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彬
(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珠海 519088)
被奉为现代语言学奠基人的语言学家索绪尔为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一个主要的观点是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arbitrary),语言符号是无理据的,是约定俗成的。一直到转换生成语法创始人乔姆斯基,他们对语言是先天性的看法持有一致的态度。因此,语言的任意性在20世纪前期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随着认知语言学的迅猛发展,人们对索绪尔所尊崇的语言是任意的、非理据的观点提出了新的挑战,语言任意性或有理据是其中的一个争论焦点。
美国符号学家皮尔斯通过对语言符号现象的具体分析,提出了著名的符号三分法(three trichotomi es)理论[1]。根据皮尔斯的讨论,图像(icon)是一种象似符号,这种符号和描述对象之间有一定的象似性(iconicity),有的学者也称之为临摹性或拟象性,皮尔斯的这一研究向人们揭示了一个事实,即符号与指称对象之间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
语言符号的象似性研究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发展,20世纪初到60年代的索绪尔时期,任意说暂占上风,60年代以来的后索绪尔时期,象似说逐步得到认同,并且渐占上风[2]。沈家煊指出,认知语言学对语言象似性的探讨主要集中在语言的内部结构,其主要观点是语言的句法结构乃至句法规则是非任意性的、有理据的[3]。他进一步说明了认知框架是人们根据个体经验建立的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相对固定的关联模式。此外,国内的其他学者包括戴浩一、严辰松、张敏等都对英汉语言的象似性现象进行过比较深入的研究[4-6]。虽然人们对语言符号的象似性没有一个固定统一的定义,不过综合各个学者的观点与研究,其特点都是强调个体认知过程的有理据性,语言符号反映了个体的认知机制对客观对象的直接或间接的映射。
据此,认知语言学中的功能主义学派普遍认为象似性是反映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语言的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关联,两者间的关系是可以论证的,是有理据的[1]。它着重向人们揭示了语言符号所传达的是个体对外部的经验感知,反映了个体认知过程的思维模式,以及如何转换成相关联的句子结构模式。通常,人们把句子中的词语排列顺序称为线性的象似性(linear iconicity)。
语言符号的象似性受到各种不同社会文化背景因素的影响,正如沈家煊所指出的“各民族的认知心理受社会文化的制约而表现出差异,而各种语言中普遍存在的象似原则又有共同的认知基础”[3]5。可见,英汉民族思维模式的差异促成了各自的语言句法结构特征,相互之间存在着共性与个性。
例1:a.Red ribbons and white ribbons.
b.Red and white ribbons.
c.A red rose.
d.A Red,Red Rose.
e.We can do it quickly and we can do it well.
f.We can do it quickly and well.
g.I took a rock and hit him.
h.I hit him with a rock.
i.He raised his rifle and aimed at the target,shot it and missed it.
例2:a.我们坐公交来的。
b.我们是好不容易坐上公交车才来到这里的。
c.为了能来这里见你,我们还是搭公交车来的呢。
d.他走进教室,迅速地在后排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e.谁!?(是谁!?)
f.快跑!(有人来了!)
