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回族,云南华坪人。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文学界》等。著有散文集《味蕾上的云南》,诗集《爱情在天堂醒来》。
夏日尽,雨也绵。亮的雨滴,如针,满扎在村子四周。晴了,稻草人上闲煞蜻蜓,大斗笠下忙开农人。村里村外,秋的韵,金黄发亮。这当儿,郭三家门口的空地上,秋在吵架呢——从山地边来的老南瓜,滚瓜烂熟滚满石坎边儿;收回的豆子在竹竿上晾着,剥落几颗引雀儿来啄;边上一排高大的刺枣树上,亮灿灿的枣,演绎关公脸谱。刺枣的树干,老态龙钟,疙疙瘩瘩,做土地爷的拐杖最宜。那密密实实的枝呢,像鹿角,不错,一群鹿奔向秋阳。
郭三举根竹竿,将那磨破了屁股的裤儿,晾晒到刺枣的树杈儿上。然后生了火炉,准备煮豆呢。炉里漫出的轻烟,低头旋舞着,窜上刺枣树梢去了。跟在郭三屁股后的一群娃儿,嚷飞啄豆的雀儿,雀儿轻飘飘上了刺愣愣的枣树,被烟笼着,闹喳喳说些难懂的雾语。
这时,郭三准喊我过河吃豆了:“老表,趟过河来吃捧嫩豆——”。
我家与郭三家隔条河,门对门,喊来喊去,河水流走了孩提事。那隔河飘过来的稚音,穿过水声,透着白露时节的雾气,湿漉漉。我听了,喜滋滋踩着田埂,三步并两步漾到河边。河里水深漫膝,一桢枯瘦的木桥,把我晃过去。空地上的娃儿们,剥豆正酣。炉子里的热气,烘干了地皮,踩不出半个脚印。一副废旧石磨,落些尘泥,长了绿苔痕,牵牛花的藤也顺着攀到磨柄上,蔓缠两圈,花开三四朵,朝天吹呢。石磨上,我和郭三背靠背,剥煮熟的青豆,豆壳一会儿飞了一地。郭三喊一声,一个穿开裆裤的细娃儿溜进院里,把青驴牵出来,拴在石磨脚上,青驴打两声响鼻,晃着耳朵寻豆壳吃。吃完地上的,驴抬起头,伸长脖子到磨沟里找,闻闻我们的脚板,又舔磨上绿苔痕,巴望四下绿苔全是豆壳。
河上雾散去,树间烟飘远。被秋色熏黄的日头,挂在刺枣树的枝丫上。面红的刺枣,挂在枝间,敲太阳额头。碎碎的光斑,筛了一地。远处田野,晒稻草人的老农,顶着斗笠穿过秋天。
豆尽炉冷,花衣的丫头望着高树红枣,馋着呢。郭三发令:“龟儿的,谁有本事爬上树去,摘到的枣就归他,被刺扎出的血,也归他吧。”一群娃儿早就尝到过划破裤子椎疼手心的味道,谁还去爬呢!要是能摘,哪能留到现在还红透枝头。都怔怔地望着。花衣丫头指着郭三晒在树上的破裤儿:“嘻嘻,自己的屁股都被划破了,还叫别人去扎刺儿。”“想吃枣,还怕没法儿?”郭三摸摸腰杆,把别着的弹弓取出来。“才换了麂子皮的弹兜,还没试,去捡石子来。”郭三坐在石磨上,若大王。娃儿们顷刻从河滩上捡来一捧滚圆的石子。石子弹出弹弓,飞向枝头的枣子。“抢枣子啰!”一群娃闹腾腾,刺枣树把秋阳颤落。
青驴在空地上打滚,爬起来,目送娃儿们,脚杆上缠着雾,悠悠跑远。我和郭三的四野,秋色一亩一亩,阔绰呢。
到石磨上寻豆粒吃的雀儿,窸窸窣窣的声部,把琐碎的时光啄吃了。
刺枣树下,每年都要堆一个草垛。青驴就不得闲了,我也会牵了我家的灰驴来帮他。骑在驴背上,检阅稻草人。稻草轻,一百多斤捆在驴背上,像山,严严实实遮了驴子。驴驮着稻草往回走,远看,像是人赶着稻草堆朝村里走。拿了堆草垛的木叉子,两个又要比划一番。草垛像个仓库,一点点垫高,晚上,草垛快凑上月的脸。我和郭三骑在草垛顶上,软绵绵,颤悠悠,喝凉凉的秋风。
草垛干透时,入冬的枣树枝头光溜溜,刺愣愣的“鹿角”要划破日月的脸。这时,祥云县的小炉匠或者四川的爆米花匠就来了。郭三家门前的空地当道,被爆米花匠和小炉匠“租”去做活儿。郭三家门前落得热闹,那租金,无非是一袋爆米花和一个锑盆的工价罢了。爆米花匠中年脸相,一个人,没伴儿;小炉匠是夫妻俩,身子骨年轻着。每年这个时候,两个匠人相继到来,有两年差不多是一起来的。
