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武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2)
何为“科学的研究精神”
——以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为例
李加武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2)
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科学的研究精神”主要体现为实事求是、善于怀疑、注重创新以及“为学问而学问”等四方面的精神。实事求是,主要体现为对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择取:在研究对象上,表现为“从书上求实”,“从事上求实”;在研究方法上,表现为“无征不信”的治学态度。善于怀疑的精神具体展开为两个向度,即对研究对象和主体自身的怀疑:对研究对象的怀疑,集中表现为对古人之言和经典文本的怀疑和不轻信;对主体自身的怀疑,表现为“虚己”和破除“己弊”。创新的精神表现为实证的归纳法的运用。“为学问而学问”的态度是学问能够独立,并得以发展的根本要素。
实事求是;怀疑;创新;“为学问而学问”
《清代学术概论》是梁启超所著的一部以阐述清学源流为主要内容的论著,它也是我国首部系统总结清学史的专著。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氏认为,衡量一时代学术价值的根本依据是这一思潮代表的研究精神,而不是它研究的具体对象,“语一时代学术之兴替,实不必问其研究之种类,而惟当问其研究之精神。研究精神不谬者,则施诸此种类而可成就,施诸他种类而亦可以成就也”[1]158。其所以特重清代学术,即在于“有清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饶有科学的精神,而更辅以分业的组织”[1]2。他认为后世应加以继承和发扬的,正是这一精神:“今清学固衰落矣,‘四时之运,成功者退’,其衰落乃势之必然,亦事之有益者也。无所容其痛惜留恋,惟能将此研究精神转用于他方向,则清学亡而不亡也矣”[1]9。他更将这一精神运诸《清代学术概论》的写作中,在涉及自我评价的章节中,说:“本篇纯以超然客观之精神论列之,即以现在执笔之另一梁启超,批评三十年来史料上之梁启超也。其批评正当与否,吾不敢知。吾惟对于史料上之梁启超力求忠实,亦如对于史料上之他人之力求忠实而已矣”[1]3。
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科学的研究精神”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
“实事求是”即“求真”,梁氏云:“可以知学问之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所谓研究精神者,归著于此点”[1]160。他之所以特重戴震,将其作为清学的集大成者,即在于戴震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而“戴震之精神”即“清学派之精神”。他引述凌廷堪为戴震作事略状的评语,“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也;吾所谓非,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义理之学是也”[1]55。这种以“实事”为依归的治学态度正是清学的精神。
梁氏贬抑惠栋学派,认为其不足以代表清代学术,“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1]50,即因其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他将惠派的治学方法概括为“凡古必真,凡汉皆好”[1]47,“夫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1]49。所以,他将惠派理解为“纯粹的汉学”,将其宗旨归结为“凡学说出于汉儒者,皆当遵守,其有敢指斥者,则目为信道不笃也”[1]49。惠派“胶固、盲从、褊狭、好排斥异己”[1]49的习气与清学实事求是的精神格格不入。这也是梁氏认为清学非汉学的理据。
“实事求是”的精神主要体现在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选取上。梁氏认为,理学之所以遭清学之反动,即因理学的研究对象,“乃纯在绍绍灵灵不可捉摸之一物”[1]12。致使“浮伪之辈,摭拾虚辞以相夸煽,乃甚易易。故晚明‘狂禅’一派,至于‘满街皆是圣人’,‘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道德且堕落极矣。……其极也,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闭塞不用,独立创造之精神,消蚀达于零度”[1]12。所以,清学启蒙期诸大家对理学的反动,表现在研究对象上,即“从书上求实”,“从事上求实”[1]42,并具体展开为三种路径:“其一,颜元、李塨一派,谓‘学问固不当求诸瞑想,亦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而刘献廷以孤往之姿,其得力处亦略近于此派。其二,黄宗羲、万斯同一派,以史学为根据,而推之于当世之务。其三,王锡阐、梅文鼎一派,专治天算,开自然科学之端绪焉。此诸派者,其研究学问之方法,皆与明儒根本差异”[1]6。无论是从“书上求”,还是从“事上求”,都是学风“由空返实”的表现,也是“实事求是”精神的展现。