例1和例2所陈列的英汉句子或短语结构各异,其中都包括了短语、简单句和复合句。示例中对应的几组句子,有的是基于对同一客体的不同理解与认知传递了不同的语义,句子的不同语序或是措辞反映了不同个体在认知上的差异,并通过句法结构折射了各自的象似特征。例1中,a说的是白色的缎带和红色的缎带;b表示的是红白颜色相间的缎带;c意思是一朵红玫瑰;d意思是一朵红红的玫瑰,为Robert Burns所写的一首诗名,也有译成 “红玫瑰”(郭沫若)和 “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王佐良);e表示能很快完成某事,同时也能很好地去完成;f则表明可以又快又好地一气呵成某事。其中,g和h与e和f结构类似,g强调了两个动作——“拿”和“砸”,而 h重点在“拿”什么“砸”,最后i描写了举枪瞄准射击的一系列动作,类似对整个事件的直接投射。
例2中,a、b和c都在陈述同一个话题,句子变位及增减,呈一维性的句子线性结构特征。但是,a强调如何来;b强调能来不容易;c则看出迫切地想见到对方。可见句子长短、结构的改变反映出说话者不同的思维与认知差异。d句描述他走进教室的动作,是按照一系列动作的先后顺序体现的,类似英语句子例1i项。e和f则是典型的汉语无主句,用祈使句的语气,意思凝练,常运用在某种特定的语用背景。
英汉句子的表述是通过个体的认知机制去加工,最后再以语言符号的形式产出,包括书面或口语,语言符号的象似性常常都直接体现在这些句子的表达中。Haiman阐述了句法成分往往与人们的经验认知相对应,句法成分之间的关联和说话者的认知机能密切相关,不同的句法结构折射出说话者的不同感官体会[7]。英汉民族对客观世界的经验认知有着许多的共同之处,语言的象似性表征也就有着共性,但又受到不同社会文化背景因素的影响,思维认知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有着各自的民族特征。例如西方的思维模式偏重分析,而东方的思维模式则侧重综合,强调整体与部分的概念。
王寅提到,象似性理论目前主要讨论认知语义内的话题,象似性主要论述语言形式与所指意义之间的理据性关系[2]。虽然对句法象似性原则的研究有着不同的视角,目前国内对句法象似性原则的具体划分主要以沈家煊、王寅等为代表[3,8],比如他们都具体划分出了语言的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和数量象似性等三个主要的特点。本文将基于语言符号在句法结构上的顺序象似性原则展开,从英汉句法的语义层面上来探讨。再根据Givón对顺序象似原则的概述与划分[9]:线性顺序语义原则(se mantic principle of linear order),即句子语义与所指在时间顺序上的一致性;线性顺序语用原则(pragmatic principle of linear order),即根据语境需要,重要的信息先出现,次要的后出现以实现说话意图。本文将着重从不同的顺序象似性的认知维度来分析英汉句法在语义层面的象似性表征,探讨其共通性与特性。
英语民族在用英语表达外部客观事物或经验上侧重听觉为主,这是印欧语系的一个显著特点,他们偏重时间的表达,譬如英语的时态及标记性,并且重逻辑思维与个体细节的描述。汉民族以视觉为基础,偏重空间感知概念,重语义表达,汉语句法中以话题和陈述为主。徐通锵的“字本位”观认为汉语句子的基本单位是字,汉语的构造法是语义句法,是一种临摹性的语言,它体现在汉语天圆地方的空间观念,往往铺叙在前,主旨在后,按前因后果和自然发展顺序的先后来表述[10]。因此,除句子语法构造外,英汉句子的顺序象似性在句子结构与所指的映射上有着许多共同点与个性。
认知语言学在承认人类认知共通性的同时,充分注意不同民族的认知特点对语言表达的影响,戴浩一提出了汉语的“时间顺序原则”,在汉语句子的语序中有着明显的线性象似性特征,总结出了汉语在句子语序中的概念化图式(conceptual schema),顺序象似性呈“动作一结果”模式来表述,英汉句法的顺序象似性都体现在时间顺序或事件的自然进展[4]。Haiman指出句子结构是呈线性的,语言符号的呈现是有先后顺序的,语言符号的线性排列则相似于时间的先后[7]。如凯撒名言:“Veni, vidi, vici”(I came,I saw,I conquered),三个动词的动作顺序折射了其前后发展进程。
例3:a.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b.她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跟我说,她会在今年结婚。
c.他先是打的到了机场,然后坐飞机到广州,最后他又转了半天的地铁才到了我这。
d.他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扮了一个鬼脸。
例3中,a、b、c、d都是通过时间或动作先后顺序来对所指的“临摹”,此类以时间和事件先后发展为基础的句子十分常见,反映了汉民族思维对客观事物发展的认知特点。反观英语的句法表达,个体在时间事件的描述上和汉语基本都呈线性排列,很多情况下英汉都能找到对应的表达。此外,英语中灵活多变的句子结构成分的位置以及屈折变化的特征,使其意义的延伸或表达更加灵活多变。
例4:a.John broke a vase.约翰打破了一个花瓶。
b.A vase was broken by John.一个花瓶被约翰打破了。
例4中,a、b的主动态与被动态句子都说明一个相同的事件结果,即事件的结果是“花瓶破碎了”,整个事件的主体一个是“花瓶”,一个是“约翰”,而a、b 的不同语态与主语的切换反映了话语者在同一事件上的认知差异。再如,Haiman列举了一些其他的句型表达[11]:
例5:a.He told me that yesterday.
