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艳
手术
◎胡 艳
一个小姑娘拿了个透明塑料罩子轻柔地罩到我脸上,另两个小姑娘摸摸我的手臂:“童一朵是吧?你3737了?皮肤真好!怎么保养的,给我们说说吧!”我的声音在罩子里呜呜哇哇:“平时注意防晒多吃蔬菜水果……哎,脸上罩了个这玩意说话可真费劲啊……”
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今年的年来得比往年要早,二月十号就是大年初一了。
几天前查出卵巢囊肿,有扭转破裂癌变的可能,并且这家伙已经大到必须立刻做手术的地步。做就做吧,管他是不是过年。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八点,走亲戚一样拎着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住进了医院。生病这玩意一点都不买过年的帐,大正月的医院里依旧人满为患,过道里的加护病床都躺满了人。抽血彩超透射尿检心电图妇科检查皮试扎针输水,为术前做一系列准备。不到两小时的工夫,手背手腕手臂就陆续多了几个针眼。心平气和地看那些细针粗针刺破皮肤在手腕处形成一个小包,以及穿透血管抽出红色血浆输进透明的盐水。那个二十多岁打针还抱着家人嚎啕大哭的人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安排在7楼727床,最靠里的一张。当中是726,躺着一位准备做子宫全切术的短发中年大姐。她小平头肤色黝黑的丈夫在工地上做木工,肉眼睛肿眼
泡,眼尾稍稍有点下垂。最外面的是725,这两天要做阴道壁囊肿切除术,一种微创小手术。这是个远嫁四川的小姑娘,肉乎乎一副很泼辣的样子。
十点多,来到医生办公室,主治医师坐在办公桌前仰着头露出职业性微笑:“你的手术是腹腔镜卵巢囊肿剥离术。在腹部打三个洞分别插入内窥镜手术用器械……如果手术中发现囊肿为恶性,有可能会转院变成大开腹还有可能切除子宫和附件……这样的情况有可能造成大出血,大出血就要及时输血,输血过程中有可能感染肝炎、艾滋病……术前要给腹部充气建立气腹,一般情况下这些气体会自行消退,也有可能进入血管,那么就会非常危险……今天晚上早点吃饭,尽量不要吃太多,十点以后水也不要喝了。好了,签字吧,在这里这里都签上你的名字,然后去抽血。”
话音还没落,戴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麻醉师抱着文件夹进来了。“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吗?”“没有!”“之前做过其他手术吗?”“十二年前做过一次剖腹产。”“牙齿结实吗?”“啊,牙齿?牙齿非常结实。腹腔镜手术跟牙齿有半毛钱的关系么?”“手术是全麻,前几分钟会处于无法自行呼吸状态,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管子插到喉咙里帮助呼吸,否则容易引起缺氧,在插管子的过程中有可能蹦掉牙齿……麻烦你在下面签上名字。”
哎呦喂,我的上帝,这是治病还是恐吓啊?
十一点,胖小猪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胖小猪,我儿子,大眼睛双眼皮,鼻梁上架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小伙子十二周岁了闷骚男一枚,小脸肉乎乎红彤彤的,躺在那里已经比我还长,有点成就感。今年再过最后一个儿童节他的童年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不知少年小猪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喜悦和烦恼。
十二点多胖胖猪屁颠屁颠送来一碗放了土豆丝的米饭一碗妈妈熬的黄豆饼青菜粥。胖胖猪,我老公,又高又壮。16岁跟他同班,谈了7年恋爱,22岁拿的结婚证,23岁举行的结婚仪式,25岁生了儿子,跟他走在一起我一米五几的身高有点像未成年少女。
下午两点,年轻妹妹725半躺在床头摆弄手机,她的老母亲皮肤棕红头发花白长着两颗兔子一样的大门牙,盘腿坐在床尾看电视。后天子宫全切的726大姐趴在床上睡大觉,发出的呼噜声如排山倒海。身上的蓝色毛衣胳肢窝那里绽线了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米白色起满毛球的内衣。
突如其来的,老太太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叫童一朵?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为什么叫一朵?你妈给你起的?”真是个充满好奇心和幽默感的老太太,我大声回答:“我叫一朵,我弟弟叫二果,我妹妹叫三朵,我们家一共三个孩子,名字都是我妈起的。至于为什么这样叫,等下次我妈来了你自己问问她。”一屋子人笑作一团,笑声里似乎夹杂着某种熟悉的音乐,我的手机响了。拿过来一看,闺蜜,从小玩到大的。
“干嘛呢?”“感冒了,在家躺着睡觉呢!”“不对啊,你是没有早睡习惯的人,这个点可从来不会上床啊,你不是去医院做手术了吧?记得前段时间你说要去医院,是不是在医院啊?一定是在医院,我明天看你去!”顿时心里暖烘烘的,对着话筒说:“是的,我确实住院了,明天早上手术。嘻嘻,你来看我吧。”
“哎,明天有朋友要来看你啊?”老太太支楞个耳朵一直在听我讲电话,电话还没挂断她呱唧呱唧又开腔了:“对了,今天中午来找你的那女的,一头绵羊尾巴搭到肩膀的那个,长得还怪好看的。不过嘴巴抹得太红了,好像刚刚吃了死小孩。”她眯缝着眼笑了笑,接着八卦:“我听你们说话她是离过婚的还有两个孩子啊?她把孩子都推给她男人了就没留一个在身边?听那口气好像她的要求还很高啊,要找个什么高富帅的大款?”
