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紫薇
大多数时候我们读一本书,是为了消遣,或者那跟我们的谋生相关。很显然,《古拉格:一部历史》绝不是一部有趣的著作,或者有什么实际可变现的用处。它的价值在别处。
让人锥心不已的故事在这部书里俯拾皆是。就像囚徒们在诗里写下的:在古拉格,只有死人笑得出来,因为他们终于解脱了。
极端残酷的现实,让囚犯之间同样充满了血腥的绞杀:两个试图逃跑的刑事犯,一般会戴上一个不谙内情的轻刑犯,他们管这第三个人叫口粮。如果吃完了这个人,还没有逃出人迹罕至的荒野,两个心怀鬼胎的朋友,就会一宿一宿地睁着眼,等待着对方先于自己睡倒了,以便下手。极寒的冬天,有人在晚点名的时候倒下,一群人马上围过来,扒走他身上的帽子靴子裹脚布外套裤子和内衣。
什么样的痛是最深的痛?就是这样用了冷静的笔触,去白描这样毛骨悚然的现实。你穷尽全篇,希望找到一点亮色,一个意外。但是没有。只有无尽的残忍和超越想象的虐杀。作者说,在奥斯维辛,你将死于毒气室,在科雷马,你将死于绝望。
我想这时候,你会从心里认同这样一个判断:能够产生这样人间惨剧的社会,一定是一个邪恶的存在。能够产生这样人道灾难的制度,一定是一个非人的制度。对于古拉格,不需要哲学性的思考和一分为二的辨识,在古拉格的围墙之内,一切的恶都在坦然地毫无羞耻地呈现着。铸起它的每块砖石都在拷问人类心灵里最基本的善恶,最起码的是非。
你可以把这部书看做是按照一比一尺寸复原的关于古拉格的手绘模型。它几乎可以使你完全身临其境,从典型个案、人物命运到制度安排、历史沿革,在条分缕析中,静听惊雷。
流放和苦役在沙俄时代古已有之,列宁斯大林等职业革命家都曾经在流放地坐牢。但是,它的发扬光大和泛体制化却在十月革命之后,被索尔仁尼琴名之为“古拉格”的劳动苦役营几乎立即成为苏维埃制度的组成部分,以实现针对真实和指控的敌人而采取的大规模恐怖行动。
实现一个“等贵贱均贫富”的无差别社会向来是道德狂想者们所寄托的美妙乌托邦幻想,而列宁和他的同事们对此所作的努力是,利用国家机器有计划有步骤地消灭一部分的公民,以实现美妙而纯洁的无产阶级专政。这部分公民被创造性地称之为阶级敌人。所以,他们建立古拉格之初的目的非常明确,这里并不是一个改造人的地方,它将成为全世界最大规模的灭绝营。
于是,从白海中的岛屿到黑海之滨,从北极圈到中亚平原,从摩尔曼斯克到沃尔库塔和哈萨克,在前苏联的广袤国土中所有不适合人类居住的苦寒之地,一座座灭绝营拔地而起,几十年间,至少有2870万苏联公民和外国人被投入其中,这个数字覆盖了全部苏联人口的十分之一。仅在斯大林时代的20余年间,档案可考的死亡囚犯人数达到2749163人。相当于整个蒙古国的人口。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包括大量被直接处死的死刑犯。
也许你说,我不关心政治,我也不是刑事罪犯,这样的未来与我无关。这样的判断恐怕过于乐观了。大规模抓捕中,大量没有明确政治倾向的平民百姓被投入古拉格。你可能因为太饿偷拿了商店的一条面包,或者办公室的一支铅笔而被捕;你会因为上班迟到或者没有完成工厂的工作定额而死在古拉格;或者只是因为有一个企图偷越国境的远房亲戚而被判刑,虽然这辈子你们连面都没见过。急性子的列宁曾经签署命令把所有乘坐头等和二等包厢的乘客抓起来送去劳教,因为他们看上去像百万富翁。这里有拒绝陪党的干部上床而判刑的女演员,也有著名的足球运动员,他们因为自己效力的球队不幸战胜了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喜爱的球队,对贝利亚造成了“严重的感情伤害”而被投入劳改营。
可笑么?再把自己带入一下当时的情境试试看,你还有足够的自信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因为我可以幸免么?
古拉格由纯粹的灭绝营转型成为前苏联最大的经济体,出现在斯大林统治之初。“为什么要养着这些囚犯让他们白吃粮食等死呢?你要让他们干活。而且把食物的供应量和他的劳动量挂钩,能干的多吃,干不了活就饿死他。这样就减少了政府的负担。”这个天才的主意来自一个古拉格的囚犯,他在打给古拉格监狱方的报告里这样写道。当这份报告出现在斯大林眼前的时候,相信斯大林是喜出望外的。因为这位独裁者马上对于使用囚犯劳动建造伟大的工程燃起了澎湃的热情。迅疾地,斯大林把古拉格由司法部门移交到国家政治保卫总局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契卡”手中。从此,契卡所属的内务部控制了苏联每年投资资本的9%,超过任何一个经济部门。古拉格生产的产品包罗万象,从采矿到肉食加工,从打鼓兔子的儿童玩具到鱼雷、导弹的研发制造。
为了维持这样疯狂的扩张速度,实现本部门利益,斯大林时期,秘密警察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对于苏联公民进行完全在法律框架之外的抓捕和清洗行动,以便在自己的生意中纳入更多新鲜的血源。在契卡头子的回忆录中,把这个施加于全国的不停歇的恐怖行动,命名为“契卡主义”。而这个主义的真谛只有一句话:“没有敌人也要制造出敌人。”对于秘密警察来说,最危险也最可怕的并不是敌人本身,而是没有敌人。
一个号称世界上完全消灭了剥削的政权,却靠着零成本剥削1/10的本国公民成就了斯大林时期伟大的工业奇迹。
虽然古拉格的罪行有目共睹,古拉格的罪证历历在目,但是,对于前苏联的劳改营制度,却从未像德国纳粹政权的灭绝营一样被彻底清算。整个后斯大林时代,劳改营问题一直讳莫如深。直到戈尔巴乔夫大赦全国政治犯,古拉格才真正寿终正寝。古拉格瓦解不久,苏联及苏共的分崩离析就接踵而至。作者分析,全面而真诚地讨论苏联历史将动摇苏联统治的合法性。一旦斯大林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伟大苏联的神话就瞬间崩塌。“复活的记忆可以摧毁苏维埃制度。”正如一位俄国媒体人士所言:“历史真相一旦公布于众,那显然表明,正在治理国家的不是一个合法政府,而是一群歹徒。”
但是,没有阵痛,何来新生?不面对历史,就只能背对未来。我们曾在这个国家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结果证明,这种奢望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愚蠢。
尾声里,作者正告人们,如果一个民族选择失忆,不去进行触及灵魂的清算,就永远无法走出曾经噩梦般的渊薮。你或你的亲人还是会被投入到30年代同样阴冷恶臭的监狱;秘密警察还是会拆你的邮件,窃听你的电话,不经法院批准闯入你的家;以前的高干与人民公敌的关系置换成了如今权贵与贱民的称谓,你们的最高领导人仍然会给臭名昭著的特务头子敬献牌匾,并得意洋洋地自称为“契卡人员”。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罪恶的勾当换个名称将继续登堂入室,你将再度被投入到最惊悚的噩梦都无法触及的幽暗。这也是作者为什么会说: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一切还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