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上半期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转型*

2014-03-26 19:23
长沙大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史传二十世纪小说

陈 婵

(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二十世纪上半期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转型*

陈 婵

(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历史小说在叙事时间、叙事结构和叙事视角等方面突破了传统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模式,在借鉴了西方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特点之后,实现向现代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转型。

历史小说;叙事话语;转型

中国有着悠久的史传叙事传统,形成了独特的历史叙事话语形态,而传统历史小说为了取得叙事的合法性,均强调对史传叙事的依附和模仿。如崇祯年人瑞堂刊印的《隋炀帝艳史》就表现了对史传叙事的依皈:“稗编小说,盖欲演正史之文,而家喻户晓之。近之野史诸书,乃捕风捉影,以眩市井耳目。孰知杜撰无稽,反乱人视听。今《艳史》一书,虽云小说,然引用故实,悉遵正史,并不巧借一事,妄设一语,以滋世人之感。故有源有委,可徵可据,不独脍炙一时,允足传信千古。”[1]清代金人瑞在《三国志演义·序》一文中也强调“其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1]这种对史传叙事的附着和依皈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传统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建构。

首先,历史小说的叙事时间受到史传叙事时间的影响和制约。传统史传叙事是在整体时间观影响下,按照“年-月-日”的线性时标序列进行的。向史传叙事靠拢的历史小说往往参照史实,载阅野史、笔记,“条之以理,演之以文,编之以序”[1],虽然中间有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速度变化,倒叙、插叙、补叙,甚至是预叙等叙事手法的局部运用,但总体上受传统史传叙事静止的整体性时间观的深刻影响。

其次,历史小说在这种时间观的影响下建构叙事结构,往往是“首尾映带,叙述精详,贯穿联络,缕析条分。”[1]小说的开头一般从盘古开天、三皇五帝、夏商周列朝说起,“以时间整体观为精神起点,进行宏观的大跨度的时空操作,从天地变化和历史盛衰的漫长行程中寄予着包举大端的宇宙哲学和历史哲学”[2],再以一朝一代的历史进行前后因果序列的叙事。以《水浒传》为例,“开头的一回半,时间跨度是140年,几乎是每回100年;以后的九十八回由宋哲宗末年写到宋徽宗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时间跨度只有24年,平均1年就占了四回以上。二者的时间流转速度几乎相差400倍。如此巨大的叙事时间流转速度”,“反省了王朝盛衰,沟通了宗教与世俗,融合了天人之道”[2]。

第三,传统历史小说中的叙述者总是站在无所不知的权威者视角,采用第三人称外视角对历史大河中的政治兴衰、朝代更替、战乱纷争、人事关系等进行全知叙述,将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历史人物的性格特点、行为活动和情绪情感等和盘托出。叙述者通常直接站出来点评人物和事件,引申出一两个历史经验教训,以期达到劝善惩恶、讽谏兴邦的目的。这种带着强烈道德说教倾向的权威叙述者的出现,往往将叙事引入到一个固定的道德伦理价值模式,而隐匿了关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其他可能阐释。

19世纪末,中国社会中“绵延数千年的中国古代时间与儒家意识形态解体,康有为‘三世说’与严译进化论力图重构新型时间-历史观。尤其是后者统摄历史目的与自然规律于一体,为满足国家竞争(物竞)提供了以线性进步时间-历史大势(天择之道)为本体根据的实然规律与应然价值相统一的定位。”[3]与此同时,梁启超提出了史学界革命。他在《新史学》中提出以未来为取向的历史时间维度,体现了现代历史观的特质:即不再是以对过去的回顾和怀念为终极目标,而是立足当下实现对未来的展望。现代历史观的确立,使得历史小说作家获得了崭新的叙事时间建构维度,挣脱了向后看的传统历史叙事观的束缚,突破了传统历史小说因果循环式的叙事时间链,立足当下,表达现代人对于历史的崭新思考,以实现对文化走向、人性发展和政治建构等方面的反思和展望。

