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野

敏奇才，甘肃临潭人。作品见于《飞天》《延河》《青春》等，入选多种选本。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和少数民族文学奖。

1

我沐着晨阳听着鸟儿的歌唱，踏着清清的露水牵着耷角老牛走在屋后田间的小路上。太阳摇着露珠在我轻盈的脚步声中一节一节地升高，熨斗般拂拭着我的身体和心灵。老牛悠悠地甩着它的长尾巴轻扫着我的脸面。露水清洗我臃肿的脚面，清风刷着我朦胧的心境。母亲带着日出的微笑向我挥着她丰腴的手，我知道我该回报她以灿烂的一笑。我看到了老屋上空缭绕的炊烟，摇摇晃晃，幽幽蓝蓝，我从老牛的眼眸里读出一点感激。我牵着牛走在屋后的小路上，我在选择一片丰腴鲜美的草地。

2

这头牛不是我牵着出去的第一头牛，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我牵着出去的第几头牛。我牵着牛走完了屋后的小路，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在我的心底里流淌了好多年，它也流淌在我的梦中，正是因为有了它，我才走不出我的梦境，也走不出我的童年、我的记忆，更走不出炊烟缭绕的老屋。

河水哗哗地淌在我的心底，牛缰绳随着河水的清波在颤动，把我的记忆和留恋传递给流走的河水，我知道我还有很多记忆在那清波里的颤动中苏醒恢复。嚓嚓啃草的老牛看见了它的同伴，竟撇开我，我羡慕至极，那里是不是还有我的同伴呢？太阳笑微微地望着我的后背，蓝天上飞翔的几只飞鸟鸣叫着掠空而过，我看见它们在我家老屋上空摇摇晃晃的炊烟里旋转着不肯离去，它们是不是看到了我母亲花衫上面的花朵，留恋那上面的馨香还是闻到了人间烟火的辛辣呢？去吧，去吧，在无垠的蓝天上飞翔，尽情地谛听河流的歌唱，观看云彩的舞蹈。绿野是你们的温床，蓝天是你们的缎被，海阔天空任鸟飞，而我只能看着老屋上空的炊烟浮想联翩，我的母亲现在正在干什么呢？我不能不想，还有我的父亲是躬身在那片土地上劳作呢还是和上一堆泥裹墙呢？我的记忆里自始至终抹不去他们辛劳的身影。

我爬在草地上，聆听大地的跳动，看着一棵草的微笑，一只虫子的舞蹈。我把儿时的心境放展在一片正在疯长的草地上，悦耳的音乐般的流水声激荡在我的周围，我已经融入到了大地里面。我跑过去看我曾刻过名字的那棵大树，我的名字怎么就不见了呢？那棵树它到哪儿去了呢？我记得，那年我刚上二年级，只学会了几个字就在我的同伴们中间炫耀，把名字正正楷楷地刻在了树身上，后来我在放牧的牛和羊面前炫耀过。我还不知道找见找不见那些牛和羊，可我上哪儿去找呢？我在记忆的树林里、山坡上、河流中寻找。一只虫子爬上了我的手背，它认出了我，它从我的汗腥味中知道是我来了，看，来了一群虫子，它们都是我放荡童年的朋友。我的肚子饿了，我闻到了母亲烙熟的饼子的香味，我得回家了。

我喊了一声，老牛没有答应我，它正埋头在一片鲜美的嫩草中，它已不再贪恋诸如白云、飞鸟、流水，还有牧童的歌唱，它也不再像年轻时满山撒野狂奔，追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它却淘气地微笑。它的野劲哪儿去了呢？是不是像我一样把一切都留在了记忆当中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瞎猜。唉！那只羊还在圈里，它肯定饿了。我得赶紧回家。

3

中午的阳光明晃晃的，青草上的露水跟了太阳的光束冉冉上升，汇集成云彩在蓝天上舞蹈，似停留的飞鸟，似垒起的棉团，似滚动的雪球……母亲又站在路口望着我远去。中午，我牵着出去的是一只羊，是一只和我同龄的老羊。我后悔没有在早上牵它出来让它尝到带露水的青草。不知从何说起，我真应该感谢它，在我上学的那几年，由于它的温情、可爱、听话，我在山上牧羊的时候完全可以不去操心它，不怕它钻人家的麦田，也不怕它独自溜走，更不怕有人突然揪着我的耳朵拎我起来，我可以尽情地阅读小说，背诵课文。虽然我很多时候都在放羊，可我的语文成绩从来没有下跌过，今天，我该牵上它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走一走，转一转，感谢它当年对我的支持和帮助。

