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

2014-03-26 08:26◎落
雨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飞大妈纸条

◎落 英

花开半夏

◎落 英

亦慧定睛细看,继而彻底呆在了那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他?他就是俞大妈的儿子小飞?

室内的装修显然已经有些陈旧了,雪白的墙面出现斑驳。卧室里的地板,踩上去,偶尔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除此以外,床单、被套、窗帘,甚至书桌,都是崭新的,一点没有肮脏、落拓的痕迹。不久前,亦慧把房间里自认为碍眼的陈设都替换掉了,她有些固执。母亲因此觉得心疼,把亦慧扔掉的物品收拢,留着。那些东西,虽然陈旧却保留了旧时生活的气息、味道,无法使人对它漠然视之。她嫌女儿浪费,说她没感情,不懂得珍惜。亦慧却不理会。那些带有回忆的,怀旧痕迹的东西,她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

昨夜,亦慧睡得很少。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白天,在学校里给学生上课,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可是那漫长的黑夜到来时,她就陷入了恐慌,难以平静地入睡。床头柜上放了一叠书和淘来的碟片,可是,这都不是她打发漫漫长夜的方式。如果什么也不做,她会怀疑自己有轻微的妄想症。她的思绪很乱,白天与黑夜,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她胜任工作上的一切琐事,可是面对自己,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绪便由不得她控制。她甚至不敢照镜子。她把房间里的落地镜搬走,脑海里的画面,像深夜的海。她的眼前,一个又一个滔天的浪汹涌而来。她只有不断地后退,再后退。前方,是无边的黑暗。她渴望安然入睡,梦境里也在期盼着黎明的曙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刹那。

此刻,她把回忆撇得远远的。没有回忆,仿佛就轻松了。她不想看见自己孤独的影子。闲暇之余,她找事做。只有忙碌的工作才能使她有片刻的安宁。于是,她成了养老院的一名义工。在那里,那些孤寡老人,一样渴望着阳光与温暖。白天,亦慧像是一个发光体,忙里忙外,给老人们端茶倒水。她需要一种充盈。当然,做了义工后的亦慧,睡眠也明显改善,梦里的黑暗时光也渐渐地少了。

母亲的眼神有些怪异。反复来,反复去,往往重复着一句话,这个年龄该结婚了。亦慧逃避。她很久

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了,这种美好的期待只在青春年少时幻想过,毕业工作后,她没有和异性认真相处过,更别说恋爱了。异性,也如同黑夜,令她无法安然面对。

亦慧年近三十,有一份令人羡慕的稳定工作,却一直没有男朋友,这令母亲大惑。更要命的是,女儿对婚姻几乎毫无概念。母亲总喜欢拿亦慧与别人作比较。比如,同事的女儿已经生了孩子,同事做外婆了。她内心羡慕又着急。亦慧觉得有些对不住母亲,但她又不能勉强自己。每次母亲说的时候,她都耐心地听,听完后安慰母亲,告诉她,婚姻要看缘分的。

缘分。缘分又在哪里呢?事实上,她内心里并不那么渴望缘分。异性的热烈追求令她不安,甚至也会有些紧张。在家里,有时隔着门听到父母絮絮叨叨,对女儿充满抱怨的声音,她也会觉得坐立不安,仿佛父母期盼、埋怨的眼神一直在盯着她。她放松自己的方式是不停地走,偶尔累了坐下来,然后继续走,出一身汗,回家洗个澡,似乎能让内心平静一些。她经常走到公园,绕着竹林慢跑三圈,然后坐在石凳上,傻傻地望着一面湖水,发呆。湖里的荷花开得正艳,清风拂过,香气弥漫开来了。可惜,有几朵已不知被谁摘了去,只剩下枝干孤零零地立在水中。她拿出手机拍下那光秃秃的枝干,突然又心疼起这些花来,同样的生命,却不同于其它花朵,花开半夏,甚至不能被赏花人看见。有情侣让亦慧帮忙拍合影。她拿相机的手直颤抖,脑海里全是被折断的花朵。“咔嚓”一声,合影中的情侣面目模糊,像煞折断了的花朵。

