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星天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与他者的“互动”
——解读扬·马特尔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
赵星天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中西方学者对《少年Pi的奇幻漂流》研究多集中在小说的叙述方式和主题探究上,忽视了作者马特尔赋予小说的深刻哲学内涵。文章参照犹太裔哲学及马丁·布伯的哲学观,从哲学角度进行解读,并探索文中他者与主体间的互动,探究从中折射出的作者的别样的生命“互动观”。
《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他者;主体;互动
《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01年,以下简称《Pi》)是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Yann Martel)的第二部小说,一经出版便问鼎英语文坛至高荣誉布克奖。2012年,小说由著名华裔导演李安改编成3D电影,激起各国观众的观影热潮,并在全球刮起了一阵“少年Pi”之风。
事实上,《Pi》在电影改编之前已经受到文学评论界的关注。国外评论家多从内容上来解读这部小说,例如分别从解构主义、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海难小说的历史演变、食人母题、生态主义的角度出发去解读。评论家Maria Sofia从创伤视角讨论了《Pi》这部小说,认为Pi的第一个有动物的故事是为了掩盖残忍的真实性,即人类之间互相残杀的丑陋现实。国内评论家除了探究《Pi》对《鲁滨逊漂流记》的重写、现代物质文明下人类生存的孤独和异化等主题外,也深入剖析了小说的写作手法。例如召唤结构,学者张建红从复调艺术特色角度分析《Pi》,认为小说采用了多声部的叙述方式,对动物和人之间存在的隐形对话以及Pi海上漂流的双重故事性的描述,使小说具有复调小说的主要特征。这些评论成功地阐释了《Pi》的主题和手法特征,但都忽视了作者马特尔赋予小说的深刻哲学内涵。
“马特尔很喜欢德国犹太哲学家Martin Buber的一套理论,在Buber的著作Iand Thou里有一句他认为很棒的句子:Everything is meeting。也就是说,生命是互动的,跟某人或某事。而这‘互动’决定了你生命的基调,说明你是谁。”[1]53这里的人和事都可以看作是生命中的“他者”,由此可以推导出马特尔强调一种与“他者”之间的互动。纵观《Pi》这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文中出现了几组主体和他者之间的互动关系,比如说人和动物、原教旨主义和宗教多样化、欧洲中心主义和食人蛮夷行径。本文旨在介绍书中体现的主要他者,并探索他者和主体间的互动关系,从中反映出作者的生命互动观。
马特尔在访谈中提到“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自成一个世界,生命的基调就是关于接受‘他者’(the Other)——你以外的其他人”[1]53。“他者”包括动物他者、文化他者、宗教他者,通过“他者”我们才能了解自身。就比如说你是巧克力冰淇淋,你自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巧克力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你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巧克力,除非当你遇到草莓、香草、黄油硬糖时,你才会了解自己的巧克力属性。在与“他者”的互动中,你首先会意识到自己是不同的,然后才会考虑个体间的差异性。“我对‘他者’很感兴趣,这不仅是小说的素材,也是生命的实体。我认为人们应该拥有一种‘能感别人所感的想象力’(the Empathetic Imagination),尽力去了解‘他者’。了解了‘他者’之后,你最终也会了解自身。”2[20]
