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啼笑因缘》看张恨水的女性观

2014-03-25 19:39戴云云陆山花
关键词:因缘张恨水小说

戴云云,陆山花

“张恨水从事创作近五十年,据统计,他创作的中长篇小说达百余部,杂文近五千篇,还有大量的诗词,他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影响的多产的重要作家。”[1]8-9张恨水的成功,在于他作为通俗小说大家,经历过“五·四”运动风潮,当文学研究会致力于“为人生”的文学创作,张恨水却成功融合了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和社会小说,形成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的新章回体社会言情小说模式,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成为“国内唯一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张恨水的小说不仅情节吸引人,人物形象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张恨水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不仅概括了当时女性的一般面貌,也反映了张恨水对女性丰富而复杂的态度。在张恨水众多作品中,影响最大的当数《啼笑因缘》,其中的女性形象,虽然数量不多,却各不相同,在张恨水的小说中,比较有代表性。

《啼笑因缘》是张恨水在一次散步中找到的灵感,“他从天桥往西北方向逛过去,走到快进南下洼在钟楼下,这里从前是个乱坟堆,他惊奇地发现这僻静荒凉的所在,还有一个并不好看的姑娘在打着鼓唱曲儿,听众稀疏,曲调凄凉。钟鼓楼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一脸枯萎的中年男人在弹三弦”[2]189再加上之前的所见所闻,添加了一个军阀的作恶行径,便创作了《啼笑因缘》。这部小说引起的轰动,是张恨水始料不及的。有学者概括它的成功之处:一是它错综的表现了当时复杂的社会,二是它抓住了广大读者的阅读兴趣,反映了小市民的心理,三是它点缀了悲欢离合的爱情描写[1]301-307。这可以视为张恨水小说创作的一般特点。

《啼笑因缘》走的是传统言情小说的模式,“一男三女”的多角恋情,加上因缘际会、小人作梗,很能吸引读者。小说以忠诚善良,既带着新时代青年讲求平等的进步思想,同时也有着中国传统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的男主人公樊家树,与卖唱女沈凤喜、活泼时髦的富家女何丽娜、淳朴侠义的关秀姑三人间的感情纠葛为主线,穿插了北京的风俗民情、京城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军阀的骄横粗野等等,篇幅不长,却内容丰富。其中三个女子一个天真虚荣,一个痴情时髦,一个独立仗义,她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不幸。沈凤喜母亲则以小丑形象存在,这个人物代表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折射着当时社会的弊端。

对于纯真软弱的虚荣女子沈凤喜,张恨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樊家树初见她是个“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缺少百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覆发,长发齐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着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整齐。”[3]12樊家树对她爱怜有加,以金钱照拂她,以爱惜感动她,送她去上学,满足她所有虚荣的小愿望。但沈凤喜是命运的妥协者,在金钱面前格外的驯服,当她在刘将军那里获得更多的利益时,她在家人的怂恿下,舍弃了樊家树。再见樊家树,她本可以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但她已经深陷荣华富贵中不能自拔,她单纯的以为一张四千元的支票就可以与樊家树撇清关系,却不料引来刘将军的疑心,以毒打和恐吓令她崩溃,她为短暂的奢侈光鲜生活付出惨重的代价。

对于浪漫执着的时髦女郎何丽娜,樊家树先是反感,后来何丽娜为了迁就樊家树而努力改变自己的奢侈生活,樊家树对何丽娜的态度也转变为肯定。何丽娜是三位女主角中最后出场的,樊家树见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漏了许多在外面……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书的女孩子,竟十分相像”可惜“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3]20。樊家树是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现代青年,但他骨子里还是喜欢保守含蓄的女子。何丽娜在交际场上见惯了活跃的青年,忽然见到樊家树这样有点呆板憨厚的年轻人几乎是一见倾心,正如《金粉世家》中金燕西见惯了浓情浪漫的女子,忽然见到娴静含蓄的冷清秋也是眼前一亮,他们都是一见钟情的。不同的是何丽娜的痴情,使她宁可放弃自己的喜好来迎合樊家树,最终得到了樊家树的认可。金燕西则在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佳人后却没有去好好去爱护她,最后懊悔莫及[4]。