鲁迅的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诸小说,往往在一篇小说中整合了某个历史人物在文化语境中可能辐射到的历史元故事,时间跨度极大,其中既包括《山海经》、《淮南子》、《列士传》、《列异传》、《吴越春秋》、《尚书》、《周易》、《左传》、《史记》、《论语》、《孟子》、《列子》、《世说新语》、《说文解字》等古代典籍,也包括现代学者辑著的作品和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论。不同时代和身份的人纷纷登场,不同年代和文化背景下的事物交织在一起建构一个有意义的情节。这种有机整合将历史和当下的文化进行了衔接和对照,建构起两极对立的叙述结构来表现作者对文化的反思和文化价值取向的评判,对传统文化在当下的命运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反思。

郭沫若的历史小说也跨越了线性时间限度而将不同时空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加以整合。如《函谷关》中将老子《道德经》中的观点和后世对道家思想的诸种阐发加以整合,通过老子之口对道家在后世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种种高蹈务虚、诡黠狡辩思想进行了一次总批判。小说《马克思进文庙》则虚构了一个时空错接的叙事空间,让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和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一中一西两个思想巨头相会于二十世纪的大都市上海的文庙中,进行了一场完全关乎当时思想热点问题的谈话。时空的巨大跨越性,使得小说具有深厚的历史纵深感。

郁达夫在1922年2月《创造季刊》1卷4期发表的《采石矶》中,于宏大磅礴的历史长河中,选取和作者精神气质相通的黄仲则作为主人公,围绕黄仲则孤僻、忧郁的性格以及他与戴东原的关系为中心构建情节,表现了一个人格高洁的知识分子形象。黄仲则的多愁善感、才华高绝等原型性格与作者气质接近,因此,作者在塑造黄仲则时,加入了自己的声音,于黄仲则的抒怀话语中灌注了自己的情感,表现了对身处不同历史时空的知识分子个体悲剧命运的慨叹。作者将当下与历史时空相衔接时,历史成为他借以认识和表现自身的一个路径、一种方式和一个窗口。郁达夫指出了这种时空建构的合理性:“我们平常在现实生活里所经验不到的事情,若在平常的世态小说里写出来,大家都要骂你低能欺诈,而在历史小说里证据确凿的写出来的时候,人家反会称赞你眼光的周至,着想的奇特。这是因为读者先有一种时间的观念,在那里作辩解,所以在历史小说里见了不近人情的事件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原谅,以为在古代或者真是如此的。”[4]

受传统向现代历史-时间观的转型,以及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上半期大量西方现代短篇小说被引介的影响,中国历史小说的叙事结构也发生了嬗变。

中国古代短篇历史小说中,无论是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宏大历史叙事,还是干宝“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5]的《搜神记》都追求叙事结构的首尾完整性和前后有序性。19世纪末,西方现代短篇小说传译到中国。五四时期,学界对短篇小说予以大力提倡。1918年5月15日,胡适在《新青年》发表的《论短篇小说》一文中提出“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6],现代短篇小说“截取横断面”的结构是以部分代表全部,从横截面代表一个人、一国史、一社会。而“‘横截面’的结构方式要求动作所占时间、空间越少越好,压缩小说表现时间逼得作家普遍采用回顾、插入,以便在片段中表现整体,这就使得倒装叙述和交错叙述得以真正立足。而短篇小说的篇幅短小,无疑也给转变叙事角度和叙事结构的实验提供了方便。”[7]

二十世纪上半期的历史小说以现代历史-时间观为基点,借鉴西方现代短篇小说“截取横断面”的叙事结构,摆脱了依附于史传叙事的首尾连接、因果相承的整体顺叙型叙事结构模式,通过对历史元故事加以整合和重组,表达现代人的思想和观念。