马特尔在访谈中曾谈到自己的动物观,他认为“食品经济工业化之后,动物的地位完全被抹杀,它们得不到一点尊重。活生生的鸡在浓烟滚滚的工厂里被加工成肉食品,人们对待它们就像对待塑料玩具一样”。他认为“人们不是要对动物过分尊重,但任何动物都有感知恐惧的能力,任何生命形式都应得到最基本的尊重”[2]23-24。他的主要作品中都含有动物元素,《Pi》中的动物“他者”集中表现在老虎理查德·帕克身上。马特尔一反传统海难小说中温顺、听话的动物形象描写,选择了处于食物链顶端的老虎这一人类生存的劲敌,探讨人类在极端情形下失去优势,又要面对食人老虎“他者”的生存困境,重新思考了人类与动物“他者”的互动观。
《Pi》这部小说的故事主线蕴含达尔文生存法则,具有强烈的生态意识。主人公Pi对动物有情感上的认同、道德上的责任感、理性的科学认识。他对动物在面对困境时蕴含的正能量表现出好奇、礼遇、感恩和尊重。这部小说打破了人和动物相对抗的模式,探讨了人和动物面对困境结盟、共度难关的可能。
Pi和帕克得以结盟首先在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差异性。人类的认识进化过程很长,具有理性科学意识,在面对困境时得以思考解决办法。Pi给帕克和自己捕捉海鱼、净化海水,这是两者得以存活的必要条件。Pi也知晓驯服老虎的步骤,这得益于他从小在动物园里长大的经历。他知道要和老虎分区域生活,因为“老虎的地盘观念很强”[3]171。他持有训练帕克的工具——口哨,把大海当成是没有角落可以躲藏的马戏场。他知道猫科动物在船只左右摇晃时会晕船,于是利用这一物理学原理训练帕克:“我站在舷边,小船摇晃着,我的单音节的语言从哨子里吹了出来,而理查德·帕克在船底呜咽着,喘息着。”[3]207帕克作为动物没有感知灾难的能力,而是顽强地存活着。海难发生的最初几小时,是帕克的存在使得Pi镇定下来,“是理查德·帕克让我平静下来。这个故事的讽刺意义在于,恰恰是开始把我吓得神经错乱的东西让我安静下来,给了我决心,我敢说甚至还让我变得健全”[3]163。帕克的陪伴也使Pi从精神恐惧中走出来,“一部分的我很高兴有理查德·帕克在;一部分的我根本不想让理查德·帕克死,因为如果他死了,我就得独自面对绝望,那是比老虎更加可怕的敌人。如果我还有生存的愿望,那得感谢理查德·帕克”[3]165。
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Pi和帕克形成对等的关系,Pi甚至借鉴帕克的生存方式,这样才能在强大的自然界“他者”面前存活下来,Pi像帕克那样活着,身上潜在的动物性也日益显现。Pi原来是素食主义者,现在被迫猎杀海龟、鱼类,像“动物一样吃东西,发出很大的声响,发疯一般的不加咀嚼地狼吞虎咽,和理查德·帕克吃东西时一模一样”[3]225。帕克具有人的感知能力,和Pi共患难。Pi对他心存爱意,发誓要拯救他,就像帕克给了他希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一样:
“我爱你!”这几个字脱口而出,那么纯洁,那么自由,其中包含的爱是那么的无边无际。这种感情充满了我的胸膛。“真的。我爱你,理查德·帕克。如果现在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我想我肯定坚持不下来的。不,做不到。我会因为失望而死去。别放弃,理查德·帕克,别放弃。我会把你带到陆地上的,我保证,我保证!”[3]236
Pi对帕克的承诺表明他对帕克不存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二者也不要求完全对等地付出。Pi的话语真情流露,表现出对帕克的尊重、感激、亲近。
文中还有一些伏笔交代Pi和帕克之间的模糊界线。帕克拥有人类的名字,他的名字其实属于找到他的猎人,而他的本名是“口渴”(Thirsty)。Pi的名字谐音为Pie(饼),暗示了他在海上漂泊时的饥饿,与“口渴”一样描述当时的痛苦,这一点可以印证帕克和Pi的同等地位。
多年后,Pi在加拿大向作者叙述他的海难经历时,仍旧对帕克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Pi在叙述时加进了自己未能向帕克讲的离别赠言,“当心人类,他们不是你的朋友”[3]287,他讲话的语气很像一个达尔文学家。但他很快又补充道,“但我希望你记住我是一个朋友”[3]287。他的言辞并不矛盾,证明他一分为二的性格。他的故事反映了这种双重性,正如成年Pi选择宗教学和动物学的双专业。他对这两门学科感兴趣,表明他既想了解人性的本质,又想了解动物的行为方式。他能游刃有余地学好这两门截然不同的专业也证明了:人类和动物是不同的;他们需要你去分别研习;但是人类还是应该学会平等地对待动物。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Pi一样理解动物、热爱动物。