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史

宫白云

低部生活

1

回到黑夜深喉，回到生命之初

回到苍凉，回到隐秘，回到契合的缝隙

用原始的手

子宫的手，欲望的手，探寻的手

抚摸来路与去路

回到十三岁。古老的太阳，如永生的父亲

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这率性的入睡和醒来，仿佛初潮带来的

永不再回的纯粹

2

等着长大的人与等着老去的人

守着彼此。注定的发生与注定的失去，不

可思议的循环

生出前世今生的景色

那雀跃的气味，那危险的绽放

被此时收回。这难得的赐予

在呼吸之间将我占有。在心里，在不为人

知的永夜

我捂着双眼，但一切不会消失

就像自我的脸庞捧在自我的手心

3

你从黑夜向我微笑，我从生命之梦向你哭泣

我们用腐朽的方法

实践生之理想

你在我的左边，我在你的右边

不必看清彼此的脸

你的潮湿是我的潮湿，我的潮湿是你的潮湿

我们是事物的反叛

我们是离经叛道的自己

4

坐在自我雕饰的河流

那感觉的程度，那确凿的窒息

在意象的怀里，我们说：我们拥有灵魂与肺腑

用于摧毁不息的情欲与永别异乡的街头

有多少这样的时刻，就有多少秘而不宣的泪水

那最难的雪，这耀眼的遇见

穿透尘世的虚伪，扎下

它的根须

5

没有谁能够躲开真正的内心。生命中

我们总记得那些需要与执拗；记得落在皮肤

上的雪花

记得莫名的悸动；记得足够的宠爱

苏醒的春风，在暗处使劲，搅动四周的冷寂

我们将同享春色的无限

在渐渐喧嚣起来的早晨，窗外的雪花

把所有的细节

染白

挪威的森林

书已经很旧了，还有那段抄在笔记本上的话

送你书的人，已去了天堂

书中的流水已把他载走……

载走的还有直子的绝望。绿子的灿烂。渡边忧

伤的眼神

什么时候，它们都回来了？

绝美的夜晚依然新鲜，还有那条花边长裙

十七岁的梦飞过天空

呈现隔世的苍凉。那么多涌动的白云

白成山顶的积雪。你怅望着……

青春像早晨的小鸟来了又去。而炎凉无处不在

你一直驱赶，忘记了时间也会老去

厄洛斯永生，却无法不老。阿喀琉斯也有软肋

神水并未浸到他的脚踵。你看，上帝多么喜欢

缺陷

你凭借着缺陷维系着缺失，晓色里，那片森林

具有形而上的美

而贫瘠的土壤不会滋生猛虎和豹子。高声诵经

也没有用

它是你无力去走的数步

你被抛在井底。那不是你所爱的世界。你却无

从选择

你看见结果，却无法看见尽头。无限的尽头

死亡也不会让它结束

如果注定要毁灭，请回到那片森林

在那罕见的时刻：

无形的雷电撞击无形的身体，火焰之中

是更深的火焰……

接受史

接受生。接受缺失。接受亡灵。从白色到白色

我活过来

站在雨后的栗子树下呼吸

手腕交给陌生人，连同肉里的刺

当处女的血太阳般遥远

我的孩子找到我——

那上帝的赐予。血是我的，肉是我的

为一个理由活着

接受奶水、尿布、肺炎、挣扎

高高吊起的吊瓶碎了……

我用血缝补。我需要被“妈妈”的叫声迷住的睡眠

——我不愿醒来

接受单车后座儿子蓦然的高大

接受耳鸣、失聪、年老、色衰

接受灵魂的慌不择路

接受无缘无故的泪流满面。无话可说

接受亲人一个一个的离去

——黑夜消散它的痛

肉体是我的，可我在哪儿

那绿色的光在哪儿——

上帝闭着眼不说话。晓色埋葬水边的长影

公子踏雪而去……“无所谓对与错

我熟知黑夜茫茫”

当白昼越来越难以为继

当真相开始麻木

我渐渐习惯了接受

就像习惯了酗酒，赌博，欺骗，谎言

习惯了悲凉、冷漠、别离、自欺欺人

习惯了崩盘、套牢、房贷、物价、回扣、转基因

习惯了拥挤、堵塞、车祸、邮件丢失

习惯了地震、海啸、洪涝、台风（那么多好听的名字）

习惯了雾霾、爆炸

哦，你看——

我能接受所有的生与死，荒谬与罪恶

我是有罪的——

我向上帝承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