哎呀,我的妈,这老太太敢情是联邦调查局的,不光长了两颗兔子的牙还长了一双兔子的长耳朵。低头玩手机的小四川媳妇儿把头一抬,把手机向床头柜上一扔,冲她妈嚷嚷了一句:“妈,就你喜欢瞎打听,人家想找什么样的关你什么事啊。”
接着,她转过头看向我:“不过话说回来,大姐,你这朋友也太看不清自己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仙呐!现在九零后都出来抢男人了,我们八零后都要靠边站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这些七零后呀。你抓紧劝劝她,趁现在还有点看头别挑三拣四的,踏踏实实找个老实点的男人跟了算了,不然到最后孤苦伶仃大半辈子老来连个伴也没有……”
晚,十一点整。当725和726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个趴着一个仰躺在梦里神游时,我还侧卧在床上进行着我的第六次清肠。
一斤半乳白色温肥皂水顺着透明细长的塑料管子一鼓作气地奔流到我体内,屏气凝神,任由那些液体在肠子里翻江倒海。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终于憋不住了,捂着肚子猫着腰快速来到卫生间跟马桶较起
劲来。
探头瞥向马桶,一汪雾白的浊水,看这架势,要做到肠道一干二净没有一点残渣不灌个八九次肠还真下不来。揉着肚皮走出卫生间,望望托举着肥皂水袋的细高挑黑眼线姑娘,我想问:“灌一次肠要多少钱呀?”但是,我始终没好意思。
三月一号,清晨,没到六点。房门“咣”一下就被推开了,接着两支日光灯不由分说也被打开,瞬间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打扫卫生的大婶拿着扫帚拖把垃圾铲手脚麻利地扫地拖地,边打扫边夸我们这个病房干净整洁,说:“隔壁那间简直就是个猪窝,地上瓜子壳香蕉皮扔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725坐起身冲我嘿嘿笑:“727床,再过一会就有人来推你喽。”726看看我,翻了个身对725说:“明天是我,过两天就轮到你了。”我边扎头发边冲她们挤眉弄眼:“你们等我下手术台就知道受罪不受罪了,哈哈哈!”
八点,进来几个小护士直奔病床:“一会要进手术室了,现在我们要做术前准备。侧卧,先打一支术前针。”
乖乖地侧卧,把裤子扒拉开,露出平时藏在“深闺”人不识的屁股。有人说女人的好身材体现在丰乳细腰肥臀,我爸我妈没给我一副傲人的胸部,却给了我细腰和肥臀。确切点说这浑圆的屁股应该是家传的,我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表哥表姐侄子侄女包括我和我儿子,走起路来一水儿两弧饱满的半圆摇曳在身后。
记得资深闺蜜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当初我俩比邻开店,每天早晨只要一听到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就知道你来了。从背后看过去屁股又大又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你家小猪才两三岁吧,跟在身后像条小尾巴,那场景别提多好看了。”时间过得大风刮过一样快,一晃近十个年头过去了。
一群人在床边围观,突然间觉得自己像只猴子。想笑,忍住了,怕人家觉得这女人脑子有问题。
很多年没在这个部位打针了,早已经忘记是什么滋味。只是不知经过那么多年的地球吸引力是不是有些下垂。看来,等手术结束伤口彻底痊愈以后要经常做做诸如收腹提臀之类的运动啊。
拿着针管的丸子头小姑娘挺利索,还没有什么感觉打针就宣告结束了。
顺势平躺,把褪到臀部的裤子索性褪到腿弯,任由她们掀起被子拿剃刀刮我腹部和下身的体毛。咔嚓咔嚓,每一下都牵动全身的神经,心里像有一条百足虫在抓挠。在医院在病魔面前,什么隐私什么尊严都他妈扯蛋,无论多尊贵多显赫的人这时候就是一只摆在砧板上待宰的畜生。
插导尿管绝对是件极度难堪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整个人贴在床上双手抓着床沿,面若死灰身体呈僵尸状。护士们司空见惯,一边嬉笑闲扯一边熟练地打开医药包摆好一应器械:“不要紧张,腿张开,放松,叫你放松知道吗?”