“实事求是”在研究方法上表现为“无征不信”的治学态度。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年二十九始属稿,五十乃成,无一日中辍”[1]36,自言:“舟车所经,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1]36。这种实证的态度正是“实事求是”精神的体现,也是“现代科学精神”的体现。清初大学者刘献廷的治学经历也体现了他“无征不信”的态度:“脱身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交其豪杰,观其土俗,博采轶事,以益广其闻见,而质证其所学”[1]36。
梁氏对“实事求是”的精神持之甚坚,故对其师康有为也颇有微议,“时时病其师之武断”[1]118,诚有“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之意。其云:“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所以不能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1]118。在梁氏看来,“实事求是”乃治学的基本态度,也是构建坚实学术体系的根本要素。舍此径路,更无它途。可见,“以实学代虚学”[2]乃清学的本质特点。
梁氏在评介戴震学术特点时说:“戴氏学术之出发点,实可以代表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盖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1]52。对任何人,“不肯漫然置信”,“虽圣哲父师”亦在此列,“必求其所以然之故”,此一治学态度绝类于近代唯理派哲学家笛卡尔“普遍怀疑”[3]的精神。
这一怀疑的精神具体展开为两个向度,即对研究对象的怀疑和对主体自身的怀疑。对研究对象的怀疑,集中表现为对古人之言和经典文本的怀疑和不轻信态度,“必求其所以然之故”。这必然要求对研究对象层层追溯,不断探寻其本。这也肇清学“复古”思潮之端:“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然其所以能著著奏解放之效者,则科学的研究精神实启之”[1]9。以追求真理为最终目标,对一切成说均抱怀疑的态度,不盲从、不偏狭,这才能达致对旧思潮、权威的“解放”之实。可见,怀疑并不是最终的目的,而只是手段。
怀疑的最终目的是破除权威、解放思想、营造自由的学术氛围、开启科学的研究方法。这从梁氏对《尚书古文疏证》和《易图明辨》两书的重视,可窥一端。单从这两本书本身的价值而言,诚不符如许之注目,“此两书所研究者,皆不过局部问题,……且其中又不免漏略芜杂,为后人所纠者不少。……阮元辑《学海堂经解》,两书皆摈不录”[1]20。然梁氏何故如此重视呢?这是因为,《尚书》作为六经之一,“千余年来。举国学子人人习之,七八岁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历代帝王,经筵日讲,临轩发策,咸所依据尊尚。……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以来,国人之对于六经,只许征引,只许解释,不许批评研究。……若对于经文之一字一句稍涉疑议,便自觉陷于‘非圣无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网、惮清议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许作为学问上研究之问题”[1]20。而阎若璩竟将其作为一问题加以研究,非特“成为问题而已,而研究之结果,乃知畴昔所共奉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实粪土也”[1]21,这对于六经的权威,诚是毁灭性的打击。“自兹以往,而一切经文,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1]21。其对于权威的破除,自由学术氛围的营造,科学研究法的开启,居功至伟:“后此今古文经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六经诸子对待研究,成为问题;中国经典与外国宗教哲学诸书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其最初之动机,实发于此”[1]21。“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观之,则诚思想界之一大解放”[1]21。
胡渭《易图明辨》的主旨是“辨宋以来所谓《河图》、《洛书》者,传自邵雍。雍受诸李之才,之才受诸道士陈抟,非羲、文、周、孔所有,与《易》义无关”[1]21。这似乎为一个局部的小问题,梁氏何故视之甚重呢?这是因为,“所谓‘无极’、‘太极’,所谓《河图》、《洛书》,实组织‘宋学’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气,言数,言命,言心,言性,无不从此衍出”[1]21。“渭之此书,以《易》还诸羲、文、周、孔,以《图》还诸陈、邵,……而宋学已受‘致命伤’。自此,学者乃知宋学自宋学,孔学自孔学……学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谓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别有其途。不宁唯是,我国人好以‘阴阳五行’说经说理,不自宋始,盖汉以来已然。一切惑世诬民汨灵窒智之邪说邪术,皆缘附而起。胡氏此书,乃将此等异说之来历,和盘托出,使其不复能依附经训以自重,此实思想之一大革命也”[1]22。《易图明辨》的价值,正在于对权威的破除、对自由研究的开启。