何丽娜是新式的现代女子,她积极主动的追求自己的幸福,对樊家树的爱情直接而执着。为了爱情,她放下小姐的架子,按樊家树的喜好改变自己。她又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在用尽十分力气也没得到樊家树的爱情后,没有选择死缠烂打,而是在举办一场轰动的舞会后到西山隐居学习文学和家务,完成了从“现代”回归“传统”的蜕变。这种付出,不能不能读者感动,同时也感动了樊家树。小说最后设置了一个开放的结局,也给读者留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无限希望。

对于独立仗义的侠义女子关秀姑,樊家树极为欣赏,但并不认为这样的女子是一个理想的恋爱对象。关秀姑是小说里三位年轻女性当中最感人的,她第一个与樊家树相遇,樊家树见她 “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鬓,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3]8樊家树对关秀姑是像朋友一样信任和欣赏,但关秀姑对樊家树却是“自认识樊家树以来,这颗心早就许给他了”[3]237,但她知道他中意的人不是她。关秀姑的感情是沉默的,她不会像沈凤喜那样去讨好,也不会像何丽娜似的直接的追求,她将爱情埋藏在心底。她的感情是无私的,她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甚至积极的撮合他与他爱的人的幸福。她的自我牺牲、仗义救人、自立自强让她成为一个非常动人的女子。她的爱不是建立在经济的基础上,更不是因为寻找心灵的寄托。她只是单纯的喜欢一个正派善良的年轻人,希望她的爱人幸福。她的这种爱情极少见,也极难得。

沈凤喜的母亲沈大娘是个独特的存在,张恨水把她塑造成一个庸俗贪婪的妇女小丑,为了一己之私利,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恐吓利诱、费尽心机。沈大娘对于谁爱她的女儿并不关心,她只关心谁有钱给她。她利用樊家树对她女儿的怜惜,帮助她们一家走出了贫困,从此开始视樊家树为“神灵”处处奉迎。遇到了更有钱的刘将军后,便让女儿极力去巴结更有钱有势的刘将军,她对女儿说“刘将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要是不答应,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3]177却不提樊家树也曾待她们那样好。她的庸俗自私忘本让人痛恨。可是找到了更有钱有势的刘将军做依靠后,沈大娘活的也并不舒心,以前对于樊家树还是可以开开玩笑,对于刘将军她充满了恐惧。在女儿疯了以后,她因为刘将军不喜欢她留下照看凤喜而不得不离开。“妇女小丑”是男权社会中的一个中介,她们被男权势力征服,转而又成为男权势力的帮手,她们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却改变着柔弱无依的年轻女子的命运。她们或是可鄙的,令人厌恶的,又是可悲可怜的,她们是动荡的过渡时代里必然的存在[5]。

《啼笑因缘》中几类女性形象既各具特点、形态各异、性格鲜明,又具有不同的社会属性。张恨水先生笔下的这些女性形象即是当时社会的写照,又带有作家自身的理想。

新旧文化交替时代,张恨水对女性的审美观也处于亦新亦旧的状态。首先,过渡时代追求除旧图新,张恨水也向往过新思想、新文化运动,他特意辞去芜湖的工作,义无反顾地奔向北平。但为了谋生,他放弃了对学业的渴望和对“主义”的追求,进入报业做了新闻人,踏踏实实一干就是30年。这期间,他以职业的特殊性,看尽甚世态人情,发现很多人对“新”的追求只讲表面,而对“旧”的革除则革去了传统文化中一些优良的东西。那些自我标榜为“新”的人,在张恨水看来,除了着装时髦、说话常带些新词、在交友方面格外放浪外,实在无甚可激赏之处。小说《啼笑因缘》中,何丽娜早期的表现就是一例,如称樊家树为“密斯脱樊”、西化的穿着打扮和奢侈的生活习惯等等。而沈凤喜在上学后也开始模仿新式的穿着,要高跟鞋、白纺绸围巾、自来水笔等。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对于“新”的接受只停留在表面,这些除了令社会风气混乱外,并没有新思想的本质。他把他的认识用小说表达出来,给大众读者形成影响。从中可以看到,对任何思想或文化,张恨水只介意它们给社会人的行为和思想道德带来的影响,在这一点上,张恨水是踏实、务实、重实效的人。