周末、节假日,她仿佛站在荒野上,而那大把的时间像是一只猛兽,吞噬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幅拼图,可是那些小方块全都丢失了,不知道该如何填补空白。在养老院做义工之后,她才感觉到自如。终于可以抵御时间带来的空虚了,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是在完成她的拼图。她想到了第一次去养老院的情景。推开门,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两边都是房间。有些门开着,老人在床上坐着歇憩。也有坐在桌边的木凳上听收音机。有些半身不遂的人,多半行动迟缓,甚至已经走不动路了,需要坐在轮椅上。在他们面前,亦慧突然变成了一个强者,带着光芒,照进灰暗阴霾的角落。从一开始的自我排解到慢慢地享受,老人们的一个微笑,一次握手,以及离开时的恋恋不舍,都让她冰冷的内心有了被温暖灼热的感动。那种温暖,她许久不敢奢求。

一天,养老院方院长对亦慧说:有位老人下周要来。她中风,失去了自理生活的能力,几乎也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她唯一的儿子获罪入狱后,又因意外死在了狱中。方院长希望亦慧能对老人进行一对一的专门服务,并且把她儿子死亡的事实隐瞒下来。方院长见她有些犹豫,于是说,“如果为难的话我另外找人。”“没有关系!”亦慧还是应承了下来。

老人是被背进房间的,她歪靠在护工背上,手臂耷拉着垂下来,手背上青筋毕现,脸上尽是褶皱。头发上的油腻被分成一块一块,显然好久没洗过了。亦慧过去帮忙。老人眼神呆滞,仿佛没注意到亦慧的存在。

老人姓俞,大家叫她“俞大妈”。亦慧每次来,都试着与她说话。可是几天过去,她依然不言不语。躺在床上,她不是漠然地对着天花板,就是对着身体右侧的墙,全然一副消极抗拒的模样。亦慧帮她洗头,也不肯配合。亦慧觉得老人的内心状若枯枝。像是放弃,又像挣扎着等待复苏。只是,她什么都不愿诉说。

亦慧再度想起方院长说过的她儿子的事情,思虑再三,决定以儿子的名义给老人写信。这对亦慧来说,再熟悉不过,这差不多成为了她的日常生活方式的一种。可是现在,当她拿起笔,以一个大逆不道的刑事犯的口吻给母亲写信。她成了一个虚构者,杜撰无数善意的谎言。起初,她重写了好几遍,无法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犯罪的儿子,还要去充满孝心地关心他的母亲。但每次想到老人瘦弱不堪地躺在床上,生命只剩下最后的挣扎,却又不甘心的样子,不禁又发誓帮她,无论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生命。作为一个儿子,要给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信寄出了。亦慧松了一口气。再次见到俞大妈的时候,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至少,从她落笔的那天起,她的心中多了另外一份期盼。从此,她开始有更多的话要对俞大妈说。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那封信。那个白色的信封轻盈地从另外一双手里递过来,她匆忙地去接。几乎是迫不及待,但又表现得特别从容。

“大妈,有您的信,好像是您儿子写来的。”亦慧连着说了两遍,俞大妈才将头扭转过来,她惊讶地问:“小飞真的给我写信了?”亦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但是眼前的俞大妈确实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因为中风,她变得口齿不清,声音有些颤抖,但不管如何,她开始表达了。即便是猜,亦慧也要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一封信,一个小飞,将俞大妈心中紧闭的门敞开了一条缝,她的世界随之出现了一点光亮。亦慧一字一字地读信,这些内容她再熟稔不过,她真正关心的是俞大妈的反应。略微有些耳聋的俞大妈恨不得把耳朵凑到亦慧的身边,要听清楚儿子说的每一句话。她感动,又有些怨恨。眼泪随着朗读的声音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那个叫小飞的儿子,仿佛就是一堵墙,沉重地矗立在俞大妈的心里,此刻,它终于“轰”地倒塌了。伴随着眼泪,啜泣声,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除了“小飞”两个字,其他的内容亦慧一点也听不清。亦慧也忍不住掉眼泪。她理解这个老人,她心里的弦已经不能再紧绷了。亦慧仿佛看到了自己那种自我封闭的生活。她不寒而栗。