来向Pi询问海难经过的两位日本调查员就不相信Pi的奇幻故事。他们期待Pi的经历和一般的海难主人公相同,就如书中所写、电影中拍出来的那样。没想到Pi的故事如此与众不同,他们随即表示难以置信。即使Pi列举证据、据理力争,甚至做实验证明,他仍不能说服两位日本官员。显然,这两位日本官员期待着传统的海难叙事——像鲁滨逊那样的故事,而非达尔文式的。Pi看出来他们不想接受他的故事,“那么你们还想听一个故事……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想要一个不会让你吃惊的故事。将会证实你已经知道的东西。不会让你看得更高更远或者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的东西……你想要一个没有动物的故事”[3]305。他接着编织了一个人类间互相残杀、肉食同类的故事,充斥着残酷、统治和屈服。与这个故事相比,第一个故事显得是类比人类的动物寓言,自然两位日本官员也发现了。一位官员评价到:“他的故事是相互配合的。台湾水手就是斑马,他母亲就是猩猩,厨师就是……鬣狗——这意味着他就是老虎!”[3]314将第一个故事解释成是真正故事的动物翻版后,两位官员终于满意了。
两位日本官员对Pi第一个故事的评价是“难以置信”,Pi在这个词上大做文章,说世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谜题。“爱情令人难以置信,随便去问哪一个情人都行。生命令人难以置信,随便去问哪一个科学家都行。上帝令人难以置信,随便去问哪一个信仰上帝的人都行。关于难以置信,你的问题是什么?”[3]300最终,Pi说服了两位日本官员承认新的海难叙事,“有动物的故事”比传统的海难叙事要好,他不仅给他们灌输新观点,而且劝说他们不要固步自封,要以更包容的态度对待人生。他指出了动物“他者”存在的实用性和感染力。
Pi的第二个故事版本是典型的关于海难食人主义的详细叙述,老虎理查德·帕克完全消失了,成为传统意义上从人类中心主义角度解读下的牺牲品。在人类理性主义的框架下,老虎消失的地位其实在它的命名中也颇有显现。马特尔的小说与很多海难故事有着复杂的互文性。其中比较显著的是爱伦坡的《阿·戈·皮姆的故事》。小说中在Grampus大屠杀中反抗获生的幸存者就叫理查德·帕克。爱伦坡笔下的帕克在海难极度饥饿的情形下是第一个要求抽签的人(不幸的是,他抽到了最短的那根,立即被皮姆和他的两个同伴吃掉了)。像爱伦坡的惊悚小说和其他经典的海难故事那样恶作剧般地设计情节,《Pi》消除了种族界限间的明显确定性。马特尔的老虎拥有和人类(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的名字。帕克名字历史来源的文本暗示着标准的食人生番故事的受害者实际上是“他者”——动物“他者”。
Pi在第二个故事中化身为期待寻求人类之间对话的受害者。这时的野兽停留在人心里,在特例情况下才浮出表面:谋杀和食人习俗组成“兽类的”黑暗之心,在明显“文明开化的”人类心中若隐若现。从某种意义上说,马特尔的小说通过强调Pi故事的主要情节中野兽的外化现象来转变黑暗之心的引申含义:老虎和人类为了生存而和解停战,双方心照不宣地约定不杀死和食用对方。如此,小说打破了人类和动物本质相对抗的熟悉模式的禁锢。在《Pi》这部小说中,相反的是,人类和动物必须相互依靠,形成不稳定的联盟。随着航行的推进,Pi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动物化,而帕克抑制着所谓的本性驱使而没有杀害食用它的人类竞争对手,小说展示了人和动物互惠双赢、谋求共存的对话可能。
马特尔在访谈中也表明了自己的宗教观,“宗教的优点,总会被扭曲。你读《圣经》,读《可兰经》,你会发现人们做出来的跟经文所规范的,有很大距离。很多人断章取义,滥施暴力,但这跟原来的经文严重脱节。现在的问题,是政治化的宗教戏仿。例如对伊斯兰教徒来说,不需要分开政府和教会,因为神渗透在生活每部分……但在基督教国家,这是分开的。这只是不同方式的存在。我们要接受‘他者’。不论那是什么样的,宗教上的‘他者’,性别上的‘他者’,文化上的‘他者’。”[1]54所以,他刻意安排故事主人公Pi既是印度教徒、伊斯兰教徒,又是基督教徒,甚至还把无神论者当作良师益友,宗教多样化得以在纯真的心灵里实现。文中的基督教、印度教、伊斯兰教、无神论相对于彼此都属于宗教上的“他者”,作者通过探讨Pi的多重信仰,表明了自己宗教多样化的互动观。