河边的树林里各种鸟儿在歌唱，我牵着令我感激不尽的羊坐在荫凉里，我的心里似有一股子甜汁在流淌。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奶腥味，我的心里又泛起了一股欲望，我想吃羊奶。当年，当母亲把温热的一大碗羊奶捧到我的眼前时，我从睡梦中或是在朦胧中接过一饮而尽，母亲欢喜的笑容就从容地贴在她布满沟壑的脸庞上。她知道她的儿子已有了足够的营养，但她从不操心自己，仿佛那只羊是专为我而养，我因吃羊奶考上了学，我也因为吃羊奶记住了许多关于白色、甘甜、润泽等一类的词语。后来，当有人问到我的性格时，我说我有人凶残的一面，也有羊温顺的一面。说我有人凶残的一面是因为我一刻也不歇息地吃羊奶，不顾羊的死活；说我有羊温顺的一面是因为我吃了羊的奶而变得有了那么一丝同情心。树荫下，羊温情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数着它的角缠，整整十几圈。它老了，的确老了，而我正年轻，是因为吃了它的奶的缘故。

我刻了名字却找不见痕迹的那棵大树就在我的眼前，因为它的一枝已经枯干的枝桠上挂着我儿时编织的一只蚂蚱笼子，很旧地藏在一片嫩叶中间。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

春天是肥美的，春天的太阳像块厚重的棉被蒙在头上，但是挡不住行云流水，更挡不住我与大自然的耳语交流。云朵里的音乐，山谷里的韵律，田野上的歌唱，激悦心灵的震荡，掩饰不了人生的一点愿望。

母亲把一只羊羔子接下来时，母亲知道她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份责任，又有了一份义务。那个夏天母亲的衣衫渗出了辛劳的油，是汗油？奶油？为了儿女，她还有什么要求呢？没有。我是站在母亲田野上的小羊，我是田里的一棵庄稼，我需要母亲的呵护。我把母亲的疼爱藏在了心底。我吃过这只羊的奶，我也吃过母亲的奶，我知道我更该关心这只羊才对。太阳笑嘻嘻地看着我的脸，我的羊该吃草了。我牵了它走出树林，我要寻找一片丰美有流水的草地，让我的羊吃上一顿好草。完了我还要把它的圈修一修，我要让它有个温暖的家。它是我家中的成员。我为寻找一片丰美的有河水的草地牵着它一路不停地走了下去……

夜黑了，我还在走。

4

父亲在老屋周围栽了很多树，很多白杨树。父亲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父亲的话很对，等树长大时，他已经老了，他不需要荫凉而是需要永恒的太阳。父亲的永恒的太阳在哪儿呢？我原以为父亲是我永恒的太阳。我稚嫩的身子骨还需要太阳也需要荫凉。那些白杨树绕着我家的院墙齐茬茬地围了个结实，但父亲却没有在那里乘凉，他栽树是为了儿孙。那一年雨水多，大地像泡肿的死人，虚蓬蓬软晃晃的，有些人家的房基倒了，惟有我家的房基没有倒塌，是白杨树吮吸了房基周围的水分。因此上，树大了虽然遮光，但父亲却没有砍一棵树。

父亲在栽下白杨树的同时也植种了希望。乘凉是小事，而盖房烧火做饭是大事。父亲想得多周到啊。生活是过日子，而过日子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正如我牵着的这头牛，我记得它年轻的时候称霸一方，时时刻刻都寻思着要跟别的牛斗上几回合。全村没有一头牛是它的对手，它是父亲调教出来的，当然不能有任何的失败记录。若是那样父亲的脸上会没有光彩，这是一个农民的思路。但还是失败了，它老了，成了一头老牛，一头需要人伺候的老牛。只有树没有老，它还在疯狂地生长。

