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紫[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银川750021]
快乐的精神家园
——罗伯特·弗罗斯特笔下的童真世界
⊙李天紫[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银川750021]
荡白桦树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代表的童真世界是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心灵阳光,但弗罗斯特的童真世界并非完美无缺,无情的现实生活为他的童真世界留下了永久的伤痕,警醒人们去审视生命,关怀生命。
童年白桦树男孩童真
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歌世界中有一小块地方属于阳光心灵的童真世界,这里没有欺骗谎言,没有贪婪欲望,没有金钱权势,没有尔虞我诈。天真无邪的快乐童年寄托了身处喧嚣闹市的弗罗斯特对人生的全部追求和希望,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心灵净化的美好世界。然而弗罗斯特的童真世界并非完美无缺,无情的现实生活为他的童真世界留下了永久的伤痕,警醒人们去审视生命,关怀生命,也使得我们走进弗罗斯特的童真世界有了现实的意义。
台湾歌手罗大佑唱的《童年》里,“池塘边的榕树”寄托了几代中国人对童真世界的美好向往、追寻和呼唤,而弗罗斯特的童真世界则是一个与白桦树紧密相关的世界:“我喜欢凭着一棵白桦树离去,/攀着黑色树枝沿雪白的树干上天,/直到那棵树没法再承受我的体重,/低下头把我又送回地面。”据《圣经》记载,诺亚方舟起航之时带走的唯一植物就是白桦树,用作传种之树,象征生命的延续和希望的起航。白桦树是上天赐予的恩惠,是通往天堂的梯架。在《一株幼小的白桦》中,弗罗斯特写道:“它在那儿就是让人赞颂……它是美的化身,是上天赐予的。”柔韧随缘,历经冰霜却能虽弯犹存,白桦树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在晴朗的冬日早晨,/在一场雨后,你肯定看见过它们/被冰凌压弯”,“重压可使它们触到枯萎的蕨丛,/它们看上去不会折断,不过一旦被/长久压弯,它们就再也不会长直;/在以后的岁月里,你会在树立中/看见它们树干弯曲,树叶垂地,/就像姑娘们手脚并用趴在地上/任洗过的头发散在头上让太阳晒干。”在暴雪冰凌重压之下“树干弯曲、树叶垂地”却不会折断,反而如在冬日阳光下晒头发的姑娘,白桦树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生命之美,折射出人类无法比拟而又渴望之极的生存状态。宁弯不折、敢于承担生命之重的精神和力量是弗罗斯特喜欢白桦树的原因。弗罗斯特自己把他对白桦树的偏爱和执着解释为是因为它的“清晰和隐秘”。清晰自然是因为白桦树的柔韧和坚毅,经得起考验和锤炼,而隐秘则和弗罗斯特自身的精神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弗罗斯特之所以喜爱白桦树,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魂牵梦萦的美好世界就是一个“小男孩摇荡白桦树”的世界。这个世界承载了他童年的记忆,“我曾经就是这样一个荡树的孩子”。童年的经历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记忆中,影响着他对童年的认知。“而且我做梦都想回到少年时代。/那是在我厌倦了思考的时候,/这时生活就像一座没有路的森林,/你的脸因撞上蜘蛛网而发痒发烧,/你的一只眼睛在流泪,因为一根/小树枝在它睁着时抽了它一下。”
白桦树与生命的意义密切相关,是弗罗斯特的精神图式。在《白桦树》中,弗罗斯特写道:
但我要说的是,即使真相已大白,/白桦树弯曲是由于冰雹的原因,/我仍然更喜欢有个孩子弄弯它们/在他走出农舍去林中牵牛的时候——/一个离城太远没法学棒球的孩子,/他唯一的游戏就是他自己的发明,/夏日或冬日,他能独自玩得开心。/他把他父亲的白桦树当作马骑,/一遍又一遍地挨个儿制服它们,/直到他除掉了那些白桦树的硬性,/没剩下一棵不能弯曲,没留下一棵/不能征服。他学会了应该学会的/技艺,开始爬树时不要太快,/这样就不会使树过于弯向地面。/他始终都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平稳地爬向树梢,爬得很小心,/就像你平时往酒杯里斟啤酒,/想让酒杯满,甚至稍稍冒出一点。/然后他嗖地一下蹬脚向外跳出,/踢着双腿从半空中落到地面。