其次,在新思想到来的同时,西方浪漫的生活方式引发了小市民对物质的追求。“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物质谈不上精神,富家公子小姐有物质做后盾可以随心所欲地追求自由浪漫的生活,而社会底层的女性受社会风气的影响,沉醉在金钱带来光鲜亮丽的假象中,妄图用投机取巧的方式在短期内改变现状,却没有意识到悲剧在向她们一步步靠近。张恨水给这类女性安排的结局是无奈而可怜的。如《啼笑因缘》中沈凤喜疯了,《夜深沉》中杨月容依旧过着戏子生活,[6]《满江红》中的桃枝为救爱人死去[7]。张恨水笔下社会底层的世俗女性很真实、也具有代表性。她们想要生活得更好,想衣食无忧,想不被人欺辱,想和配得上的人白头到老,她们知道没有金钱这些就像天上的星星,它存在却遥不可及,于是为求富贵甚至丧失做人的原则。如《满江红》中的孙氏利用桃枝的美貌来跟男性索要钱财、《啼笑因缘》中的沈大娘利用沈凤喜的爱情和婚姻换取金钱、《秦淮世家》中的唐大娘更是赤裸裸的利用女儿唐小春换取她的富贵生活,而《啼笑因缘》中的沈大娘为了钱财,可以牺牲女儿的幸福。

作为后五四时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张恨水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少数新文化人身上,而是更关注广大民众的生存状态,这类描写,表现了张恨水对社会观察的深入,对新文化运动的理性思考与判断,对国民生活和内心世界的了解。

再次,传统文化的熏陶,令张恨水不可能一夕之间放弃遵循已久的东西。张恨水小时候受的是传统是私塾教育,学的是《论语》《孟子》《诗经》等,而在《诗经》开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张恨水喜爱读书,少年时期被古典作品中浪漫的爱情故事吸引,才子佳人的爱情模式是他的追求,他自己也曾说过“我中了才子佳人的毒”[1]22。张恨水对女性形象描写必然有传统文化的影响。此外,张恨水也受到了鸳鸯蝴蝶派的影响,他最初的几篇小说 《青衫泪》《未婚妻》《南国相思谱》等,都是鸳鸯蝴蝶派的路子,从《皖江潮》开始,才侧重小说的社会性。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沿袭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才子佳人”的模式,他自己对爱情的想象也受这种传统的影响。比如少年时期在江西生活时,他和同学秋凤非常合的来,家人也觉得他们很合适“这对孩子这么要好,两小无猜,长大了应该是幸福的一对呢! ”[2]51,他自己也喜欢有文化又带点羞涩气息的秋凤。这段少年情怀自然没有结果,却让他挂怀良久。后来创作的《北雁南飞》就是他这段生活的写照。他小说中的女性虽然带有新文学思潮下的自我意识,但传统保守的思想在她们身上也是很容易找到的,如《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虽说是个独立意识很强烈的女子,但她身上还是有着女儿家的虚荣心;《啼笑因缘》中的关秀姑是个独立自主的女子,但对于感情她一样的含蓄不敢表达;《春明外史》中的李冬青是进步的新一代知识青年,但因为自己先天暗疾不敢打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只能放弃美好的爱情。张恨水笔下的年轻女性美丽多情、才华出众、性情内敛,符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文人理想,也是他本人受传统文学的熏陶的女性审美标准。至于沈大娘之流,则是张恨水理想之外的现实写照一种。

最后,张恨水的婚恋经历的也影响了他在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作家的创作往往与他们的经历有关,张恨水在父亲去世后,不得已放弃留学梦,作为家中的老大的他还承担起照顾整个家庭的责任,继续上学也成为奢望。此后,他遭受过乡人对他的白眼,为了生计过了一段漂泊不定的日子,再次求学又中途失学,种种不幸使他看清楚了社会底层各色人等的生存状态与要求。他将自己的谋生体验注入到他笔下的女性身上,写出了她们因为生存而做出了一些无奈的选择,血肉丰满形象生动。

