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作品散见于《山花》《雨花》等,有散文、小说多次入选全国年度选本。现居山东安丘。
地 锦
“地锦排苍雁”,晚唐李商隐诗中的地锦是锦绣的地毯,苍雁自是排列井然的雁行图案。这,并不妨碍我驰骋的想象:春天,植物给荒芜的大地披上了一件锦衣,大雁飞来了,人字形的雁阵浓郁着大地的生命气息;植物开花了,锦衣上绣着五彩缤纷的图案,这就是“锦上添花”。我想,当年的诗人,心中自有绿草连天雁阵横空的开阔意象。
清新。碧绿。北方春天的主色调。小草们横的铺锦,竖的生绿,在横与竖之间弥散着的,正是我们呼吸着的清爽空气。有这么一种小草,纤细的红茎伏地铺散,铺一地青紫色的叶,在路边,在林缘,在墙角,在沟沿。那些绵延不绝的小叶,催生我对植物的美好情感,春天无处不地锦,所有的植物只有一个名字,叫地锦。
大地一片锦绣,地锦到处都是。说一对联:“水曲山青花冠木,天蓝地锦草怀香。”十四字嵌七味本草,对仗工丽,意境深远,别有韵味。在我读来,山青天蓝无一不是绿色植物使然,所谓锦绣山河,生命大自在之所,一旦绿色植物的生命气息全无,那就不止是山河破碎了。
我总想把所有的植物看作一种植物,叫它们地丁、地衣、地肤、地锦均可,如同我喊我的女儿,叫一声小羔羔,又叫一声小狗狗,有着无限的喜欢和疼爱。故乡的那种小草,就是一群细腰嫩肤的小美女。它有着纤细柔弱的红茎,茎上探着嫩嫩的长圆形的小叶,如小女孩乖巧可爱的俏脸。这种小草基部分枝,蔓延于地,枝上生小枝,往周边扩散开去,小枝吐新叶。初春的时候,它的几粒小芽是小小的泉眼细细地流,小流越聚越多,终成夏日的绿海。夏六月,叶腋开花,小花浅浅红,倒圆锥状,犹如大地托盘上的许多小杯,斟满夏天的欢乐和秋日的憧憬。
这小草“赤茎布地,故曰地锦”(李时珍《本草纲目·草九》)。地锦,这名字有诗意,也有创世纪的意味。最初的陆地露出水面时只是坚硬的岩石,海洋植物向陆地迁移,产生氧气和腐殖土,为人类的出现铺就锦绣地毯。“地”而后“锦”,这是一场宏大的叙事,由一个小芽通向枝叶繁茂花团锦簇,让“地锦”接地气,在“地”上升腾起“锦”的盛大华美。地锦,大戟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我见过的故乡最柔弱的小草,茎如煮熟的细细的面条,一掐即断,断茎流着的白汁犹如委屈的泪水,奶汁草、小红筋草由此得名;其叶形似马齿苋,但比苋叶缩小了许多,又名铁线马齿苋。就是这样的地锦草,钻出砖缝,顶开瓦砾,让大地披红挂绿。
地锦叶小,我们叫它苍蝇翅,在我们那儿,还有一种地锦草,小叶上长一紫斑,犹如《红楼梦》里的香菱。“眉心中的那一点胭脂痣”,这叫美人痣,曹雪芹在书中直呼香菱为“美香菱”,我们称那草为斑地锦。《红楼梦》给香菱的判词是“根并荷花一茎香”,而地锦全草入药,夏秋采收全株,择去杂草,洗净,晒干,亦可鲜用。地锦性味辛平,有活血止血、清热解毒、利湿退黄之功效。《本草汇言》说它“凉血散血,解毒止痢之药也”,李时珍更是一语中的:“专治血病,故俗称为血竭、血见愁。”元代医学家危亦林有一方剂,专治妇人血崩:草血竭(嫩者)蒸熟,以油、盐、姜淹食之,饮酒一、二杯送下。这哪里是熬药?分明是在做菜!先沸水速蒸嫩茎鲜叶,大姜切片,生熟搭配,黄绿紫红相映,加入油盐腌制,想象其味滑嫩咸鲜香辣,更有一两杯小酒与红颜相伴,芳唇轻抿之后,会面若桃花吧。这样灵光四射的治疗方案,换了曹雪芹笔下的胡庸医,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危亦林累世业医,五世祖危云仙是宋朝大医,《四库全书》收录危亦林《世医得效方》,并称“所载良方甚多,皆可以资考据”。