俞大妈停止了哭泣。亦慧拿毛巾的时候,看见俞大妈仰脸,给了她一个微笑。那种笑,像暗夜里绽放的花朵,不那么明朗,却用尽了力气。中风影响了她的陈述,舌头像是短了一截。不过,说起小飞,依然神清气爽。她先是不停地抱怨,终于记得写信了,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又说,真是不孝子,过年也不回家。这么多年了,坐牢也早出来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亦慧成了一个专注的倾听者,插不进话。俞大妈的话里爱恨交加,儿子不好,儿子不孝。但她的心里,却渴望听到儿子的声音,不管是好是坏,她愿意相信小飞总会来看她的。

曾经的抱怨已经在俞大妈的心里贮存了太长的时间,她需要叙述,哪怕是辞不达意的唠叨。自然那个叫“小飞”的人,现在正以另一种姿态走进亦慧的生活。

“小时候,他调皮,但很懂事。小飞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也从来不问我父亲去哪儿了。怕我难过,他什么也不说。我做家务的时候,他总会来帮我。有时候,家里的灯不亮,开关坏了,他都会学着修。别的家里男主人做的事情,我们家小飞都会。一次,我在他的日记本里,看到一张照片,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唯一一张我和他父亲的合影。他将自己的照片贴在了我们两人的中间,贴出了一个‘全家福’。我当时就忍不住哭了,这个孩子,我欠他的太多了……”

“我没有稳定的工作。起初做钟点工,后来便给一位70多岁的老头做保姆,尽管老头挑剔、琐碎,而且要24小时伺候他日常生活的一切。但他给的工资高,所以我答应了。但是邻居们却在背后议论我,说我耐不住寂寞,是夜来香。小飞听到了,就与说闲话的人大打出手。回来也对我绷着脸,这也是他第一次冲我生气。我只能哭,没有钱,就养不活儿子……后来,小飞开始在外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总是到很晚回家,喝得醉醺醺的。那年他18岁了,再后来就离开我,说要一个人去闯天下。他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就开始了漫长地等待。”

小飞18岁以前的生活一点一点呈现在亦慧面前。她想起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尽管小飞打架、酗酒,但是,在她的心里,他是那么孝顺母亲,他不能让别人欺负母亲。亦慧听着亦无语,甚至就觉得这是一个仗义行侠的男子汉,却为何又去坐牢呢?于是,她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些安慰的话。

这个小飞,本来是经过杜撰后出现在亦慧的心里,她想象着一个犯罪的儿子在临终前如何忏悔。有时写信的片刻,她停笔,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去为一个罪犯忏悔,何苦这样?但是,她纠结的内心仿佛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总是试图理解一个犯罪的儿子。

俞大妈把自己交给了亦慧。在亦慧的帮助下,俞大妈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开始简单的身体康复锻炼。亦慧帮她洗头,剪指甲,换衣服。她的心情开朗了,心里也暗暗存了期待。她让亦慧帮她定期读报纸新闻。俞大妈说,读报让她想到小飞。小飞那时候放学回家,就会给她读新闻。亦慧当然满足。于是,俞大妈的生活再次回到从前,有回忆、过去和现在,也有一幅想象中的关于未来的画面。现在的俞大妈,整个身心得到了彻底放松。

周一到周五,亦慧按部就班地工作。她是一位中学音乐教师。她不仅教学生唱歌,也给他们讲中西方音乐史,简单的乐理知识。学生都很喜欢亦慧,下了课,也爱围着她。她爱学生,也关心他们的精神成长。

周一下午,亦慧要连着上三节课。周末养老院做义工,身体有些疲惫,但她依然坚持着,不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