爆米花匠的工具少,那爆米花机像个颇有威力的武器,黑滚滚的脸。大人拿来包谷,它就咕隆隆吐包谷花。那会儿米贵,真正爆米花的少。小炉匠夫妻俩,在围观的人们的簇拥下,哐哐嘡嘡摆开工具。女的绷紧脸烧燃炉火,小鼓风机呜呜作鸣,将焦炭火吹得滚红,然后架口小铁锅,开始把一些锑片装进去炼化。男的请个人带着去,弄回来一蛇皮口袋细末土,倒在地上,用双手反复搓得细细匀匀。细土装进一个箱子样的木盒里面,将一个锑盆模子放进去,再装上土,用锤夯筑半天,夯紧了土,将木箱盖打开,拿出锑盆,上下两层土之间就有个盆的逼真模子,溶化的锑水倒进去,小炉匠夫妻俩将木箱盖“呲”地一声压下去,锑水奔溅。冷却一会儿,打开盖儿,一个盆子的雏形就成了,敲剪去多余的毛边,一个新盆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小炉匠的整个工艺流程,耐心细致,像老妪煨茶,慢工细货,一切准备过程的活儿,都只为锑水奔溅的那一刻。小炉匠将泥胚压下去时,手上力度的老嫩厚薄,恰到好处,否则锑水跑得不匀,铸出一个缺耳朵少下巴的锑盆,一切白费力,还惹得旁人笑话。
我和郭三整天蹲在石磨上,瞪大眼睛看两伙匠人做活儿,打心里佩服这些走四方的外地人有手艺,有巧劲,赚得的钱实打实。白日,刺枣树下成了村子中心,看热闹的,来爆米花的,来铸锑盆的,稀稀溜溜,断不了线。小炉匠的炉火上,到了晌午,就生罗锅饭。爆米花匠也闷闷地在石头上架口锅,煮面皮吃。我和郭三都滋生共同的想法:从家里悄悄摸几个鸡蛋给小炉匠,让他教我们手艺。有朝一日,我和郭三也牵着青驴,驮了工具,哥俩走村串寨,拿一手让人眼红的技艺,炊千村香米饭,挣万户碎银子。
晚上,小炉匠夫妇打地铺睡在郭三家院门外的檐下。爆米花匠睡在干草垛下,铺一地稻草,盖一袭破被。村里闲汉,三三两两,到空地上,唠话壳子。浓烈的叶子烟,装在烟锅里,也传给爆米花匠抽几口。小炉匠不抽烟,但带着酒,也凑过来搭话。刺枣树下,干草垛旁,慢悠悠一阵南腔北调,伴着虫子的清唱。刺枣树上挂着的月,渐渐高了,风一阵阵凉,干草垛上的稻草,像头发一样凌乱拂响。村里的闲汉们,抽熄了几锅星火,聊瞎了天上几颗星,披衣回去睡觉。我,郭三,几个娃儿,听完几箩筐鬼故事,也哈欠连天,找路回去。小炉匠夫妇尚有同枕之温,有瓦檐挡露水;只可怜冷风里,那爆米花匠一个人在草垛下餐风宿露。幸好,我和郭三垒的草垛,还有村里闲汉们的夜话,对流浪的匠人来说,也算作旅店级别的款待了吧。
十天半月,村里的生意做淡了,小炉匠和爆米花匠就收拾家当,挑着担子,颤悠悠上路了。他们也许去不太远的邻村扎营,也许流落到很远的地方,继续他们日复一日的手艺生涯。匠人走了,村人们若无其事做着每天都在滋生的农家活儿。鸡接着叫,狗接着咬,驴接着打滚。郭三家门前的空地上,遗下一些炭灰,让人还能想起过往匠人的模样来。干草垛上的稻草,每日都会少一些——被扯下来喂驴。草垛彻底消失的时候,春天已经回访村子。开秧门的田间路,被男男女女的光脚板踩宽。从干草垛上扯下来的最后一些稻草,浸透了水,韧性十足,用来捆扎在新秧苗的腰上,装在竹篮里,让青驴驮往春水漾漾的田里。我和郭三,踩着青驴蹄子踏出的印,散漫地哼些俚曲,漫无目的地望着省略号一样的雀群,从刺枣树上掠过。疙疙瘩瘩枝枝杈杈的刺枣树,不知几时开满了淡绿色花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