很多事情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换她们任何一个躺在这里又放松得了吗?
一片湿漉漉冰冰凉的消毒棉反复消了几次毒之后,一只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连同一根管子就伸了过来。“嗖”,像一条蛇钻进了体内,霎时,火辣辣的疼痛蔓延整个腹腔,只觉得膀胱里充满尿液,却又尿不出来。还没缓过神就被拎死猪一样几个人抓着我的手和脚丢上手术车……
长长的走道之后是电梯间,出了电梯又是长长的走道,接着进了一扇门,左转右拐又是一条长长的走道,绕得有点晕。推手术车的是个40岁左右穿着洁白工作服的丹凤眼大姐,衣领处露出里面浅紫色毛衣的痕迹,眉梢眼角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她和善地问,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今天做的什么手术?我咬了咬嘴唇,脑子似乎被驴踢了,有点懵,机械地一一做了回复。她说:“马上到手术室了,不要害怕。我前年才做的手术,子宫和附件全切,现在身体也挺好的。”极度震惊地看着她平和的眼睛和面容,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一张手术台摆放在房间中央,一盏很亮很亮的灯照射在手术台上,给人梦一般的感觉。几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小姑娘小伙子小麻雀一样神气活现地迎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能自己下来到手术台上吗?”我边说没问题,边拖着导尿管有些艰难地爬到手术台上,心平气和地躺好。
一个小姑娘拿了个透明塑料罩子轻柔地罩到我脸上,另两个小姑娘摸摸我的手臂:“童一朵是吧?你37了?皮肤真好!怎么保养的,给我们说说吧!”我的声音在罩子里呜呜哇哇:“平时注意防晒多吃蔬菜水果……哎,脸上罩了个这玩意说话可真费劲啊……”
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进手术室是三月一号上午八点半,至于出来是几
点我就真不知道了。
头很重,使劲撑开眼皮,病床边围满了人。恍惚中感觉有东西插在鼻孔里,应该是吸氧管吧。一个缥缈的女声犹如从远古时代飘来:“两个小时之内不要让她睡觉。”眼发花头发晕,眼神涣散困得厉害,唯一的念头——睡觉。但是不停地有人叫唤并且用手推我,让我始终不能安稳地睡着。
记不清是下午几点,突如其来的干呕让人措手不及。之后,每隔十至二十分钟一次的长时间连续性呕吐简直让我崩溃。持续不断的头晕眼花恶心直犯困,手脚怎么放都说不出的别扭。腹部的三个刀口发胀发痒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就像绳索捆住的一只小兽,我长它长我短它短,任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了它的捆绑。突然就陷入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绝境,刹那失去耐心冷静陷入极度的无耐与狂躁中。
在昏迷中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年。导尿管还没拔,杵在那个特殊的地方别提多别扭了。没有饿的感觉,只是浑身无力嘴唇发干眼睛发毛,右手腕插留置针并且连接镇痛棒的那根血管有些胀痛。应该输到第五袋水了吧,听说今天一共要输十袋,应该是把这辈子要输的水都输完了吧!