在我们读过的一些伟大的著作中,总能发现自然世界给予作家的深刻影响。乐园百草园诞生了伟大的鲁迅,高密东北乡成就了著名的莫言。鲁迅、莫言这样的人物,总是在何首乌、覆盆子、红高粱造就的自然世界里成熟他的思想,挺拔他的高度。植物创造的自然,是人类的摇篮,最美的精神归宿。我们这群孩子,在故乡的田野上挖野菜打猪草扑蚂蚱,也割麦子掰玉米赶牛车,与一草一木有着亲密无间的联系,一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手,便去寻些地锦的嫩茎叶,用牙齿嚼烂,涂在流血的伤口上。如今的世界,是一个钢筋混凝土的世界,是塔吊高扬的手臂控制着的世界,到处都在硬化城市化工业化,植物的生存境况越来越窘迫,很多植物已经消失。我的心在流血,唯有绿了四季绿到天边的植物,可疗救我心灵深处的伤痛。
紫花地丁
川端康成诞生的岛国东瀛,自然景色秀美,他视为精神的故乡,他写《古都》,从一个很小的入口进入叙事,打开一座锦绣繁华的大城,这入口是两株小小的紫花地丁。川端康成的作品多表现底层女性的纯洁与不幸,《古都》的开篇,两株紫花地丁脱离了土地,分别寄生在老枫树的两个树洞里,以此暗喻千重子和苗子这一对孪生姐妹悲欢离合的遭际:“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经由紫花地丁,他在打开女性命运之门的同时,也打开一幅古都自然美景和四时风俗的艺术画卷。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这艰难环境里的顽强生命,打动着千重子的眼睛。要“活下去”的,不止紫花地丁,还有如千重子一般的芸芸众生。川端康成,这位发现花未眠的日本作家,也发现了个体生命“活下去”的愿望,哪怕被一阵风吹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哪怕生存空间只是一个逼仄的树洞。紫花地丁,一个“地”字标识着它的源头和归宿。其实,紫花地丁原产地是中国,它的根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紫花地丁一名最早见于唐人孙思邈的《千金方》,唐朝对日本影响甚巨,紫花地丁大概就是那时传入日本的。在中国,紫花地丁繁衍生长出许多很有个性的名字。其叶卵状披针形,形似犁头,河南人叫它犁头草,可是南方人看它更有箭头样,遂称呼它箭头草、金剪刀。紫花地丁的蒴果很像一条长圆形的口袋,内有种子若干,米口袋由此而得名,并有童谣流传民间:“米口袋,米口袋,过了麦子换过来。”种子翠绿时可采食,其味微苦,可口感粘糯,如嚼黄米;麦收一过,种子成熟干燥,不堪食,且蒴果变身为爆发性弹力器,急速开裂,将黑黑的种子弹射出去,好风助力,吹送到山东山西河南河北,远至日本朝鲜印度缅甸。无论它身处何地,植株都不高大,至多有一尺那么高,但主根较粗,且旁生细根数条,它的地下根像钉子一样楔入土地的深处,貌似平淡无奇,实则活下去的意志异常坚韧。endprint
在我的故乡,紫花地丁随处可见,在草滩,在路边,在沟沿,在林缘。它耐干旱,抗严寒,只要根须抓住一块土坷垃,它就发芽生绿,我们当初并不在意这些。它三四月间开一些五瓣的紫花,过不了多久,每一根细细的花葶,都无比骄傲地挑着一颗绿绿的野果,我们看着它,嚼着它,都像糯米粽,我们亲切地称它“粽子棵”。细瘦瘦的玉臂举着一些圆滚滚的粽子,一棵在路边长粽子的野草,看上去是多么骄傲。小小的“粽子”很干净,摘一颗,径送口中,就让上牙下牙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那个年代,生活极其困难,空空的肠胃急切需要填充,而粗粮细粮稀罕得很,野菜野果就成了我们的美食。紫花地丁的“粽子”太小了,只能塞塞牙缝,我们旺盛的食欲就蔓延到它的叶和花。它的果可食,那它的叶和花也一定能果腹吧,犹如和一个好心人交往,他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人觉得安全又放心。“堇堇菜,一名箭头草。生田野中。苗初塌地生。叶似铍箭头样,而叶蒂甚长。其后,叶间窜葶,开紫花。”(朱橚《救荒本草》)多年之后,我读到这样的文字,眼前豁然开朗,这堇堇菜不就是故乡的粽子棵吗?早在明朝,它就是菜蔬的一种,是可信赖的野生食物,它等在大地上,以拯救我们这些饥饿的生命,给了我们生活的勇气和身体的力量。