在小说的序言部分,作者写道:“这是一个能让你相信上帝的故事。”[3]6作品中出现了几种宗教,反映了作者寻求对话沟通的宗教多样化观点。宗教的本质特征其实是排他性,几个世纪以来,任何有影响力的宗教都宣称自己的教义是唯一的终极真理,指责其他宗教观是片面的甚至是绝对错误的。
Pi能够同时信仰三种宗教首先得益于他不偏听偏信、独立思考的人生态度。Pi出生于印度家庭,他最初很自然地成为了一名印度教徒,他的信仰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受到环境的影响,而且这时候他对宗教还停留在感性认识上。Pi第一次参观印度教庙宇,受洗成为印度教徒,但他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对宗教本身没有任何认识。他只是对这个地方的一些东西诸如“气味、光与影、火焰、色彩”等感到神秘。从此,宗教的种子在他心里开始发芽。印度多种宗教并存的环境给了Pi接触其他宗教的可能。他十四岁时,一家人去了穆纳尔,他开始近距离接触基督教;一年之后,Pi去穆斯林居住区闲逛,又开始接触伊斯兰教。Pi一开始受到周围传闻的影响,以为这两种宗教是洪水猛兽。他第一次到基督教堂时只是闲逛了一会,因为他“对这种宗教所知甚少。他有一个神祗很少而暴力却很多的名声”[3]52。接着他碰到了教区长,并“躲在一个角落里看那个地方”[3]52。基督教堂干净、整洁、朴素,门敞开着,欢迎任何游客,神父充满耐心——“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提供安慰和指引”。Pi发觉神父的职业就是去爱。Pi在首次接触基督教时心里发生了莫名的感动,他说“眼前的一切悄悄地溜进了我心里,令我感到震颤”。就这样,Pi开始造访基督教堂,和神父探讨基督的故事,并最终成为了一名基督教徒。至于伊斯兰教,Pi观念中“伊斯兰教的名声比基督教的名声更糟,神更少,暴力更多,而且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说过穆斯林学校的好话”[3]59。因此,Pi一开始不想踏入清真寺。后来他在无意识的情形下碰到了伊玛目,和他交谈后才开始形成了自己对伊斯兰教的看法。接触了伊斯兰教后,Pi对宗教的认识进一步升华,“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在天堂里了。实际上这个地方和我刚才经过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看待它的方式却发生了变化。”[3]63伊斯兰教帮助Pi转变了看待世界的方式,“自然环境中的每一个元素都与周围的其他元素和谐共处,大家都是亲友”[3]64。Pi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否定了关于宗教“他者”的谣言,消除了误解,为他的信仰多样化提供了可能。
对各种宗教理解和包容的态度是Pi有多种信仰的基础。Pi在接触不同宗教的过程中意识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但差异不意味着敌对,Pi在宗教“他者”的表面差异下发现了它们本质上的共同点,从而产生了对多种宗教包容甚至是欣赏的态度。Pi一开始作为印度教徒对其他宗教知之甚少,很难把教堂里那位“满身伤痕,鲜血直流”的受难者与神联系起来。人类犯了原罪后要神的儿子去赎罪的做法在Pi看来“真是奇怪的心理”。再者,基督作为神的化身却鲜少具备神性,更像是一个凡人。他“是个太像人类的神……这位圣子是一个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说故事,说话的神。这位圣子是一位走路的神,一位行人神……”。而基督教在Pi眼中,是一个“像燕子一样迅速,像救护车一样急迫的宗教”。“在我出生的宗教里,为了一个灵魂的战争可以像接力赛一样持续很多个世纪,接力棒在无数代人的手中传过,对我来说,基督教迅速解决问题的方式令人困惑。如果说印度教就像恒河一样平静地流淌,那么基督教就像高峰时间的多伦多一样匆匆地奔忙。”[3]58刚开始接触基督教时,Pi的态度是“心存怀疑和恼怒”[3]57。在听完了更多的关于圣子耶稣的故事后,Pi觉得“每天[他]心中对他的愤怒都更加强烈,每天[他]都能找到他的更多缺点”[3]58。即使这样,他并没有强烈地攻击基督教或者将它弃之不理,而是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它并最终接受了基督教。他发现了基督教在解决人性本质的问题上也有自己的观点,神父对Pi的疑问回答都是“爱”,更确切地来说,是一种“当下的爱”,这种博爱观更具体、更现实,Pi感受到了道德和精神上的提升。“我走进教堂,这次没有恐惧,因为现在这里也是我的家了。我向基督祷告,他是活着的。然后我冲下左边的山,又冲向右面的山——去谢谢克利须那王把我引到撒勒的耶稣面前——我发现他的人性非常令人信服。”[3]59