b.Yesterday, he told me that.
c.He shaved.
d.It was himself that he shaved.
e.He shaved himself.
例5体现了说话者利用各种预设句型来表述相关联的所指,用不同的句法结构来表达同一内容。通过英语的主谓结构、修饰语、介词等对所指的不同认知,体现了个体在认知语义层面上的微妙变化。因此,基于不同的认知个体,英语句子的顺序象似性体现在句子结构上是有差异的,其所传达的意义也有所区别。
在综合英汉句子结构的语序差异上,鲁川借助机器翻译,用“Give me a book”和“Give me the book”作为被测的例句,结果显示,大多数的机译系统都译成了“给我一本书”和“给我那本书”[12]。在英语中,“the”是表示“预计”的标记,“a”是表示“未预计”的标记。由于英语有专门的“冠词”来表示“预计度”,没有必要调整语序。汉语的“预计度”主要是依靠语序来体现,所以 “Give me a book” 应译成“给我(一)本书”,而 “Give me the book” 则应该译成“把书给我”。所以英汉句法语义的顺序象似性表征都遵循各自的句法规则。
虽然英汉民族有着各自的文化背景与思维定势,但是英汉句子在空间方位和概念主次的感知上有着不少的共通处。汉语中有许多表示空间方位的词语,如“东西南北、远近高低、上下左右、前呼后拥”,再到传统观念认识上的“君臣父子、大小轻重、纲举目张、轻重缓急”,无不体现了汉语在感知上由来已久的主次概念、整体与局部的认知习惯。英语除了表达位置空间方位的介词,如“at,on,in,before,after,above,under”,也有许多空间或概念表达词组,如“up and down,front and back,in and out,right and wrong”。此外,英语的表达往往把个人当作中心,由近及远,从细节到概括。例如“I jumped off the bus before it stopped and began walking down the street”。
英汉句子在顺序象似性上既有共通处也有各自的句法特点。徐文秀和绪可望指出语言的深层结构呈现出极大的象似性,语言的表层结构体现为规约性,正如对同一认知对象,英汉在句子表述上会有差异[13]。英汉句法中,顺序象似性表述有一点是明显的,那就是重要的概念习惯置于最开头。
例6:a.I would do it by myself for you.(我会亲自为你做的!)
b.For you,I would do it by myself.(为了你,我会亲自做的。)
在概念上,重要的信息往往都会前置,如强调主语“I”或强调目的“For you”。可见,英汉句子习惯通过句子意群摆放的位置来突显主次。
例7:a.The woman shot the deer.
b.As for the deer, the woman shot it.
c.The deer was shot by the woman.
d.The deer was shot.