爬树是玩耍的最原始形式,也是人类了解自然的最佳方式。在弗罗斯特看来,从上天回到地面是一个游戏的过程,一个自然习得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学会攀登和平衡的技艺,学会征服大自然的技能,学会挑战自我极限的决心和意志。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一个由男孩成为男子汉的过程,一个生命走向成熟和完善的过程,在用白桦树玩耍的过程中,人逐渐掌握了力量抗衡的原理,懂得了欲望和万有引力的关系。
透过荡白桦树的小男孩,我们可以看到弗罗斯特的童真世界是一个独自嬉戏的世界,一个没有喧嚣或俗尘的世界,一个没有成人的世界(包括父亲),一个人与自然直接互动和对话的世界。这个初元的世界接近于天堂,小男孩是这天堂里旺盛的生命之力和自由精神。在《野葡萄》中,弗罗斯特透过“某年秋天一个/像葡萄一样曾把身体挂在葡萄/之间并从白桦树上被摘下来的姑娘”,进一步阐释了童真世界的概念。小姑娘跟随哥哥到白桦树林中去摘野葡萄,葡萄长在树枝之间,“有棵白桦树,脖子上挂着一串串葡萄”,小姑娘在摘葡萄时不小心双手被吊在了树枝上。早已长大并且掌握了生活技能的哥哥再三要求小姑娘松手跳下来,但她出于本能,紧紧抓住树枝不放。当她重回地面的时候,哥哥教训她说:“难道你不会用脑子?/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得动动脑筋,免得又被白桦树拐到半天上去。”面对代表着知识和力量的哥哥,小姑娘做出了以下回答:“其实那并不是因为我不会用脑子,/甚至不是因为我对世事还一无所知,/尽管从前哥哥一直都比我更正确。/当时我还没有迈出求知的第一步;/当时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松开双手,/就像我迄今没有学会如何敞开心扉,/而且我没这种愿望,也没有必要,/这我能意识到。而心事不是心扉。”没有迈开求知的第一步,没有学会松开双手,没有心事,这就是纯真的世界,一个未被污染,不受世俗干扰的,没有喧嚣、骚乱、野蛮和束缚的洁白的世界。换句话说,白桦树的纯真世界不需要被冠以有序学习过程和有原则的信息体系,需要的是远离成人的纷扰,远离传统家庭和学校权威的保护和控制,远离性、暴力、死亡等诸多危险和秘密,一种在物质和精神上都与成人世界大相径庭的独特的孩童的生活方式或生存状态。
《白桦树》中的男孩远离城市,远离棒球,远离同伴,就连父亲也不在场,童年的白桦树彰显出童年的孤独。在这孤独的世界里,我们无法勾勒父亲的形象,父亲的缺失意味着失去保护。白桦树在为男孩提供玩耍的空间和工具的同时,却要他在缺失的孤独中用玩耍树木来把自己的意愿独自实施到这个世界上。这份孤独使男孩的童年失去了爱的温暖,童趣蒙上了阴影。作为孤独的探索者,男孩用树做了两件事:上去,落下。这种悠荡起伏代表着男孩自我精神的提升和超越,这最有趣也最平常的活动代表了一种浪漫的探寻,一种接近天堂的手段,但同时也是一种危险的考验。向外向高处探索的行为表明他能超越自己身体的局限和位置的局限,但同时双脚完全离开地面也意味着非常危险,人的任何行动都受制于地球的引力。万有引力是一种与弗罗斯特浪漫的希望完全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难以抗拒,在这种状况下,孤独的男孩必须在挑战极限或双脚着地之间做出选择,“物竞天择”的原理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利用白桦树这个工具安全地回到地面,脚踏实地做人,因为“人世是唯一适合爱的地方”。