饱受生活艰辛的他,理想中的女性应该是端庄可爱、美丽聪明,能够理解、包容他,让他觉得柔和又安稳。但是母亲包办的第一桩婚姻对象既不认识字,又不好看,而且是带着欺骗性质进的他家门。结婚当晚张恨水就逃出了新房。他的第二位妻子胡秋霞是在妇女救济所领出来的,长得很美,但没有文化。张恨水教过她读书写字,一心想把她培养成自己心中理想的女性,两人也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但是后来家庭琐事让胡秋霞放弃了学习,且胡秋霞性情倔强个性爽快,也不符合张恨水的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啼笑因缘》发表后,35岁的张恨水遇到了他理想中的佳人,也就是成为他第三位夫人的周南。周南的“父亲是旧军阀的营长,死了好几年。她和母亲还有一位傻弟弟相依生活,没什么家产,也就没什么经济来源。”[2]212她原名周淑云,周南是后来张恨水给她改的名字。周南不仅人长得美,而且很有才华,张恨水与周南虽然年龄差距较大,但这个文慧秀雅女子真正满足了张恨水对一个美好女性的要求。

这些不同的女性,给张恨水带来的是最生动具体的感受,他清楚作为一个踏实务实又有些浪漫情怀的知识分子,需要一个怎样的女子陪伴,能与什么样的女子琴瑟和谐。他把他来自生活的感受,放在对小说人物的塑造上,令小说中的各种女性形象真实而丰满。而父母包办的婚姻给他带来的痛苦,也让他更加肯定婚恋的自由,所以张恨水的笔下张扬了自由婚恋的观念,小说中很多情况下主人翁或父亲或母亲缺位,这在这一定程度减少了包办的可能性,给女性主人翁自由恋爱以空间和可能[8]。

张恨水既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又受到新思想的感召,他向往平等自由的婚恋,反对行为上的放荡滥交,他赞美有才华有情趣又含蓄温柔贤淑的性格。张恨水塑造的女性形象符合当时广大读者的审美情趣,他的进步性不是表现在对女性社交活动的开放性上,而是表现为对女性的尊重。他笔下的好女子独立自持、温良淑慧,与当时的一些进步文人鼓励女子跟男子一样积极革命、叛出家庭和保守文人视女子为鉴赏对象都不相同,显示出超越了时代的进步性。

在后五四时期,张恨水将他对新思想的理解,着落在这些小儿女的婚恋经历上,他笔下那些性格、形象各异的女性,在那个时代各有各的不幸,但她们身上有个共同点,即都是爱情的不幸者,封建思想的牺牲品。张恨水的小说始终以一种平民化的视角去关注一群社会中下层女性的日常生活、婚恋经历以及她们的价值观念,在过渡时期,张恨水呼应了时代的要求,他塑造的女性形象体现着他的思想和道德评判,他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不夸张,不妖魔化,她笔下的女性并不完美,有着凡夫俗子的瑕疵,但正因为她们更本能、更真实的存在,才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赢得了最广大的市民读者喜爱,创造了通俗文学史上一个又一个奇迹。他的这些社会言情小说最能吸引广大市民读者,符合广大民众的审美趋向。虽然张恨水不能像新文学作家那样,给他笔下的女性指明一条通往光明的出路,但他笔下形态各异的女性形象,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他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并将此注入小说女主人公的思想中。张恨水的女性观在那个时代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仅以《啼笑因缘》的受欢迎程度来看,张恨水对几类女性的描写,就极大的符合了当时人们对女性的审美理想。在过渡时代,张恨水的这种理想精神弥足珍贵,也让现代文学史上的女性形象丰富起来。

[1]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2]石楠.张恨水传[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

[3]张恨水.啼笑因缘[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

[4]张恨水.金粉世家[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

[5]孙晓超.张恨水小说中的“妇女小丑”形象初探[J].长春师范学院学,2010,29(2).

[6]张恨水.夜深沉[M].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7]张恨水.满江红[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

[8]张宏建,曾锦华.张恨水小说女性形象生成之作家因素剖析[J].长沙大学学报,201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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