还是困,浓浓的倦意和困意消磨着人的意志,无论怎么努力总是控制不住地再次陷入半昏迷。如此再三,不知连续清醒昏睡昏睡清醒了多少次。不过,还是能记得胖胖猪夜里就睡在床边的加护椅上,貌似打了小呼噜,跟726陪床大哥的势如破竹重磅呼噜声此起彼伏。
一个赤裸的女人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蓬松的刘海遮挡了大半张脸,挣扎着要起来却又动弹不了。看起来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这女人胸前波涛汹涌的雪白让我羡慕嫉妒恨。正垂涎着,发觉她不对劲,好像生病了或者遭遇什么不测正在陷入昏迷。于是大声喊:“来人啊,救命!”很多人纷纷从角落跑出来,男男女女一群,把她半托起来喂水的喂水喂药的喂药,还有两个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说有他们在一切事情让我放心。
正要回答,只听耳边“咣当”一下,被粗鲁的开门声惊醒。接着,天花板上的两支日光灯管“刷”地全亮了,光线强得似乎一下就能刺瞎人的双眼。打扫卫生的大婶又在这不到六点的清晨,硬生生地把我们从黑甜乡里拽了出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三月二号了。她仍然手快脚快嘴也没闲着:“跟你们说9楼昨天夜里生了一个小孩是怪胎。三条腿,没有鼻子,鼻子那里就是两个洞,一生下来就死了。”
我们还没从浓重的睡意中清醒,没有人理会她。她却不介意,一边擦擦抹抹一边自顾自在那里说说说。也许,她并不需要我们认真听,她只是给枯燥劳累的工作找点乐趣,哪怕这乐趣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只是,这种建立是没有恶意的。
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胸前,那里空空荡荡地挂着两只小馒头,还是旺仔牌的。脑子里突如其来就冒出一句话:女人要让男人无法一手掌握。不禁扑哧一笑,我这样的,胖胖猪岂不是一手能掌握两三个还多?
一个身材略胖的高个子推着医护小车走进来,面无表情,似乎我欠了她家钱没还:“今天还有几袋水,输完以后给你拔导尿管,之后要多下床活动有助于排气,排气后就能吃饭了。”
导尿管终于彻底脱离了我的身体,不论怎么说也是一个可喜可贺的进步。手里捧着镇痛棒,晕晕乎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在胖胖猪的搀扶下做手术后的第一次下床。《武林争霸》在电视里如火如荼地进行,我在病房里竭尽全力克制自己的歪歪倒倒。终于,勉强能自己行走了,终于,稍微清醒一点了。
三月三号,医院七楼病房。寒冬的黑夜总是来得那么迅速,还不到七点天就已经黑透了。困,但是无法入睡。确切地说这个夜晚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安睡。
临近午夜十二点。726大姐睡得死沉死沉的,大哥的呼噜声打得跟昨天一样响。725小夫妻也挤在同一张病床上,互相搂抱着,貌似已经进入梦乡。有短暂的幼稚想法,不知自己是否中国版《盗梦空间》的女主角。
我坐着难受站着不舒服,左侧卧不行右侧卧不对,仰躺着像灌满水的气球一样的肚子扯着三个深深的刀口疼。我捧着肚子一遍遍从椅子上爬到床上,从床上爬到床下,从窗边走到门边从门边走到卫生间,在马桶上蹲一会站起来,再蹲一会再站起来。爬上床去把我的抱枕猪垫在左腹部,再把它拽出来翻过身垫到右腹部。我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怎么样怎么样都难受难受还是难受。
已经凌晨两点,我眼睛发涩手臂发酸双腿发软,小腹胀鼓鼓的像个丑陋的癞蛤蟆,肚子上两道明显的淤痕又红又肿,三个刀口一跳一跳揪得人一阵阵心惊。不知道这个夜晚有多少人睡得口水直流,有多少
人像我一样左右不是,又有多少人承受着更大更深的痛苦,有些来自肉体有些来自心灵。我只知道我难受至极,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对自己说:“忍耐,请忍耐,明天一定比今天舒服。”
三月三号上午,八点,726大姐手术时间到了。
看到推她进手术室的推车过来,刚刚看起来还不动声色的她脸色瞬间就由一贯的黑紫变成了石灰色,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床边的医护人员:“我不想切子宫,我不想切子宫。”没人回应她,几个人上来七手八脚把她弄到推车上推走了。大哥急急跟在后面,苦着一张酱棕色的倭瓜脸,肿大的眼泡上那双单眼皮小眼睛里充满担忧。