“荡白桦的小男孩”或许只能是弗罗斯特的梦想。现实生活中的童年常常是孤独的、不幸的,甚至是与死亡交汇的。尽管“人世是适合爱的地方”,但人世间的不幸却并不绕开童年,《家庭墓地》中早夭的孩子、《枫树》中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梅普尔、《熄灭吧,熄灭》中被电锯夺去生命的男孩,这些无不诉说着童年的不幸。梅普尔母亲难产死亡时留下了难以解开的谜团,使她整个童年时代都被自己的名字所困扰。被电锯夺去生命的男孩长着“孩子的心却要干成人的活”,他的生活里是一幅更加触目惊心的画面,这个“已经是大孩子,已经懂事”的孩子的世界里没有荡白桦树的快乐,他非常看重“半小时的空闲”,但却无法得到。“一切平平安安,一天活就要干完。/他们要早点说一天活结束就好了,/给那孩子半小时空闲让他高兴,/一个孩子会非常看重半小时空闲”。空气中充斥着刺耳的噪音,他的工作充满危险,“电锯咆哮低吟,电锯低吟咆哮,/当它或是空转、或是负荷之时”。电锯充满着“有意的邪恶,无情的冷漠和愚蠢的无知”,似乎像一个有生命、会思维、能行动的恶魔,要吞噬男孩的生命。命运之神没有青睐这不幸的孩子,却做了电锯的帮凶,“那孩子的姐姐系着围裙站在一旁,/告诉他们晚餐好了。此时那电锯,/好像是要证明它懂得什么是晚餐,/突然跳向孩子的手——似乎是跳向——/但想必是他伸出了手。可不管怎样,/电锯和手没避免相遇。那只手哟!/那男孩的第一声惨叫是一声惨笑,/他猛地转身朝他们举起那只手,/像是在呼叫,但又像是要阻止生命/从那只手溢出。”这一声惨笑式的惨叫打碎了童年的梦幻,生命从这里开始了摇摆。他没有疼爱他的父母,唯一可以指望和依赖的是他的姐姐,“他看见血肉模糊。‘别让他砍我的手——/姐姐,医生来了别让他砍掉我的手!’/好吧。可那只手已经与胳膊分离……/他躺在那儿鼓起双唇拼命喘息。后来——听他脉搏的人猛然一惊。/谁都不相信。他们又听,他的心跳。/微弱,更弱,消失——到此为止。”男孩生命的摆钟停止了摆动,可它却揪住了我们的心,久久无法为最后的结局释怀:“不再有指望了。于是他们都转身/去忙各自的事,因为他们不是死者。”在死亡面前,成人们表现出了残酷的冷静,生死相随原本就是神话里的传说,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对此,《家庭墓地》中的妻子早有评论:“亲友们装模作样地去一趟墓地,/但人没入土,他们的心早飞了,/一个个巴不得尽快回到活人堆中,/去做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死亡不过是生活中的常态,没人会为此停下脚步,但男孩的未来却就此烟消云散。生活在这里展现了一幅艰辛而又近似残酷的画面,一个没有“空闲”的童年只能是一个童趣缺失的童年,一个伤心的童年。童年在这里失落了,而失落的远不止童年的纯真,在机器的轰鸣中和电锯的咆哮声中童年被牺牲了,这是生命的代价。男孩的悲剧不仅是没有童年,而且是他在繁重的劳动中失去了快乐,失去了生命和未来。工业时代的激进和机器的发明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轨迹,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生命变得更加脆弱。人们承受着生活的压力和痛苦,贫穷使他们变得现实,向生活低头似乎成了不变的真理,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牺牲一些东西,包括孩子的童年。弗罗斯特理想童年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消失了。在实利主义和现实主义盛行的时代,做饭的姐姐,干活的男孩,忙碌的大人,工作就是生活,工作就是一切,吞噬男孩生命的到底是机器还是环境,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19世纪以来工业的发展始终是童年的劲敌,弗罗斯特所经历的现代化震荡可能正是今天中国人所经历的。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童年正在逐渐以各种理由冠冕堂皇地被夺走,比如说政治的需要、生活的需要、发展经济的需要。儿童世界面临着太多的问题,学习、交流、心理、亲情、早熟等问题都与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所有导致童年失落的因素中,利益无疑是最强大的推手,为了利益人们不惜牺牲孩子们的童真以满足或扩大自己的私欲。这一谋求生计和追逐利益的过程导致大量儿童的童年被忽视和牺牲,孩童理想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正在弱化乃至消逝。城市化过程中农民工大量流入城市,造成留守儿童问题,为了寻求关爱,孩子自杀或杀死父亲的悲剧已经上演,留守女童被奸污的报道频现报端。失望和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发芽只是迟早的问题。
