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娟[江苏省西亭高级中学,江苏南通226301]
融浓情在平淡寓朴质于叙事
⊙王恒娟[江苏省西亭高级中学,江苏南通226301]
孙犁的《亡人逸事》是现代悼亡文学的精品,原文中的细节描写突出了作家平静恬淡的语言中所深含着的浓情蜜意,而四个重要生活横断面的截取,以其平凡的小事、愧疚的自责、清丽的语言,更使淳朴自然的叙事感人至深。
浓情平淡朴质吃苦耐劳
悼亡文学,大多写得情深意切、哀婉动人,它追忆亡者生前的音容笑貌,辅以细腻动人的描写,有的甚至营造了那种大悲大哀的氛围,往往使读者潸然泪下。悼亡文学传递的是刻骨铭心的思念,是痛定思痛的悲情。孙犁的《亡人逸事》是一篇怀念妻子的散文,由于作家选择了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片段”,又没有刻意的结构安排,语言上沿袭了他一贯的朴实风格,那哀念之情只融会在字里行间,非细读不能品出。正如一篇分析文章所评,“作者写似淡淡,读者读也凄凄,思念亡妻之情深深嵌入读者心灵的沃野”①。可以说,这是一篇融浓情在平淡、寓朴质于叙事的散文,在现当代悼亡性散文中别具一格。
孙犁的散文语言通俗如口语,优美似诗句,《亡人逸事》也不例外。散文透露出来的浓浓情意以朴素雅致的语言通过细节描写体现出来,如写妻“从纺线到织布,都学会了”的辛苦,文章这样写:“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两个大拇指,都因为推机杼,顶得变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妻子的劳作可以从很多方面入笔,但是,作家只写了两个大拇指的变形。了解当年农村老式织布机的人都知道,解放前的那种织布机,除了用脚一上一下地踩动以外,还得靠手往前推往后拉。这一前一后地推拉,梭子一左一右地穿过,布就这么织成了,很费体力。大拇指顶得变了形说明了妻子劳动时间之长,辛苦程度之大。一个肖像细节,胜过千言万语。这与这部分开头写妻子因为起得早了而“回到娘家,曾向她父亲哭诉”的细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时的妻子,还未曾尝到劳动的艰辛,只是睡觉时间没有在娘家那么多便在父亲面前撒娇,前后对比、品味,一个敢于吃苦、善于学习的妻子形象便树立在读者面前了,作家心疼妻子的深情也就在这样的细节描写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其实,文章这样的细节描写还有不少。例如,“每逢孩子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下走”,“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等等,无论是动作细节还是神态细节,抑或是语言细节,这种看似平平淡淡的描写于淳朴清新之中实则都融注了“我”发自肺腑的深情。
细细读来,读者还能体会到,孙犁的这篇散文除了怀念,字里行间充满了感激,如:“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与其说这是自责,倒不如说是对妻子多年付出的褒奖,是极度的思念,是心存感激。与巴金先生的《怀念萧珊》②相比,巴金散文的自责明显地多了。自责,也是从另一个角度对萧珊的深情流露。不妨举例如下:
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我望着,望着,……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
……
从以上这些巴金的自责中,读者也不难体会到巴金先生对亡妻的情深意切吧。
其实,在现当代文学中,朱自清的《给亡妇》也是悼亡文学的杰作,这是一篇以第二人称写就的散文。“谦“是朱自清的第一任妻子,叫武钟谦,虽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俩人却恩爱有加。她陪伴了朱自清十二年,生育了六个儿女。武钟谦去世后,朱自清十分苦闷,曾有人劝他续弦,都被他拒绝了。可见两人的感情之笃,所以,文章一开头就直呼其名,“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最后的结尾还是如此称呼:“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与《亡人逸事》作比,孙的文章似跟老友促膝谈心,历数亡妻的种种好处;而《给亡妇》让人感到作者似在跟亡妻面对面交流,其情其景,无论是谁,相信都会感同身受的。
大凡悼亡性文章,总得精选些典型事例。经历过战争年代的孙犁,一生颠沛流离,与妻子多次悲欢离合,遇到惊心动魄的事也应该不少,但作家截取的是生活中四个极为普通的横断面——“缘定”“初识”“持家”“临别”,虽时间跨度前后几十年,也概括了他们相识相处的一生,事情却小而平凡。这是因为“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有的“已经散见于其他文字者,不再重复”。段落布局也似漫不经心,只以序号自然分开。但正是这种简单与质朴,更显文章深情。