Pi在接触不同宗教后,发现了宗教根本的理念,共通之处甚至比差异之处多。“就他们爱的能力而言,印度教徒的确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正如就他们认为神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观点而言,穆斯林就是留胡须的印度教徒,而就他们对上帝的忠诚而言,基督教徒就是戴帽子的穆斯林。”[3]51Pi认清了各种宗教的本质相同,总结到“支撑着思想和语言之外的宇宙的,和我们内心挣扎着表达的,是同样的东西”[3]50。Pi发现了贯穿三种不同宗教的基本特质是对爱的追寻,梵天和自我之间的关系就像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联系一样。接触圣子基督不是对克利须那的背叛,“在他的智慧和完美的爱里,克利须那带我去见了[基督]”[3]51。因此,印度教是通往其他宗教的桥梁而非阻碍。不同宗教间不是孰是孰非的对立关系,而是互为补充,通过各自的方式表达人生的终极目标——爱。Pi认为任何人都不能占有神或是“嫉妒神”,当神父、伊玛目和梵学家要求Pi在三种宗教中择其一时,Pi答道“甘地老爹说‘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我只是想爱上帝”。Pi对不同宗教本质的把握是他同时信奉三种宗教的基础。
不同宗教是不同文化的代表,书中出现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之间的碰撞是不同文化冲突的映射。马特尔笔下主人公Pi的多重信仰寄予了作者希望不同文化间摈弃敌对冲突、走向和平共存的美好愿景。正如学者Pearson指出:“我们现在处于这样一个时代,不同文化应该学会在和平交流中和谐共存,互相学习,了解对方的历史、文化和艺术的发展以达到互利共赢的目的。反之,在现下拥挤的小小世界里,就会造成误解、冲突和灾难。”[4]83-84文中三位宗教领袖齐聚Pi家里,为Pi的多重信仰争论不休,并相互攻击对方的宗教。“三位智者相互瞪着眼,气喘吁吁,满腹怀疑。”[3]68Pi的父母也不能理解Pi异乎常人的信仰问题,Pi的母亲说:“我和你父亲认为你的宗教热忱有点儿神秘。”[3]75虽然Pi在教堂和寺庙里遭到了信徒的鄙视和驱逐,他依旧以自己的方式坚持着多重信仰。“我在人多的时候去庙宇,那时高雅之士们需要分心的事太多,不会挡在上帝和我之间。”[3]73Pi吸取了三种宗教中好的因素,将不同的教义互相补充,达到爱上帝的最终目的,而文中其余人不能理解Pi的行为,说明了以不同宗教为代表的不同文化间的对立冲突。马特尔通过塑造Pi这样一个拥有多重信仰的角色意在告诉读者:不同文化、种群之间应加强沟通,了解对方的文化、宗教,这样才能获取爱、希望,这样才能共存。
文中除了三种宗教外,还有一类宗教上的“他者”——无神论者。Pi对无神论者的尊敬体现了作者博大的宗教多元化理想:不仅是多种宗教间的共存,还有教徒和非教徒之间的互相包容。Pi的一位启蒙老师库马尔先生就是无神论者。库马尔先生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是现代医学拯救了他而非宗教信仰,所以他坚持科学理性,是个无神论者。他认为宗教是黑暗的,对现实做科学以外的其他解释是毫无根据的,相信人们经验以外的任何事物是没有正当理由的。即使这样,Pi对他非常敬仰,受库马尔先生热爱科学的影响,到加拿大后Pi修习了宗教学和动物学的双专业。表明他除了想探寻宗教的奥秘,也很热爱自然科学。Pi是这么评价无神论者的:“我感到和他有一种亲缘关系。我第一次知道了无神论者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说明了自己的信仰。像我一样,理性引导他们走多远他们便走多远——然后便跳跃起来。”[3]29正是科学理性和宗教信仰的结合,Pi才得以在海难中存活下来。他训练老虎的过程是科学的,并严格遵从《求生指南》里的信息保持生命力。但他同样需要信仰的维系才能在朝不保夕、枯燥乏味的海上生活中持续保有生存的勇气。他一天中会花大量的时间来祷告,驱逐黑暗,让自己保有爱的能力。“我会摸着用衬衫碎片做的包头巾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帽子!’我会拍着自己的裤子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衣服!’我会指着理查德·帕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猫!’……”[3]209