我们关注童年的问题,是因为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诗性气质。卢梭认为童年是人类最接近“自然状态”的人生阶段,弗洛伊德则指出儿童和家长之间早期的相互影响,对于儿童未来成为何种人,成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在儿童的发展过程中,天性的要求必须考虑在内,否则就会造成永久的人格错乱。美国著名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在《消失的童年》一书中指出,童年作为一个社会结构已经难以维系,长远来看它一定会成为科技发展的牺牲品。如果说媒体和电子技术的发展恶化了儿童的精神生态,那么儿童生长环境的恶化却与价值观密切相关。电锯男孩的悲剧告诫我们,童真世界并不需要太多的金钱。对于孩子而言,快乐就是价值,童年极其重要而且不可替代的精神回报就在玩耍之中。对于大人而言,工作是必要的,但孩子也是重要的,再苦再累也不能忽视孩子,牺牲孩子。
弗罗斯特在晚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传递给我们一个讯息:童年作为心灵的领地,是人一生中精神的寄托和归属地。他晚年的诗歌《指令》中暗示童年的玩具是救赎心灵的工具,“我已在泉水边那个老雪松下,/树根拱起而形成的洞中,/藏下一个摔坏的高脚酒杯,/它像下了咒的圣杯,恶人难以寻得,/他们如圣人马克所言不能得救。/(我从孩子们的屋中偷得此杯。)/这里就是你的甘泉和饮水之地,/喝吧,你会摆脱困顿重获新生。”破碎的酒杯即是生命的圣杯,畅饮甘露乃是现代人自我救赎的唯一途径。
梦想中的童年时代承载着为生活奋斗的成人世界所无法企及的东西,但现实生活中,成人与小孩、现实与梦幻,往往是两个世界。追名逐利、尔虞我诈往往使人忘记生活的本源。童真应脱离一切功利性和目的性,它是上天赋予的、与生俱来的灵性,是儿童的本能。自然健康的举止,幼稚但超乎预料的思维,单纯而多向度的快乐,这一切就是童年的本质。纯真的童年世界就是一个总想摘下树梢上的月亮,总想珍藏天上的星星的世界。弗罗斯特把他对美好世界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白桦树》中荡白桦树的小男孩和《野葡萄》中挂在白桦树上的小女孩身上,小男孩充满活力、充满希望,他虽孤独但也自由,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小女孩没有城府也没有心事,因而也没有必要“学会向别人敞开心扉”。物质上的富足不能取代精神的快乐,日常生活下掩盖的“童年”消逝的命运是我们社会面临的一个触目惊心的论题,不能熟视无睹。
如何平衡文明的要求和尊重儿童天性的要求?人类在为满足自身不断增长的欲望而推动的经济热潮中,应该为童真开辟一块不受污染的保护地,还孩子一个“快乐童年”。社会和家庭都有责任和义务为儿童创造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儿童的自我和个性必须通过培养加以保存,而同时,儿童天真、可爱、好奇、充满活力的特征不应该被扼杀,如果真被扼杀,健康成熟的成年就无法得到保证。把“快乐童年”还给孩子,这是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
[1]Little,M.Bloom's How to Write About Robert Frost[M].New York:Infobase Publishing,2010.
[2][美]理查德·普瓦里耶,马克·理查森编.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M].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3][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M].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作者:李天紫,硕士,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