上述例子[2]在对同一个事件的表述上,由于个体认知的视角差别或话语目的的不同,体现在运用不同的英语句子结构上。对认知个体来说,最重要的信息出现在句子最前面或作为主语,顺序次第表现得尤其突出,翻译成汉语也有对应的表达,即例7中,a.那女人朝着小鹿开了枪。b.至于那只小鹿,那女人朝它开了枪。c.小鹿被那女人用枪射击了。d.小鹿被枪击中了。因此在英汉句子的顺序上,重要信息往往都会凸显在句子的开头,呈现顺序的象似性。
戴浩一指出:“汉语的表面句型深受概念化原则的影响,英语的句型比较有形式组合的原则,汉语则是形式组合次于概念组合。”[14]82011年2月份出版的ScientificAmerican杂志刊登了斯坦福大学认知心理学教授 Boroditsky的刊文,其中所引反映了英语句法的不同表述,凸显了不同的语用意图。
Boroditsky列举了美国前副总统切尼的一次猎鹌鹑所发生的意外,切尼误伤了惠灵顿。Boroditsky向人们论述了不同说话者通过使用不同顺序的英语句子与不同措辞,使切尼与误伤事情的关系明显不同,使其在这一事件中所承担的责任也大不一样。他指出,假如第一句是某人客观地描述了整个事件“Cheney shot Whittington”(切尼击中了惠灵顿),那么切尼就是直接当事人。不论是英语原文摘句或是汉语对应的译句都直观地体现了英汉的基本语序类型“主—谓—宾”结构,顺序象似性较为客观地复述整个事件原委。此外,Boroditsky假设了第二种说辞“Whittington got peppered pretty good”(惠灵顿刚刚好被子弹击中了),该句主语转变,措词由“shoot”改为“get peppered”,修饰语“pretty good”,整个枪击事件以较为轻松戏谑的口吻表达。
对这一事件的描述,切尼是这么说的“Ultimately I’m the guy who pulled the trigger that fired the round that hit Harry”,其中他用了“who, that, that”等连接词,意图使主语“I”与这个事件“hit Harry”之间的关系疏远,以承担更少的责任。最后,布什总统是这么帮他辩护的“He heard a bird flush,and he turned and pulled the trigger and saw his friend get wounded”,整个句子巧妙地淡化了切尼与这个事件的直接关系。可以看出,这一事件的直接责任人切尼,通过自己的辩护,把自己所负的责任逐渐减小,直到最后,布什总统为了保护切尼免受追责,站在对切尼有利的立场上,巧妙地侧重于切尼在专心狩猎一只受惊吓的鸟儿,而后突然发现惠灵顿受伤了。翻译成汉语意思是“他听到一只鸟受惊飞走,然后他转身,再扣动扳机,之后他的朋友受伤了”,短短一句话,在调整了语序后,就将整个枪击过程定性为一个意外事件。Boroditsky所举的事例说明,基于所要达到的话语语用目的,个体可以通过调整语序、句子成分等来实现语用上的功能。
综前所述,句子的顺序象似性除了可以直接反映客观事件外,也可以基于语用目的来重新组织句子,利用符合说话人意愿的语序来传递信息。正如王寅所强调的,象似性具有较强的语用性,语言形式与所指意义之间的理据关系涉及到语境问题,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倾向于用自然顺序来分析描述事物,但是“倘若语句顺序违反了自然动作顺序,就可能会有一个语序与时序的转换问题”[2]556。
语言符号的象似性研究为我们更好地解释和理解英汉句法结构的特点提供了新的视角,如前文所述,英汉句子结构的语义表征存在着共性和个性,都具有鲜明的顺序象似性特征。此外,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不同的个体对同一事件或概念的认识和表述不尽相同。戴浩一指出语言的创造性体现在各种概念的组合及各种隐喻的投射,人类对客观世界有无穷无尽的看法及建构,概念系统可以产生无穷无尽的语义[14]。不过,语言符号不能如同相机或摄像机那样直观地以图像或视频等形态来形象地反映外部事物,加上英汉民族的各自文化差异和个体对所指对象的认知能力等多种因素的制约,英汉句子在象似性上更多地受制于各自的语言符号特点及思维方式的影响。对顺序象似性三个维度的初步分析来看,个体是基于经验认知能力和各自的民族思维模式,用最佳关联的方式来排列语序,以达到预设的话语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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