大约两个多小时,病房的门“呯”一下被人从外面踹开了,一脸兴奋的大哥闯进来,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都放着光:“谢天谢地,没切子宫,谢天谢地,没切子宫……”原来,大姐的腹腔被打开以后发现子宫完好没有病变,只需把子宫肌瘤切除就可以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激动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大哥中了魔咒一样嘴里念念有词:“这几天可把我愁死了,三个孩子,万一她子宫被切了身体不好,我可怎么办……”
下午两点,阳光透过玻璃照进病房,没开窗也能感觉到春风习习。725小夫妻手拉手逛街去了,726大姐鼻子里插着吸氧管,胳膊上吊着点滴袋和镇痛棒依然躺在床上酣睡不醒。我右边整条手臂都肿胀了,像吹了气的法国长棍,肚子里装满了水一样叽哩咣当响个不停,睡了两天实在是头晕脑胀。
半躺在病床上跟726的大哥闲聊。他冲我咧嘴一笑,略带不好意思地递过来一叠住院结算清单,手指关节粗大手掌上布满老茧:“俺也不懂,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麻烦你帮忙看看吧。”
其实我也不懂,还是接过来仔细看了起来,面对单子上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本就不高的智商一下降为零。不过,有个细节还是让我很疑惑:“留置针一般用一次可以管七天,为什么你家大姐刚刚做完手术就用了两个?这有点不合常理吧。其他的我也不懂,估计还有疑点。建议你还是去找内行看,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是我们的权益。一个留置针就五十块,赚钱不容易,不能出这冤枉钱……”
几天没运动了不知胖没胖,鼻子下面长了两颗青春痘,不知什么时候能消下去。窗台上的吊兰倒是郁郁葱葱碧绿碧绿的充满生机,虽然天气寒冷,春天还是来了。
强撑着下床慢慢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向下看。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干净的街道、花圃、树木、行人、车辆上,有些晃眼。那些南来北往的汽车玩具一样,让人想抓几辆过来玩玩。不由自主地感慨:“只要不在病房只要健康,哪怕在街上摆个摊卖个菜也是幸福啊!”726大哥挠了挠头,笑了:“你现在是这样想,等你出院了康复了真让你去卖菜你也不会愿意的。”
是啊,时过境迁我们每个人还是会真切地怀揣发财梦,但当时对权力和金钱的淡漠也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
726大姐昏睡了两天两夜,总算清醒过来。她蜷曲着双腿倚靠在被子上,皱着眉头跟我抱怨:“哎呦我的娘呃,灌肠可真难受啊!到现在我胃里都是肥皂泡,一嗳气满嘴的肥皂味……”我一愣,灌肠是把肥皂水灌到肠子里,肠子连接的是肛门,关胃和嘴巴什么事啊?大哥在旁边赶忙制止她:“你不懂不要胡说八道,灌肠哪有灌到胃里的……”
大哥看我笑得那么“含蓄”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接着一拍脑袋似乎想到什么,立刻兴高采烈地跟我讲:“俺去找医院了,说是不小心单子打重复了。你看,还有其他项,一共找回来两千多块呢。”顿时我也很开心,两千块,对于普通农民家庭要辛辛苦苦赚两个月吧。
当再输水的时候多了个心眼,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万一也给我打重复几项呢,有备无患吧。
不时有医护人员进来询问:“排气了吗?”每次我都很遗憾地回答:“没有。”摸摸胀鼓鼓的肚子,心里微微有些着急。都三天了怎么还不排气啊?不排气就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真的很怀念大口吃饭大口喝水的日子啊。
突然又有个感慨。自从入院以来感慨就像春天郊外的野草一样,在心里泛滥成灾。人这一辈子会有无数五花八门的愿望,有时候那个愿望竟然能微小得让人哑然失笑。例如此时此刻,没期望变苗条没期望变漂亮更没期望中五百万,满心期盼的不过是一个屁而已。
陡然,感觉肠子里面蠕动了一下,似乎有一串小小的气泡在翻腾。赶紧凝神屏气全神贯注耐心等待……上帝啊,数分钟之后一个小小的不易被人觉察的屁终于排了出来……我兴高采烈我心花怒放我立刻给胖胖猪打电话:“我排气了,我要喝水我要吃饭,抓紧熬点小米粥过来……”
三月六号,日盼夜盼终于盼到出院这一天了。