紫花地丁是堇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初春生叶,二月开花,叶嫩花鲜,不像荠菜,开了花就是美人迟暮。春天,燕子们从南方飞回,它们的翅膀驮着高远的湛蓝,它们的飞翔展开辽阔的翠绿,点点的紫如小小的鸟散落在无边的绿色里,整个大地都绽放着新春动人的微笑。绿叶紫花,搭配着女孩纤细白嫩的小手,旁边补上一口小竹篮,绿盈篮,紫亦盈篮,那该是春天最美的一幅画面。嫩花不经油烹,可码在白瓷盘里,撒一点盐,浇上味极鲜,鲜嫩嫩的很好吃;也可摆一瓷碗,倒入酱油香醋味精,拿一朵花去鲜红透亮的碗里潇洒走一回,塞入口中,别有一番风味。若炒食嫩叶,须旺火热油急炒,菜鲜油香,急红眼的火不夺地丁叶的绿,看上去赏心悦目,吃起来腴嫩香鲜。还有一种吃法,最有糯米团的味道,把叶子切碎,加入面粉拌匀,蒸菜团吃,味道清爽鲜嫩粘糯,越嚼越觉得唇舌间春色无边。时鲜菜蔬怎么个吃法,都可在紫花地丁这里体验一番,没事,炒烂了,就倒入一瓢清水,全家人都能喝上一大碗软软滑滑的菜粥。苦味菜蔬最败火,若紫花地丁没了这味道,还不地道呢。紫花地丁微辛性寒,清热利湿,解毒消肿,让你吃一个肠肥肚圆,吃一个健康长寿。低贱的野草,如同卑微的农人,让我们信赖的美好品质都在它们那里。
紫花地丁全草入药,亦可染色。有些人谈植物,总是念念不忘痈疽疔疮,似乎他们的身体就是一个药罐子,吞了甘草吞甘遂(二药相恶)。虚构生病,以介入本草,让植物纯洁的心都感到委屈。我喜欢初春这些静雅高贵的紫,它是一种活力的象征。由太阳的红、天空的蓝和土地的黄三色合成的紫,在故乡的田字格里,沿着乡路平整的线条,书写着春日的字词,夏天的片段,秋季的篇章。“满朝文武皆朱紫”,是盛唐景象;这紫花地丁的紫,选择的却是向后退却,紫花谢了,绿色更浓。如同香炉的紫烟,缓缓晃动着,把大地变成了一个摇篮,这大地的摇篮里,生活着满目的翠绿和遍野的农人。
地肤:扫帚菜
打扫卫生的工具怎么会成为入口的蔬菜呢?小时候,第一次听说扫帚菜这个名字,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乡村童话:一把躲在角落里的小扫帚,淋了一夜的雨,被阳光一照,缕缕湿气袅娜成一朵小雾,继而,那朵小雾凝结为一种光溜溜绿莹莹的东西,像木耳,又像草叶,一个挎竹篮的小女孩惊喜地跑过来,她的身后是青灰色的村庄。
村庄里有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下,想象着一种叫扫帚菜的植物,母亲告诉他,嫩苗可以吃,老了的枝条能做扫帚。母亲去了灶屋,不一会儿,风箱“呱嗒呱嗒”地响了,少年站起身,抓一把扫帚,像赶小鸡一样,把小院里的碎草屑往草垛那边赶去。刚才还有些潦草的农家小院,被一把扫帚修改得干净美观,少年的心也一下子亮堂起来。
多年以后,我述说着扫帚菜,忽然发现,扫帚和菜成为我的叙事策略,母亲扫帚野菜的场景,助推着一种缓慢而真诚的乡村叙事,这种植物已然承载着我的生命,我的乡村。作为野草,风干了的扫帚菜,依旧是我们追求清新朴素生活的一个标本,依旧保存着勤劳朴素的传统美德。