第一部分从“天作之合”说起。这句成语对于从未谋面的新婚男女来说本是一句虚言,但在这里冥冥之中似有神灵相助,于是,生活中并不多见但又确实发生了的事情便成了美好而甜蜜的回忆。“天作之合”也就成了他们洞房花烛夜的喜联横批,他妻子的一句“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也就牢牢地镌刻在作家的心中,以致到了晚年还能记得如此清晰。这一部分不到四百字,以这件平凡的小事作为文章的开头将他们的缘分赋予了神话般的色彩。文中的对话干净利落、要言不烦,读者一下子就被紧紧地吸引住了。
第二部分写了两件小事。一件在结婚前。“订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那天“我”去了,走到一条长板凳跟前,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站在那里看戏。板凳上已经站着三位姑娘,中间的那位还没等姑姑说完就从凳上下来,走了。这里连用了“盯、跳、走、钻”四个动词来形容那位走了的姑娘,其中“盯”字极为妥帖。其实,“看”的同义词不少,如瞧、望、视、瞅、瞄、相等均可,但都不如“盯”字传神。“盯”极言看的时间之短促,因为“姑姑叫着我的名字”,未婚妻知道了这青年就是他的未婚夫,心中想看又不敢像现代青年那样大大方方仔仔细细地看,不看一眼就走又心有不甘,这一“盯”,还“用力”,既切合了礼教观念浓重的那个年代,又入木三分地描摹出了他未婚妻羞涩腼腆的神态。
结婚后,有一次“我”路过妻子家,让她跟“我”一起回家。照理说,这是很平常很合理的要求,但妻子还是拒绝了,要“我”第二天“叫车来接”,而且态度极为严肃,“我不能这样跟着你走”。一句常规的请求,两句毫无余地的回绝,读来令人忍俊不禁,活脱脱地刻画了一个朴质敦厚又相当注重礼教的青年女子。
为了突出妻子的吃苦耐劳、爱护子女的品质,第三部分两处运用了对比。一处以妻子在娘家的娇惯与结婚后为人母的肯吃苦、善学习作比。在娘家,妻子“因为是小闺女,娇惯一些,从小只会做些针线活;没有下场下地劳动过”,因此,到了婆家后,对早起不习惯,“颇以为苦”,为此事在“回到娘家”后,“曾向他父亲哭诉”。去场院摘北瓜,因为“满满一大筐”,背瓜时,“弄了个后仰”,还“沾了满身土”,这都是娘家“娇惯”所致。这些看似信手拈来的材料与后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看,“孩子多了,穿衣困难”,怎么办?“她就下决心学织布。从纺线到织布,都学会了”。“闹日本”时,“她带着孩子下场下地”,到了集日,还“自己去卖线卖布”,“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粜卖”。这是何等的辛劳!娘家小闺女的“娇惯”在这时已经荡然无存,吃苦精神可叹可嘉。另一处是将自己和妻子对孩子的培养功劳作比,这里主要用概述,“几个孩子,也都是她在战争的年月里,一手拉扯长大成人的”,作家认为,妻子是尽了做母亲的责任的,于是他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没负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话虽不多,却发自肺腑,对发妻的恩爱也由此可见一斑。
全文很少议论,没有抒情,孙犁先生撷取这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琐事,去悼念他的已故妻子。他对妻子所有的爱都浓缩在这些简单的叙事中。作家就是用这样朴质的笔触,树起了妻子可爱而高大、令人肃然起敬的女性形象。
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轼的词旷达超脱,但是,他的一首悼念亡妻王弗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③,却全然没有了那种豪放与恢弘,特别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两句的直抒胸臆,词意明白如话,语气平静却深藏悲哀,与孙犁的《亡人逸事》叙事的朴实无华相较,大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之精妙。
孙犁的散文以写人见长,《亡人逸事》中他常在不经意间抓住人物的特点,寥寥几笔勾勒,妻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他的语言清丽淡雅,纯朴自然,一如他的性格为人,这,也该是散文感人至深的地方。
①转引自江苏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教学参考书《语文》(必修二)2006年版,第128页。
②巴金:《巴金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0月第2版,第349页。
③选自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第256页。
作者:王恒娟,中教一级职称,江苏教育学院本科毕业,现任教于江苏省西亭高级中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