收拾东西跟726床大哥大姐和725床小妹妹告别,把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分别塞给725妹妹和726大姐,意喻:平平安安。胖胖猪找医生写出院小结办出院手续去了,我一个人捧着肚子慢慢悠悠走出病房溜达。
刚走出房门,就听到一个人在住院部的走道里咋咋呼呼直呼我的大名。那声音又尖又细极富穿透力,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还没回过神,肩膀上已搭过来一只手,那手一直搂到我脖子。
“天哪,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们有多少年没见啦?简直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医院碰面。”当我挣扎着抬起头,当我看到那个人弹簧一样卷曲且长及腰身的黑头发,以及那张黑且瘦长的面孔,和面孔上那双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的大黑眼睛时,我也失声尖叫起来。
廖咏梅,我的中学同学,有一张瘦削的脸和一副超级丰满的身板。中学一毕业就失去了联系,听说去深圳打工了,后来听说又回来了。我跟她一直没有联系,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混得是好还是不好,虽然上学那会我们俩挺铁的。
多年未见,身材高挑曾经细皮嫩肉的她皮肤蜡黄毛孔粗大腰间赘肉横生。“你胖了。”我指了指她的肚子:“都快赶上你胸前那两坨肉了。”“可不是吗?胖得都没法看了。”她松开我豪放地挑挑眉,一只手把上衣掀起来,一只手就势把裤腰向下一拉,露出圆滚滚布满黑紫色妊娠纹让我心惊胆颤的肚皮。
“你还是那么白,身材都没什么变化,模样好像比以前还漂亮了。听说你初中一毕业就谈恋爱了?早恋啊!你过得怎么样?是跟当初那位结的婚吗?你怎么到医院来了,也是来看朋友的吗?”她握着我的手,手指冰凉而僵硬,指甲缝里有明显的黑色污渍。
没容我张嘴,她就自顾自地说开了,情绪激动表情夸张,似乎站在一个专为她而设的舞台。我有些神智恍惚地盯着她的嘴巴。不是我想看她的嘴,而是我的身高决定了我的“眼界”。矮她半个头的我即使踮起脚尖,眼睛也充其量只能看到她的眉毛。她结婚了,生了个女儿,又离婚了,因为那个没良心的跟一个“骚逼”跑了。她想破头也想不通,那个女人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还是个足疗店给人捏臭脚丫子的,凭什么就夺了她的男人拆了她的家。
“肯定是那个破烂货贱妖精床上功夫好伺候男人的本事强……不就是脸抹得白一点说话声音小一点吗……那个嗲劲……”她的脸因愤恨而扭曲变形,不但丑陋还有些狰狞。望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除了对我的热情亲近依旧,往日的爽朗大方消失殆尽只剩庸俗和琐碎的女人,我兀自有种悲凉的感觉。
我不是崔郊她也不是婢女,彼此恋恋不舍各自东西的瞬间脑海里却浮现一首并不合时宜的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七天了,终于走出医院大门,病房外的空气是多么新鲜呐。
吃过午饭,睡了一个踏实又深沉的觉,很香很甜,没做一个梦。
醒来,金灿灿的阳光友好地洒满一床,玻璃圆桌上的果篮里亲友们送来的各种各样的水果散发出诱人的果香。摆放在梳妆台电脑桌茶几上的百合花康乃馨风信子,香气袭人花开正好。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从毛孔里透着舒坦。
手机响了,一相处多年的女性好友打来的。
娇滴滴的娃娃音从话筒里飘出来,含糖量绝对是百分之二百:“一朵,听说你做手术了?已经回家啦?哎呦,怎么不早说一声呢,说什么也给你送束花啊……对了,今年新款的鞋子上架了,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一起去逛逛帮我拿个眼啊……哦,我新买了一件羊绒大衣,穿起来还挺好看的,什么时候穿给你看看……最近太忙了,我都抽不出时间去看你,你自己多保重不要让我太心疼哦……”
我把手机远离耳朵,调成免提,让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慢慢消失……
穿衣,下床,来到阳台,双脚踏上电子秤。听说之前有个老太太住院七天瘦了六七斤,不知我怎么样了。瞄了一眼秤上的电子数字,突然就愤愤不平起来:“什么世道,真没天理!那么多天没怎么吃饭没怎么睡觉,受了那么些罪,居然两斤肉都没掉,简直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