下午的第一节是初一(3)班的课。悠扬的钢琴伴奏,从亦慧细长的指尖婉转流出;甜美的音色,是亦慧说话的声音,她津津有味地讲述一首歌曲的背景,或

是与歌曲相关的内容。亦慧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的教案,总是细致地准备好。一首再简单的歌曲,也要深入浅出地展开。在她的课堂上,学生总能有尽可能多的收获。有时她觉得是自己过于追求完美。他们只是普通的中学生,不是专业合唱团的队员。这样一想,她又觉得释然。学生只要在她的课堂上保持兴趣,学得开心,就足够了。于是,她只提一个要求:微笑着歌唱。

可是瞬间,仿佛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休止符,音乐戛然而止。亦慧的眼睛巡视着整个班级的学生,然后把视线放到了第四组的最后几位同学身上。她缓缓站起,走到学生中间。同学们的视线也跟着老师移动,定格在那几个同学身上。

“老师,他们在传纸条。”第三组的一位同学忍不住向老师告了状。

“纸条在这里,老师。”一个女同学将纸条递给了老师。亦慧拿到纸条的时候,它已经不再是纸条。它被捏成纸团。她将纸团展开,铺平。上面的文字赫然呈现:王燕与隔壁班的李然在校门外的弄堂里拥抱、亲嘴……王燕是一位乖巧的女生,写纸条的却不知是谁。亦慧看完纸条,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平展的纸条重又变成了一个纸团。学生们上课偶尔传纸条,但是这样的内容却是第一次遇到。她有些紧张,不知该怎么跟学生说。她看了看坐在前排的娇小的王燕,那女孩头低着,感觉到了老师的目光,又将头压得更低。亦慧的表情有些僵硬,故作冷静地对学生说:“同学们,让我们忘记这个不和谐音符,重新回到课堂上来。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教室重新变得安静。然后,她开始继续弹奏新教的曲子。这一回,她自己仿佛游离在音乐之外,几句简单的旋律,最熟悉的即兴伴奏,却一连弹了几个错音。有那么几秒钟,她盯着琴键,那些黑色与白色的琴键,突然变得模糊不清。那十个手指,仿佛不是她的了。依靠一种熟悉与惯性,她弹完了曲子。下课铃声,仿佛是救星,将她解救。

过了很久,亦慧才平静下来。之后,又搜寻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长时间地翻看着。课间学生的一张小纸条,变成她脑海里难以抹去的记忆。

下班回家吃过饭,亦慧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却是亦慧的避风港。有心事的时候,把门一关,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离。这一天,她觉得很累。尤其是她的心。她往床上一躺,眼睛看着天花板,想起课堂上的一幕。学生间的一张小纸条,或许是捣蛋行为,为什么令她那么紧张?她回想。这个叫王燕的同学,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当时一直低着头。这样乖巧的女孩,名字却被写在了小纸条上。亦慧不想去追究事情是真是假,她心疼这个女孩。这一幕,让亦慧想起了噩梦般的过去。很多年前了,上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在偏僻的林荫路上,她独自骑车回家。夜色里,一双硕大的手按住了她的嘴,然后撕去了她的衣服……她挣扎,反抗,只是徒劳。她都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课堂上的这一幕,像在伤疤上撒了盐。很疼。以后的梦境里,常常有一个漆黑的影子无情地扑向她。那些恐惧夹杂着回忆,久久笼罩着她。

同往常一样,亦慧又给俞大妈读小飞的来信。夏日的午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雨水“哗哗”地冲洗着窗外的一切。读完信,沉默了片刻,俞大妈突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不相信,小飞会造那么大的孽。”

亦慧静静地听着,不语。她知道此刻只要倾听就足够了。

“他居然是强奸犯。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不过,他一定喝醉了酒。清醒的时候他不会这样的。”

窗外的雨继续下着,外面的树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亦慧愣在那里,此刻,她才知道,她代之写信忏悔的人居然是一个强奸犯。她觉得自己可憎。仿佛在帮助一个人的同时,又伤害到了更多的人。她不能容忍自己。她恨不得把那些信给撕了。甚至眼前的俞大妈曾经讲过的回忆,也让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一个母亲,无限制地包容自己的儿子,她感到痛心。她故作平静地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阵雨即将过去,天空开始恢复起初的面貌。她不知道对俞大妈说些什么。强奸犯,她不愿延伸这样的字眼。她们之间出现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她又平复了自己的心情,那个儿子已经死在了监狱,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的母亲,无论多想念,也不会再见到了。她突然又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一切都过去了,就像这场阵雨,即便把树都吹倒,也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又恢复平静了,生活还在继续。她凑近俞大妈,说了些劝