梁氏特重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二书,即因“《伪经考》既以诸经中一大部分为刘歆所伪托,《改制考》复以真经之全部分为孔子托古之作,则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1]120。康氏“虽极力推挹孔子”,然其将“孔子之创学派与诸子之创学派”[1]120,目为“同一动机,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则已夷孔子于诸子之列”[1]120。自兹以往,“所谓‘别黑白定一尊’之观念,全然解放,导人以比较的研究”[1]120。同时,康氏排击“正统派所最尊崇之许、郑”,“对于数千年经籍谋一突飞的大解放,以开自由研究之门”[1]8。这种对古人之言和经典文本的怀疑和不轻信,正是解放思想,开启自由研究之门的基础,也是科学研究的依归。
怀疑的精神也体现为对研究主体自身的反思。盖研究主体在具体研究过程中,或受已有知识、成见的影响,陷入先入为主之见中而不自知;或受特殊利益、目的的制约,影响了客观的判断。这特殊的利益和目的即“名”。戴震尝言:“学者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有名之见,其蔽二:非掊击前人以自表暴,即依傍昔贤以附骥尾。……私智穿凿者,或非尽掊击以自表暴,积非成是而无从知,先入为主而惑以终身;或非尽依傍以附骥尾,无鄙陋之心,而失与之等”[1]52。……内在的成见和外在的名利都会影响科学的学术研究之展开,而如何达成“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1]28的客观研究呢?其方法即在“虚己”[1]66。梁氏在总结王念孙、引之父子的治学方法时,云:“既获有疑窦,最易以一时主观的感想,轻下判断,如此则所得之‘间’,行将失去。考证家决不然,先空明其心,绝不许有一毫先入之见存,惟取客观的资料,为极忠实的研究”[1]66。这类似于荀子所说的“虚一而静”[4]的功夫。而“虚己”只是一个抽象的原则,其体现为具体的功夫,并可运用于实际研究,即戴震所说的破除“己弊”之法。
梁氏认为,戴震的这一治学方法正是科学家的态度。因其尊重客观事实和证据本身,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初得一义,未敢信为真也,其真之程度,或仅一二分而已。然姑假定以为近真焉,而凭藉之以为研究之点,几经试验之结果,浸假而真之程度增至五六分,七八分,卒达于十分,于是认为定理而主张之。其不能至十分者,或仍存为假说以俟后人,或遂自废弃之也”[1]54。对客观事实的尊重,对主观成见的破除,正是戴震治学方法的精髓。
创新是文化发展的动力,也是旧学术思潮蜕变、衰落的根本因素。梁氏以佛教语“生、住、异、灭”来形容一期学术发展的四阶段。而学术思潮由全盛期(住)进入蜕分期(异)的原因,即“(现有学术思潮的)境界国土,为前期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问题,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应用之于别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1]3。在这里,创新精神是一期学术由宏大叙事型的研究转向“窄而深”的研究的内在动力。而学术思潮由蜕分期(异)进入衰落期(灭),其根本亦由旧思潮的代表人物缺乏创新精神,而新思潮的代表人物富有创新意识所致,“凡一学派当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浚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1]3。如梁氏所言,“凡启蒙时代之大学者,其造诣不必极精深,但常规定研究之范围,创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锐之精神贯注之”[1]15,正此理也。
以清学启蒙期为例,其代表人物无不极富创新意识。梁氏概括顾炎武的研究精神为“贵创”、“博证”、“致用”。将“创新”作为炎武精神的神髓,这恐怕是顾氏成为清学正统派“不祧之大宗”的根本原因。顾氏特别反感晚明学风的奖励虚伪、缺乏创新,其云:“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5]1037。他更厌恶时人著文的摹仿依傍,其云:“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5]1060。又云:“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因此,他对自己在这方面要求异常严刻,“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5]1046。其《日知录》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5]1。梁氏对顾氏在此方面的努力给予了充分肯定,“故凡炎武所著书,可决其无一语蹈袭古人。其论文也亦然”[1]16。