走进我的故乡,在田边路旁,林缘草滩,你会遇见一种卵球形的植物,它的叶子和蓬子菜一般长短,都是丝状圆柱形,不过,前者更肥厚一些;两者高度也差不多,一米上下的样子。其实,如果细端详,你会发现,那些肥厚的叶子有三条明显的主脉,虽然都是基部多分枝,但前者枝叶更为紧凑一些,它的分枝多斜向上,茎叶一色,伸出的无数绿叶犹如热情的手,围拢在一起,把整株植物团结得像一个地球。这就是扫帚菜。它和蓬子菜容貌相似,这是有渊源的。大约一亿年前,被子植物给地球披上了一件宽大的绿衣,并通过花朵这一性器官实现着植物家族的繁衍生息,其中有这么一群植物,从双子叶植物纲石竹亚纲石竹目一路相携走来,到了藜科的路口,它们才挥手作别,把对方的美质转化为生命抽枝发叶的动力。大医李时珍很有几分诗人气质,“地肤嫩苗,可作蔬茹,一科数十枝,攒簇团团直上”,他在《本草纲目》中称扫帚菜为“地肤”,取象比类,所有的植物都是大地的肌肤,没了植物,地球无衣蔽体,人类无食果腹。
扫帚菜耐碱土,抗干旱,无论生长在哪里,它们都能播下一片绿。它们最真诚朴实的绿慷慨地遍布城市的园林会场厅堂,那些奇妙无比的株型像是一群可爱的小矮人,把琉璃瓦水晶灯玻璃窗以及米黄色的座椅都搬迁到一个神奇的童话里。我在园林里看到的这些苗木如同我们的美好想象一样,它们被裁剪成地球的形状,确切地说,是地球仪,底座是大地,扫帚菜基部的几寸茎株立成优雅的撑脚,撑起一个碧绿绿圆鼓鼓的草球,它们看上去很美,却让我觉得那是一种哀伤的美,一个模型真能唤醒人们对地球灾难的认识吗?对茎叶进行所谓的艺术制造,是为了讨好城里人,让人暂时做了植物的主宰者,当下地球的现状是“文明人跨过地球表面,在他们的足迹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荒漠”(《表土与人类文明》,美国卡特、戴尔合著)。当植物只是标本模型,所谓的文明人也将成为腐土。endprint
一本好的书,可以清扫人内心的尘埃;阅读生动的野草,同样让人心地变得纯净。许多可食的野草,大都有清热祛火的功效,它们结构成一部大书,一个让人们身心获益的美丽世界。李时珍说扫帚菜“久服耳目聪明,轻身耐老”,单这短短的十个字,就铺设了一条野草入耳入目入身心的清洁之路,身一轻,心情就爽。
扫帚菜可久服。自阳春到初秋,扫帚菜不停地发新枝抽嫩叶,只要你想吃,随时可采,吃法也随意,凉拌炒食蒸饭均可。最简单的吃法是凉拌,很是鲜爽。工序一多,难免会走味;调料多了,也有磕磕碰碰的可能。最能烘托扫帚菜鲜爽美味的,是香菜末香葱丝之类的小细节。扫帚菜茎叶均为丝状,开水一焯即可,不动刀。与之相衬,香葱切丝,而香菜切成细末,洒在青丝丝上,犹如葱绿辽阔的乡野飞着一些可爱的小蜂小蝶,煞是好看。加盐一匙,浇醋少许,拌匀,吃起来很有清怡香远的乡野味道。更为奇妙的是,扫帚菜毛糙糙的,不发柴,就像清清凉凉的小牙刷在口腔里旅行,履痕处处,舌床腮帮尽是香鲜清爽。扫帚菜是人体的清洁工,久服可减肥降脂,补阳益气。
我少年所处的年代,粮食短缺,母亲常为无米下锅犯愁,可是一到春天家境就大不一样了,时鲜野菜漫天遍野,母亲就琢磨着野菜如何往嘴里放,由此创造出许多人间美食,譬如蒸菜。扫帚菜可蒸吃。扫帚菜切成碎丁,掺和地瓜面,加油盐拌匀。箅子上搁一笼布,其上的菜团铺成锅盖状,旺火沸水速蒸,热气穿箅眼,又被锅盖推回来,这样一来二去,扫帚菜团受热均匀,且不丢原味。扫帚菜遇了蒸汽变得细嫩软烂,地瓜面增加了筋道爽滑,油盐释放咸香滋味,掀去锅盖,但见鲜绿灰白相掩映,真有春回大地的味道,吃起来香鲜滑嫩,很有嚼头。
扫帚菜秋季开小黄花,不打眼,穗状花序,绿叶转为暗红,结黑色的种子,中医称之“地肤子”,利水通淋祛湿,久服身轻体壮。旧时的病患,一把草药通经脉,祛邪气;而今,植被破坏、环境污染、食品劣质化导致疾病流行,我们生存的空间毒素肆虐,纵是仙草神药,亦无力回天。“径草疏王彗,岩枝落帝桑”(卢照邻《山林休日田家》),等我生命的深秋来临,我就去寻唐诗里的山林,坐等王彗(即扫帚菜)老去,然后用力拔它出来,在冷水里浸泡一宿,再用铁块把乱蓬蓬的枝条压平,几根细铁丝缠来绕去,将枝条紧凑起来,握着圆溜溜的根部,我要在天地之间挥动我的大扫帚,就像西方神话里推着巨石向顶峰行进的西西弗斯那样,我的大扫帚奋力扫向迎面而来的重重雾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