如鲁迅的《故事新编》中,《补天》截取女娲某天苏醒决定造人的场景进行叙述,改变了传统历史小说从天地混沌、鸿蒙之初开始讲述的叙事模式,使女娲造人故事从线性连接的时间链条和传统文化结构中超脱出来,突出女娲造人的伟大及人类的猥琐;《铸剑》截取眉间尺复仇前一夜的场景作为小说的切入口,将原本发生在前面的眉间尺父亲被害的故事放置在后,突出复仇活动在文本叙事中的核心地位;《理水》开头虚构了远古洪水时期的一座文化山上一群文人无聊的日常生活,将叙事聚焦在这些文人所代表的文化意识形态上;《采薇》开头截取伯夷叔齐在养老堂里的情景,切断了与正史中赞颂伯夷叔齐仁义孝悌品质的历史叙事的联系,将他们置于一个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现实情境中,以突出他们所遵循的忠孝之道的现实荒谬性;《非攻》开头截取墨子准备去楚国说服楚王停止攻打宋国的场景,勾勒出墨子所代表的文化品格:务实而不畏艰难的墨家精神。

蔡仪的小说《先知》截取卞和第二次献宝玉的历史片段,以浓墨重彩的油画式的笔法刻画卞和的外貌,及其遭受的苦难、羞辱和误解的心理活动,摒除了其他无关的事件和人物的叙事,将卞和理想化为为真理献身的殉道者加以赞颂。

郑振铎的《汤祷》省略了原型故事中汤主动献身求雨的情节,截取了远古时期人们试图以汤为祭品求雨的场景为横断面,通过汤刻画濒死时的恐惧心理以及汤因天偶降大雨而免被烧死的戏剧性叙事,将传统史传语境中被神化的汤祷桑林的故事还原为原始社会的一个普通的偶然性历史事件,汤在小说中被描绘为一个被逼无奈、贪生怕死的普通人,从而颠覆了传统历史叙述对汤的神化叙事。

历史小说截取横断面的结构均是以现在时为基本时态,使得历史小说叙事时间呈开放式结构,将历史时间与当下时间进行对接,将读者带入了似曾相识的历史情境中,表达对中国历史语境下的文化及人性本质的反思。

另外,西方小说多元化的叙述方法和叙事视角的使用为二十世纪上半期的历史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多展开历史想象的手段。

首先,倒叙和插叙等叙事手法的大量运用,打破了传统历史小说叙事的线性化和完整性,形成一个个有意义的碎片,有利于作品对历史事件及人物进行更深入、更细腻的展现。鲁迅的《铸剑》截取眉间尺长大成人之后复仇前夜的场景,之后插叙眉间尺父亲被害的故事,补充阐释了他复仇行动的意义。郭沫若的《函谷关》在叙述老子从函谷关外回来受到关尹的热烈欢迎之后,再叙述其在函谷关外的所作所为,这种倒叙手法填补了历史时间上的断层,丰富了小说叙事中历史文化的含量。《孟夫子出妻》截取了孟子某天清晨吃饭的场景,其中穿插回叙了他前天夜里爱抚夫人的情景,与他白天的矜持守礼成鲜明对比,从而表现了孟子的虚伪。王独清的《子畏于匡》在孔子被围困于匡地的情节之中插叙他来匡地之前在卫国爱慕南子的情节,表现他虚假伪善的一面,为他最后跪地求土匪夫人做好铺垫,也以丰富的叙事元素颠覆了孔子在传统历史语境中道德高尚的谦谦君子形象。非厂的《“子见南子”之后》截取孔子见南子回到家的片段,再倒叙他之前被南子羞辱的情节,起到颠覆历史真相的作用,增加了历史表现的纵深感。倒叙、插叙等手法的使用有利于建构有意义的叙述时间,丰富历史事件的容量,为人物塑造提供了多个维度的可能性。