《Pi》这部小说的另一重要主题是同类相残,Pi讲述的第二个故事中主人公的食人行为在第一个故事中由动物们替代了,这种安排颇耐人寻味。小说中的同类相残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比如厨师和法国水手可以归为一类:贪婪、野蛮的食人行为,为人不齿。Pi在第一、第二个故事中也分别有食人行为,但也有被动和主动反击之别。同类相残长久以来被冠以“野蛮人行为”的标签,是和欧洲文明相对应的文化“他者”,为具有优越感的西方文明人不齿。《Pi》打破了西方经典小说中蛮夷食人的迷信,表明文明的西方人在特定情形下也会堕落为野蛮人,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误区。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世界的一些文献记载显示在被征服的蛮夷地区,当地人会有同类相残的行为。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英文经典小说《鲁滨逊漂流记》,鲁滨逊在孤岛上看到了当地土著人的食人行为,并救下了即将被杀害的星期五。同类相残(cannibal)这个词来源于西班牙语“canibal”,从历史上可以一直追溯到美洲新大陆的发现[5]451。据说哥伦布到达古巴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亚洲的版图上,已经到了成吉思汗的国度。他把当地安德勒斯群岛人当作是“Caniba”或是“Canima”人,而这两个单词在发音上接近于“Galibi”,意思是“勇敢的人”。由此可见,同类相残这个词语的出现和殖民主义有关,是由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言语差异造成的,显示出帝国主义的强权政治作风。西方世界在殖民扩张时期广泛使用“同类相残”这个词来形容殖民地,用来标示本土文化在“他者”文化面前无与伦比的优越地位。这种称土著人丧失人性的政治宣传带有仇外的种族歧视的语境背景。当时很多人相信非洲人、北美印第安人有着食人行为,灭绝人性。这种说法实则疑点重重,没有参考实际的文化、经济背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很多殖民地的原住民看到奴隶贸易者一批批地拉走当地的男女,以为殖民者要食用他们的身体,认为殖民者恶心至极。《Pi》这部小说冲击了西方世界长期持有的“蛮夷食人”的概念。
第一个故事中的法国水手和第二个故事中的法国厨师的食人行径表明西方世界的“文明人”在极端情形下的野蛮行为,他们就像康拉德笔下的克尔兹那样贪婪堕落。克尔兹最后意识到了自己的贪婪和残忍,他的临终遗言是“可怕啊!可怕啊!”[3]112。马特尔在访谈中表示自己深受康拉德的影响,像康拉德一样,马特尔在小说中使用同类相残作为野蛮行径的能指。然而,与康拉德不同的是,前者的同类相残是从社会达尔文角度而言的,标示着原始落后;而马特尔笔下的同类相残更多的是从哲学角度,将之与现世物质主义相连。Pi在海上食物匮乏、健康状况急剧直下,一度失明,这时他碰到了同为海难幸存者的法国水手。在进行了一番类似“等待戈多”般的荒诞的对话后,他们发展了良好的兄弟情谊,Pi邀请法国水手登上自己的救生艇与他会合。谁知道法国水手编造了自己食物匮乏的谎言,他一上Pi的救生艇就想杀了Pi食用。“你他妈的心是和我在一起!还有你的肝和你的肉!”[3]256理查德·帕克在无意中救了Pi,因为法国水手踏上了它的地盘,它毫不客气地把他咬死了。Pi在检查法国水手的小船时,发现他“有一点儿海龟肉,一个鲯鳅头,甚至还有——这可真是好东西——几块饼干屑”[3]257。法国水手死在了他的贪婪上,他的食人行为揭示了现世物质主义的弊端——永不满足的消费,最后自己也“被消费”。