然新学术之开创,其尤为重要者,在新研究方法的建设。学派上之“主智”与“主意”,“唯物”与“唯心”,“实验”与“冥证”[1]11,从根本上都由研究方法决定。而清学在研究方法上的建设,最显著的就是实证的归纳法的应用。梁氏总结清学研究特点时说,“(清人)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1]70,“既立一说,绝不遽信为定论,乃广集证据,务求按诸同类之事实而皆合,如动植物学家之日日搜集标本,如物理化学家之日日化验也”[1]66。其中,搜证、比较即是归纳法的应用,而归纳的最终目的是获得普遍性的“公则”。归纳法应用到具体的著书立说中,即“札记册子”在清学者间的流行。梁氏云,“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推原札记之性质,本非著书,不过储著书之资料,然清儒最戒轻率著书,非得有极满意之资料,不肯泐为定本,故往往有终其身在预备资料中者。……夫吾固屡言之矣,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1]92。“札记册子”当是归纳的“搜证”阶段。另外,梁氏推重顾炎武“博证”的治学方法,亦因其是善用归纳法的典型,“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5]1。梁氏认为,“盖炎武研学之要诀在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1]16。其中,“近世科学的研究法”即实证的归纳法。而顾氏之所以成为正统派的“不祧之大宗”,根本原因就是他开创了实证的归纳法。
梁氏对归纳法的环节进行了细致地考察,并将其分为四个阶段:“第一步,必先留心观察事物,觑出某点某点有应特别注意之价值。第二步,既注意于一事项,则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系者,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较研究的结果,立出自己一种意见。第四步,根据此意见,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证据备则泐为定说,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1]92。其中,第一步乃提出问题,确定研究的对象。第二步即搜集证据的阶段,并将证据集中起来,加以概括归纳。第三步,在比较、归纳的基础上,提出一个普遍性的原则,以原则统摄零散的资料。第四部,在实践中检验这一原则。如果原则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则成为“定说”;倘若不能,则弃之。梁氏认为,“凡今世一切科学之成立,皆循此步骤”[1]92,这也是他将归纳法称为“科学的研究法”的缘由。
梁氏认为,大凡学术上要有所创获,“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1]71,“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1]159,这也是“真学者之态度”[1]71。如果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而将学问作为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则学问就不能获得其自在的价值。故梁氏云,“其实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夫清学派固能成为学者也,其在我国文化史上有价值者以此”[1]71。学问能够独立的根本要素,即学问本身是目的,而非手段。
梁氏特重清学正统派“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1]6的治学态度,他说,“一,读诸大师之传记及著述,见其‘为学问而学问’,治一业终身以之,铢积累寸,先难后获,无形中受一种人格的观感,使吾辈奋兴向学。二,用此种研究法以治学,能使吾辈心细,读书得间;能使吾辈忠实,不欺饰;能使吾辈独立,不雷同;能使吾辈虚受,不敢执一自是”[1]70。只有抱着“为学问而治学问”的态度,才能忠实于学问本身,才能抛却一切私心成见、客观深入地解读文本,才能养成独立的问学精神。而这一严谨的治学态度,又可使他人生“一种人格的观感”,从而营造出良好的学术氛围。
相反,抱着“经世致用”的目的以研究学问,往往导致学问的荒疏。他在评价章炳麟时,说:“樾弟子有章炳麟,智过其师,然亦以好谈政治,稍荒厥业”[1]9。可见,将学问作为政治的手段,学问亦不得长进。他反思自己早期的治学经历,“有为、启超皆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治经学’之本意,故其业不昌”[1]8。在他看来,学问要获得发展,必有赖于“为学问而学问”的人,“故其性耿介,其志专一,虽若不周于世用,然每一时代文化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1]160。
进一步,梁氏对“经世致用”的说法加以反思。何为有用,何为无用,本无一定之论。他说,“庄子称‘不龟手之药,或以霸,或不免于洴澼絖’,此言乎为用不为用,存乎其人也。循斯义也,则同是一学,在某时某地某人治之为极无用者,易时易地易人治之,可变为极有用,是故难言也”[1]71。可见,抱着“经世致用”心态的学者,似难逃狭隘、胶着的诟病,故云:“为学问而治学问者,学问即目的,故更无有用无用之可言”[1]71。
除了以上四点,梁氏认为促成清学繁盛的原因,还有以下两点:
学者的道德。梁氏云:“兹学盛时,凡名家者,比较的多耿介恬退之士”[1]97。突出表现为当时的学者比较有责任感。他评价颜元,说:“其尊重自己良心,确乎不可拔也如此。其对于宋学,为绝无闪缩之正面攻击”[1]32;他引用梅文鼎自述之语,曰:“吾为此学,皆历最艰苦之后而后得简易。……惟求此理大显,绝学不致无传,则死且不憾”[1]36;他引用刘献廷之语,云:“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利济天下,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能谓之人”[1]38。这都是清人敢于担当、献身的“粹然学者态度”的体现。此外,清人以“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为不德”[1]70、“采用旧说而不明引之为不德”[1]70。正是由于以上因素,才使清学“创获甚多”。以彼时反观今日,梁氏认为,所应学者甚多,“将现在学风与前辈学风相比照,令吾曹可以发现自己种种缺点。知现代学问上笼统影响凌乱肤浅等等恶现象,实我辈所造成。此等现象,非彻底改造,则学问永无独立之望,且生心害政,其流且及于学问社会以外。吾辈欲为将来之学术界造福耶?抑造罪耶?不可不取鉴前代得失以自策厉”[1]160。
平等的问学精神。梁氏认为,较前代而言,“清儒最恶立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1]7。这一氛围为学问的自由交流提供了契机,“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1]70,“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1]70。这一氛围也培育出学者独立思考的精神,“凡属学问,其性质皆为有益无害,万不可求思想统一,如二千年来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学问不厌辨难,然一面申自己所学,一面仍尊人所学,庶不至入主出奴,蹈前代学风之弊”[1]162。正是这一“无国界、无主奴之见”的平等学术氛围,造就了清学独盛的局面。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M].朱维铮,校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19.
[3]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M].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6.
[4]梁启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294.
[5]顾炎武.日知录校注[M].陈垣,校注.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章建文]
What“the Spirit of Scientific Research”Is A Case Study ofAn Introduction to the Academic in Qing Dynasty
Li Jiawu
(Research Center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2)
InAn Introduction to the Academic in Qing Dynasty,The spirit of scientific research”mainly includes four aspects:seeking truth from facts,spirit of suspicion,innovation,learning for learning.The main performance of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is the selection of research object and research method.The research object includes seeking truth from books and facts;the research method is the attitude of no credibility without evidence.Spirit of suspicion includes a skeptical attitude to the research object and the researcher.In the aspect of the research object,the main performance is skeptical about the ancient words and classic texts,and the researcher should keep an open mind and abandon one’s disadvantages.Innovation is the application of empirical induction.“Learning for learning”is the fundamental elements of the independent development of learning.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Spirit of Suspicion;Innovation;Learning for Learning.
C09
A
1674-1104(2014)01-0042-05
10.13420/j.cnki.jczu.2014.01.011
2013-11-14
李加武(1985-),男,安徽舒城人,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