我一头牵着牛一头牵着羊。我发现了一片丰腴的草地。它们都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我们要像待承老人一样待承它们。它们年轻时，母亲用它们的粪便烧过炕暖过父亲伤残的瘸腿，治好过大弟的凉心口子。现在它们都像我的父母一样老了，该享受了，可它们在哪儿享受呢？它们没有活干，太阳酷热的时候它们可以在父亲栽的树林里乘凉，这是它们的权利。你看，邻居们一个又一个的老人还不是扛着锄头、铁锨、榔头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挥汗如流，他们还没有我家一头牛或是一只羊的清闲和安逸呢。我绕过了树林，穿过了小河，来到了那片我心仪的草地上。我的童年就在这里，我在这里打定注意寻找下去……

5

我追着一群鸡在跑，是这群鸡啄醒了我童年的梦，我要找回我童年的梦，还有我的伤心。我要在一篇日记里记上我对几条小鱼的观察。可是当我寻找本子的时候，我的鱼不见了。这群鸡甩着长脖子，“咕咕”地叫着跑着。我知道是它们闯了这个天塌下来的大祸。我要惩治这群鸡。

我放飞的风筝被白杨树挂住了绳子。总的原因是树太多，我要砍掉一些树。斧头在哪儿？我找不见。父亲找来了斧头说砍哪棵树？我指着场边上的树说都给我砍掉。父亲说你自己砍吧，他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树的皮很硬，斧头砍上去像砍在石板上震得我手虎口一阵发麻。我没有力气砍树，我不能胜任这样的工作。

我爬在树顶上，观看远处麦田里那只偷嘴的馋羊正在嚓嚓地啃吃麦苗，我知道我应该行动了。我手拿赶羊鞭迅疾地下地上山，我要做一次好人好事。可到了山上，那只羊原来是我家的那只馋嘴羊，羊还没有从地里赶出来，我就被麦田的主人抢过手中的鞭子抽起来，抽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块好皮肉。我后悔去做好人好事。我恨死了那只羊，它不是我吃奶的那只羊。要是那只羊就好了，假如它吃了麦苗我会情愿替它挨一顿鞭子的，但那是假设。我对那只羊恨得要命。后来终于挨不过大家的骂父亲便使我去磨刀，我知道那是父亲让我磨我的心。磨刀需要耐心，那时候我是没有耐心的，这谁都知道，我知道我的耐心。到现在我的心还没有磨好，总是心急干不好事，大家都知道我的这个毛病。都说我粗心。我真是粗心，我怎么就忘记我是在说我的童年呢？我不说该有多好，人们就不知道我的这个毛病。我该闭上我的臭嘴巴了。

我的童年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见呢？只有这么零星的一点记忆，够了，够了。还是让我牵着的这头牛和这只羊吃饱肚子吧。

6

我该回家了。母亲又像往年一样把晒干的野菜分门别类地归好扎紧，凉在杏树的树杆上等着我拿。这些野菜又该充实我的生活。现在我已经成了城里人，但我还算不上真正的城里人。城里人吃野菜是调胃口，而我吃野菜是为了治病。因为我有胃病，我的身体一直不好，令母亲和父亲担心。从那野地里回来，我才发现那头牛和那只羊已经老了，老得啃不动青草了。而我的父母也老了，老得人心疼。我要是一棵草有多好，我要是一棵草，我就喂肥牛和羊，然后再让父母亲吃上炖熟的牛羊肉。可惜我不是一棵草，我是一个即将速朽的人。我背回一背父母亲从地里拔出来的一捆杂草。我背着杂草，闻着杂草上混杂着的汗腥味。是父母的味道还是我的味道我说不清楚，不过，我已闻到辛酸、苦涩、甘甜，也有几分无奈。我背着草躺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如痴如醉。从这捆草上我看到了我的童年，我听到了我的童年和青草的对话，我也看到了我童年时候飘飞的身影。

我听到了歌唱声，找见了我初恋的情人，也听到了老屋屋顶上那片叶笛清脆悦耳的笛声。

我记起了我的全部的童年的一切。

我看到了我身心成长的整个生命历程。

傍晚的太阳正擦过山顶，一抹晚霞映红了老屋，一朵暗红的流云正在孕育着明天的一片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