解安慰的话语,看着她安静地睡去。

俞大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亦慧在上课之余,开始增加写信的次数。这天,正在写信,手机响了,方院长在电话里告诉亦慧,俞大妈的病情恶化,已经不能说话,估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亦慧第一时间赶到养老院。面前的俞大妈,仿佛又变回来时的样子。不能讲话,意识也有些混乱。看见亦慧来了,她无助的表情有了变化。亦慧帮她把床摇了起来,然后拿出带来的信,继续读给俞大妈听。信里的小飞,依然是那个和年少时一样懂事、孝顺的孩子。亦慧用尽一切笔墨,想给俞大妈增加哪怕一丝的信念。但是,显然俞大妈已拗不过病重的身体和漫长无边的等待了。她在得到安慰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失望。要是能开口,她一定又要抱怨:小飞真是不孝,这么多年了,他该出狱了,为什么只是写信,不来看自己?

信读完了。俞大妈缓缓伸手,使出最后的力气,颤抖着用手指着衣柜,亦慧走过去打开柜门,俞大妈继续指着,嘴里发出“喏、喏”的声音。亦慧看到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子。打开,布袋子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亦慧以小飞名义写给她的全部信件,另外还有一个旧皮夹。亦慧打开皮夹,一张褪色合影呈现在眼前。就是俞大妈说过的那张“全家福”,亦慧定睛细看,继而彻底呆在了那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他?他就是俞大妈的儿子小飞?

三天后,俞大妈还是平静地走了,没有任何人为她送别。亦慧再到养老院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亦慧仿佛还能感受到俞大妈的气息,她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亦慧的面前。她沉默,抱怨,喋喋不休,最后无法言语……长久地接触,交流,她早已把俞大妈当成了一个朋友,至亲的家人。在亦慧的心里,因为这段经历,也让她慢慢地走出了阴霾。就像俞大妈一样,在精神世界里,亦慧也固执地将自己的某些经历封存起来,无法触碰,无法回望,那是暗淡无光的地方,她总想彻底远离它们,可是却始终无法摆脱。直到现在,俞大妈走了,小飞也走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又仿佛刚刚开始。她终于告别了曾经的自己,天空重又恢复了雨过之后才有的宁静与澄澈。

转年的早春,清明还有段时间,惊蛰到了,亦慧去给俞大妈扫墓。

在俞大妈的墓前,亦慧带来那个蓝色的布袋,布袋里是信,还有一张过去年代拼贴的合影。亦慧将那些信依次点燃,任由它们跟着俞大妈去往另一个地方。火光越来越烈,她突然停了下来,展开最后的一封信,再次轻声朗读起来——

亲爱的妈妈:

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

多年前,有个女学生,在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不幸地被人野蛮地强暴了。尽管她报了警,罪犯也被绳之以法,但是那个女学生的生活再也没有平静过。曾经的天真烂漫没有了,少女怀春的憧憬也失却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的天空和阴影笼罩下的封闭生活。女孩从此变得胆怯而内向。她不敢恋爱,甚至害怕和朋友亲密无间地促膝谈心。为了抵御孤独,她只有拼命忘我地工作……

后来,她在养老院做义工期间认识了一位老妈妈,那位老妈妈也生活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唯一相依为命的儿子在监狱服刑期间因故而亡。为了暂时隐瞒老妈妈儿子死亡的消息,做义工的女孩决定以儿子的名义给老妈妈写信。渐渐地,她们两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阳光有了,笑脸也多了,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女孩也在宽容和理解中学会了放弃仇恨和伤痛,在爱的生活里成长。

您一定猜出来了,那个女学生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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