度,有《小窗自纪》中记载的“以晋人之风流,维以宋人之道学,人品才情,总合世格”为证。
《小窗自纪》屡屡提到阮籍、嵇康等人,如“高鸿振远音,天际真人之想;潜虬媚幽姿,竹林贤者之风”。高翔鸿鹄,深潜虬龙,让人感觉到神仙真人和竹林七贤的逸士风范。神仙潇洒出尘,超然世外,贤者萧散飘逸,不拘凡俗。世路多艰,但能够像那高鸿潜虬一样,则总是自由的。吴从先的这种心境与魏晋风流颇有相似之处,魏晋风流无疑是对经学礼教的一次巨大冲击,是文人个性的一次彻底解放。阮籍根本不理会礼教中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曰:“礼岂为我辈设也!”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自己“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生性简傲懒散,怪诞放纵,这与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价值观大相悖逆。虽然嵇康广陵一曲绝响人间,但魏晋遗风却不绝如缕。
晚明的人文思潮无疑也是对宋明理学的一次巨大冲击。李贽的“童心”说,袁宏道的“独抒性灵”说,汤显祖的“主情”说,在儒家的牢笼上劈开了几道裂痕,让人性之光照进了禁锢千年的士人心灵。《小窗自纪》提到李贽则曰:“李卓吾随口利牙,不顾天荒地老。”提到袁宏道则曰:“文场中之词臣,公安袁吏部。”提到汤显祖则曰:“情词之闲美,《西厢》之后,无如《玉合》《紫钗》《牡丹亭》。”对人性自由的尊崇赞美,溢于言表。由此可见,吴从先也是一位反对封建礼教、崇尚个性自由的叛逆之人。
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他讲究任物自然,放达不羁,对人生各种困苦采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态度,以求得心灵的平和与恬适。《小窗自纪》中有诸多跟《庄子》有关的记载,或论《庄子》,或引《庄子》中的典故,说明吴从先对庄子是有一种崇拜钦佩之情的。如“委形无寄,但教鹿豕为群”,“委形”是古代道家用语,语出《庄子·知北游》,“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委形也。’”意思是人身是自然所赋予的形体。吴从先肯定这个观点,并表示虽然天地赋予了我形体,而我因无所寄托只能与无知识的禽兽同群。将世间无才识性情的人比作“鹿豕”之群,这与庄子的自大不羁很相吻合。又如:
支离狂悖,千古不醒之醉也;颠倒颇僻,一生不起之病也。
“支离”语出《庄子·人间世》:“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表示奇离不正,异于常态的意思。吴从先认为狂妄悖谬是千年难醒的大醉,变态乖僻是终身难治的大病,这一点也继承了庄子狂妄不羁的思想。《小窗自纪》中直接提及庄子的感慨也有,如“谐友于於天伦之外,元章呼石为兄;劳奔走于世途之中,庄生喻尘以马”,“庄生喻尘以马”的典故来源于《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又如“极巧穷奇,宋人玉叶将焉用哉;注精凝神,庄生木鸡彼有取尔”,“庄生木鸡”来源于《庄子·达生》:“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后世以木鸡称修养深厚,以镇定取胜之人。
除了《庄子》外,《小窗自纪》中还记载了吴从先对道家经典的一些感悟,如:
天下极神奇极壮丽极鲜美文字,多在《道藏》。偶捡一二,眼界遂异;运思运笔,率而改常。世何高语《佛藏》,曾不及此。
“道藏”是道家经典的汇编,明代有《道藏》《续道藏》等。吴从先觉得天下最神奇最壮丽和最鲜美的语言,大多在道家经典之中,每读一两篇,眼界就会大不一样,写起文章来也能一改往常的俗套。说明道家的经典著作对吴从先有很大的影响,吴从先也因此而增深了广阔深奥的道家情怀。
明朝末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自缢,多尔衮引清兵入关,天下大乱,兵戈纵横,生灵涂炭。在天翻地覆的血雨腥风中,吴从先如烟如雾,竟飘然不见了踪迹。不知此后的人生,是否真如他先前所言“入山惟恐不深”,在乱世之时毅然追随道家的幽隐,遁入了深山之中,从此与天地自然为伴,过起了逍遥自在的隐逸生活。
作者:肖立,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