第二个故事中出现的法国厨师有着更加野蛮、贪婪的食人行为,与法国水手不同的是,他最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堕落,面对Pi复仇式的挑战没有还手,死在了Pi的攻击下。这一点说明他像克尔兹一样,成了贪婪的牺牲品。第一个故事中的鬣狗对应着法国厨师,作者对鬣狗的描写就极具丑化。鬣狗先咬下了斑马的腿,然后在斑马尚且活着的时候吞食了他的肠子。Pi描述鬣狗为“丑得不可救药”[3]117,不仅是形容它外表的丑陋,更是它行为肮脏的写照。在鬣狗群中,“意外的同类相食是常见的事”,“鬣狗并不讨厌这种错误”,“有什么是鬣狗不吃的吗,这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因为它们会毫不犹豫地“食用同类”[3]118。鬣狗攻击斑马,咬下了它的腿,斑马在极度痛苦中走向死亡。这只可怜的、毫无抵御能力的动物之后又被“从身体内部开始活活吃掉”[3]126。这个场景和第二个故事相吻合,第二个故事中,一个断腿的年轻中国水手被法国厨师杀害食用。作者特意给水手安排了中国人的身份,并且描述他“优雅”[3]307“高贵”“平静”[3]310,就像一个“中国皇帝”[3]307。这不难让人联想起以前中国半殖民地的历史,而法国也是八国联军侵华的帮凶之一。这里的国籍暗示了所谓的优越的“西方文明”对当时落后的“东方国家”的野蛮殖民欺凌。而Pi描述厨师的词汇为“让人恶心”[3]306,“真是个畜生,那个厨师,脾气坏,虚伪”[3]307。他对应着第一个故事中的鬣狗,而年轻的水手对应着斑马。
《Pi》中对法国水手和厨师的描写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神话,表明文明的欧洲人也会堕落成野蛮人,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尤其是法国厨师,他在食物尚且充足的情况下杀害、食用了中国水手和Pi的母亲,显示了他视东方国家前殖民地人民的生命如草芥。虽然第一个故事中厨师的对应者鬣狗分食其他动物符合达尔文生存原则,但厨师对同类犯下的罪行则耸人听闻,不符合社会伦理道德的要求。他已经超越了物种的界限,从文明人堕落成了野蛮的兽类。他最后也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让Pi杀死了自己。
追究法国水手和厨师的行为,不难发现贪婪是导致他们杀害同类、自取灭亡的原因。作者颇有哲学深意地把同类相残的行为和世俗物质主义连接起来,指出过度追求物质消费的弊端。文中还有一处描写暗示了作者的意图。Pi漂到了一个由巨大海藻组成的海岛上,岛上有成千上万的海猫。海猫的行为在Pi看来如出一辙,毫无个性可言,所有的动作都是集体化的。它们也是永不满足的消费者,几乎花一整天的时间啃食海藻或是盯着池塘看,等着食物(死鱼)的出现。它们集体消费、行动如出一辙的生活模式很像学者Max Horkheimer和Theodor Adorno笔下后资本主义时代人类模式统一、毫无创新的生活状态[6]28。海岛本身就像法国厨师那样永不满足,通过释放酸性腐蚀物,杀死所有靠近它的生物体,甚至是人类。Pi在树上发现了一个果实,层层剥开后发现里面有人类的遗骨:一整套牙齿。虽然Pi和理查德·帕克很快适应了岛上的消费文化,身体状况逐步好转,但是Pi在意识到了岛上枯燥乏味、空洞无物的生活后毅然决定离开海岛。他和康拉德笔下的克尔兹一样接触到了“黑暗的中心”,所幸的是,他没有像克尔兹那样腐朽堕落,沦为野蛮无情的象牙贸易者,最后死在自己的贪欲下,而是在精神死亡前选择离开。“早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出发去寻找自己的同类,我宁愿在这一过程中丧生,也不愿在这座杀人的岛上过孤独的令人不满意的生活,虽然身体舒服,但精神却已死亡。”[3]284
作者安排法国水手和厨师贪婪的同类相残行为是为了烘托出故事主人公Pi的英雄行为。Pi在海难发生之前一直是素食主义者,为了在海上存活下去被迫积极猎杀海鱼,为理查德·帕克和自己获取食物。但他因此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我是个16岁的无辜的小伙子,酷爱读书,虔心宗教,而现在我的双手却占满了鲜血。这是个可怕的重负。所有有知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我祷告时从没有忘记过为这条鱼祷告”[3]184。虽然Pi在书中也出现了食人行为,但他的食人行为和法国水手、厨师相比是被动、反击型的。一次是在理查德·帕克咬死了法国水手后,Pi在极度饥饿的情形下错把水手的肉当动物的肉吞食了,但他之后非常自责,“我的痛苦永无休止,而他已经死了……我每天都为他的灵魂祈祷”[3]257。第二次Pi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在极度憎恨法国厨师的情形下杀死了他,并模仿厨师的行为分食了他的遗体。之后他只能“求助于上帝”,才得以“活了下来”。文中不同类型的食人主义否定了欧洲中心主义,指出具有优越感的欧洲人也会沦为兽性野蛮人,跨越物种的界限。