其次,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历史小说借鉴西方现代小说的内聚焦、外聚焦和零聚焦等多种叙述视角,使得叙事从人物或叙述者的限定性视角出发,将历史情景中的人物作为叙事聚焦的核心,从内部和外部展现了历史情境中的人情和人性。尤其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引入,使得叙事视角或者转入聚焦人物内心世界,或是以某个人物的视角聚焦外部世界,转变了传统历史小说概括笼统的外视角叙事,进而深入呈现历史人物的精神层面。鲁迅《故事新编》中的诸篇小说、郭沫若的《函谷关》、《孔夫子吃饭》、《马克思进文庙》和《孟夫子出妻》等小说都分别采用主要人物的有限视角来呈现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内心活动,将定格在历史经典叙述文本中思想先哲们的精神世界作深入呈现。王独清的《子畏于匡》以孔子的有限视角来进行叙事,从他起床时的心理活动表现他的虚伪矫饰,从他看到卫灵公和南子亲热背影的狂怒表现他内心的阴暗,从他对与南子初次见面的回忆表现他的虚伪做作。非厂的《“子见南子”之后》前半部分采用第三人称内视角聚焦孔子被南子羞辱之后的愤恨,后半部分将视角转向,从孔子弟子的视角展现孔子言行不一的虚伪德行。废名的《石勒的杀人》透过洛阳人的视角来表现王衍的贪生怕死以及对他软弱行为的痛恨。宋云彬的《刘太公》小说采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从刘太公的视点看刘邦,表现他表面对父亲客气尊重,实则也讲究君臣之礼的虚伪。谭正璧的《还乡记》从刘邦乡亲赵大户的视角观照刘邦衣锦还乡的事件。从赵大户的视角看,刘邦是“一个长大的汉子,高鼻梁,老鹰眼,穿着绣满金色花纹的红袍子,眼睛朝着天,像没有瞧见有人在他面前一样”,展现其傲慢不可一世的面目。施蛰存的《李师师》以名妓李师师的视角聚焦假扮成富商赵乙的宋徽宗,当名号头衔被遮蔽之后,他作为一个庸俗男人的本相就暴露无遗。小说还透过李师师的视角将宋徽宗和风流倜傥、清雅脱俗的周邦彦进行对比,突出了他粗俗的举动、蠢陋的谈吐和卑劣的仪度,将宋徽宗还原为一个庸俗的市侩。孟超的《垓下》聚焦项羽兵败后与虞姬诀别的一幕。通过第三人称内视角聚焦项羽的心理活动以及侍兵和虞姬等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外部观照,将历史语境中英勇无畏的项羽表现为一个有着沮丧、失落、凄苦、彷徨与害怕心境的普通人。

现代叙述方法和叙述视角的运用使得二十世纪上半期的历史小说从史传叙述的前后相承、环环相扣的链条中挣脱出来,重组甚至逆转了历史叙述的线性链条,构建自由穿梭的时间场域,实现对历史的虚构叙事,向人们展示某段历史及其背后的意蕴,表现了历史的多种可能性,补充了大量未知和不在场的历史细节,甚至质疑了历史的合理性等。

二十世纪上半期的历史小说在叙事时间、叙事结构和叙事视角等方面表现了迥异于传统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特质,实现了向现代历史小说叙事话语的嬗变。

[1]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3]尤西林.现代性与时间[J].学术月刊,2003,(8).

[4]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卷2)[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5]干宝.搜神记[M].上海:中华书局,1979.

[6]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卷2)[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7]陈平原.陈平原小说史论集(上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

(责任编校:余中华)

Transition of Historical Novels’Narrative Discourse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CHEN Chan
(College of Literal Arts,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Hunan 410083,China)

The narrative discourse of historical novels in the first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had surmounted the discourse pattern of traditional ones from the aspects ofnarrative time,narrative structure and narrative perspective,and realized the transition tomodern historical novels.

historical novel;narrative discourse;transition

I207.65

A

1008-4681(2014)06-0065-04

2014-09-14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历史小说传播话语研究”,编号:11YBA335。

陈婵(1974-),女,湖南长沙人,中南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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