《Pi》这部小说体现了作者的生命互动观,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和周围的世界有着互动关系。虽然主体和“他者”之间存在差异,双方不仅应该认识到这种差异性,也要相互尊重、包容、理解,达到和谐共存。主体和“他者”之间的界限也可以越界,主体的优越地位只是自欺欺人,对“他者”的歧视带有不解和偏见,甚至主体会沦落成“他者”的地位。Pi和理查德·帕克的互动关系从一开始的敌对到后来的相依为命,得益于Pi了解、尊重动物的习性,认识到对方的异己性,合理利用人类的理性思考和科学知识驯化理查德·帕克,两个不同的物种得以和平相处,二者不存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神话。Pi不顾世俗眼光,持有多种宗教信仰,建立在他想“爱上帝”的美好愿景之上,实现了不同宗教间沟通、交流的可能性,为不同文化间的求同存异、和平共处提供了对话模式。而和Pi相比,以文明人自居的欧洲人在小说中沦为了野蛮的兽类,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神话,解构了殖民地人民野蛮、落后的传言,指出优越的欧洲人在“黑暗的中心”堕落成野蛮人的可能。
当然文中也有一些其他有关“他者”的描写,如科学理性和宗教信仰。代表人物是Pi的两位启蒙老师,伊斯兰教徒面包师库尔马先生和生物教师库尔马先生,在他们的影响下,Pi在大学里修习了动物学和宗教学双专业,足以体现在Pi看来,科学理性和宗教信仰是缺一不可的。生物教师库尔马先生是无神论者,只相信科学理性的力量,他早年患了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体现了只重科学、无视宗教的“颠簸”状态。而Pi在发生海难后,在科学理性的单一指引下显然不够,他需要信仰的支撑,否则他也无法从“失去家人”的极度悲痛中走出来,而科学无法解释整船人的覆灭,他只能相信“上帝会留下来,成为[他]心里一个闪光的点。[他]会继续去爱”[3]209。
《Pi》这部小说打破了主体和“他者”之间的界限,提倡两者相融合的平等互助关系,体现了作者博爱的生命互动观。文中的动物对应着人的动物性,同类相残行为对应着人的人性,宗教多样化对应着人的神性,作者从三方面综合讨论了个体在世界中的位置,不是凌驾于“他者”之上,而是二者间互相尊重、理解、包容。就像两位库马尔先生一样,在动物园里用各自的方式赞美生命,从不同角度体现了人性的光辉。
[1]尘翎.文学也是一种宗教信仰:专访2002年度布克奖得主扬·马特尔[J].书城,2003(8):52-54.
[2]Sieke S.The Empathetic Imagination:An Interview w ith Yann Martel[J].Canadian Literature,2003,177(Summer):12-32.
[3][加]马特尔·扬.少年Pi的奇幻漂流[M].姚姚,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4]Pearson Lester.Democracy in World Politics[M].Toronto:S.J.Reginald Saunders,1995:83-84.
[5]Breton Raymond.Relations on the Caribs of Dom inica and Guadalupe[J].Purchas,Samuel,1905,vol.xiv:451.
[6]Horkheimer Max,Theodor W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M].Trans.John Cumm ing.New York:Continuum,2002.
责任编辑:庄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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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4)03-0040-08
2013-12-03
赵星天(1989—),女,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