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华
(黑龙江大学 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同貌人形象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传统形象,俄罗斯当代作家弗·马卡宁是继承俄罗斯古典文学优秀传统的杰出作家之一,他于1998年发表了著名长篇小说《地下人,或当代英雄》(以下简称《地下人》)。在这部小说中,作家重塑了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同貌人形象。马卡宁突破了以往同貌人专指一个人,直接叙述这个人的心灵分裂性和思想多重性的传统,通过塑造多个与主人公呈镜像反映的人物形象,来间接指代主人公内心的多重思想,将思想客体化为人物。在小说《地下人》中,马卡宁成功地塑造了彼得罗维奇、济科夫、斯莫利科夫等人物,构建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同貌人体系。主人公彼得罗维奇与其同貌人既有共同点,又有本质性的差异。
在小说中,济科夫无疑是彼得罗维奇的同貌人,小说中描写济科夫的那一章,即取名为“同貌人”。作家这样写道:“我们彼此有些妒忌,这是有的,但我们相处很好。同貌人的感觉,追究起来,在我们身上埋得更深。”[1](P611)他们的命运有共同之处,共同度过同样艰难的往昔:“和我一样,济科夫的稿子哪也登不出来。和我一样,他也被卢扬卡请进去过一两次——他喝酒,挨饿,得上了极严重的胃炎。”[1](P611)虽然共同走过暗淡的岁月,但在“转变命运”的机遇面前,彼得罗维奇和济科夫各自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济科夫走出地下,成为名利场的追逐者。前苏联解体后,一切走上商业化道路,利润成为价值的载体。文学同样被抛进市场,成为商品,社会以利润来衡量作家及其作品。“拉多夫说得很坦率:现在的作家,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期待的是非常具体的东西,即金钱、名声和作品在国外翻译出版。为了得到这些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甚至不惜降低人格和国格,走上媚俗和取悦外国人的道路。”[2](P426)
彼得罗维奇的地下立场和他不从地下走出来的意愿,并没有因为国内实施的改革而动摇。从前,地下作家公开发表自己文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严格的审查制度使言论自由成为空谈。随着改革的进一步实施,社会逐渐呈现出对地下作家有利的局势:人们对他们早期被禁的作品产生了广泛的兴趣,争相将之发表。济科夫是位名副其实的才子,他善于审时度势,抓住时代赐予的良机,屡屡出版作品。彼得罗维奇在以前的地下同志、现在大红大紫的济科夫的办公室里思绪万千:“我的书是可能存在的。我的这三个鲜亮的书架是可能存在的,给我的邀请函、堆积在桌上的外国出版社给我的传真也是可能存在的……真的会这样吗?……我什么都可能干出来。一个看守筒子楼的寄食者,根本不是什么授课老师,已经根本不是什么作家,什么都不是,等于零,无业游民,但却是……但却是没有交出自己的‘我’的人。一个没有交出自己的人——刺痛着他的正是这个。”[1](P627~628)
斯莫利科夫是另一个从前和彼得罗维奇共事的地下作家,他们也曾同甘共苦,共同为发表作品奔波。当时,地下作家的文本在国内出版是不大可能的,而地下人的“私人出版社”是个“高档”出版社,能进那里可不简单。尽管从前境遇相同,而今斯莫利科夫和彼得罗维奇之间却拉开了差距。一个“发展”成为文学名人,频频接受记者采访,在电视上曝光;一个“堕落”成了无业游民和筒子楼看守。彼得罗维奇没有走斯莫利科夫飞黄腾达的成功之路,他非常清楚斯莫利科夫是如何攫取功名的。大名人斯莫利科夫来找他们,说是怀旧,怀念一下过去的青春岁月——地下人的生活,交流一下情感。可是,“要不了几天,斯莫利科夫先生就会在新一轮的答记者问中,在电视里、在广播里、在报纸上,生动详尽地把我们的谈话全部兜出来,仿佛他和我们见面就是为了这个。他会诚心诚意地把我们所有这些‘驼背的情感’加以零售(零售价钱高些)。他是不是会认为我们完全被蒙在鼓里了?”[1](P240)
彼得罗维奇和斯莫利科夫在生活与事业上是两路人,在骨子里也确实是两路人。彼得罗维奇对“出卖”、“告密”等行径恨之入骨,拒之千里。不仅如此,彼得罗维奇甚至因为怕别人误认为自己是告密者,竟不惜杀人。彼得罗维奇知道丘比索夫在录他的“酒后真言”,“只要他们调阅档案,我就是一个线人。”[1](P322)“我这人性子这么特别,落个哪怕渣滓的名声我也情愿。落个好斗的、凶恶的、狂傲的、失败者的名声——随便落个什么名声都行,但可不能落个线人的名声。”[1](P323)彼得罗维奇在和丘比索夫夜巡时前思后想,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么投靠政府,背弃地下人;要么坚决不做线人,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丘比索夫,夺回录音带。最后,彼得罗维奇选择了后者。
彼得罗维奇、济科夫和斯莫利科夫虽然同为作家,但三人的异同显而易见。马卡宁擅长使用二元对立的原则来建构文本。在此处,彼得罗维奇明显站在了后两者的对立面上。论才能,彼得罗维奇与济科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论不择手段,彼得罗维奇与斯莫利科夫相比,恐怕也不逊于后者;然而,论成功,谁是社会的宠儿,谁是被抛弃者,答案不言自明。俄罗斯评论家一致认为,马卡宁是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与文化传统的继承人,马卡宁精心塑造三位地下作家,体现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俄罗斯文学与文化传统中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永远不会改变。
德国著名哲学家卡西尔曾说:“有些事物由于它们的微妙性和无限多样性,使得对之进行逻辑分析的一切尝试都会落空。而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得不用第二种方法来处理的话,这种东西就是人的心灵。人之为人的特性就在于他的本性的丰富性、微妙性、多样性和多面性。”[3](P16)多面性是人本身固有的特性,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陀氏作品中的人物戈里亚德金和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强烈地表现出这种特质。当人的内心产生异己思想时,内心激烈的思想斗争导致了人格分裂,人最终要助长一个思想来压制另一个思想。当异己思想足够强大时便渴望得到承认,渴求存在和独立,于是与主体分裂,客体化为另一个主体,从而形成多个主体并存的局面。巴赫金认为,“陀氏的几乎每一个主要主人公都在一个别人身上,或者甚至几个别人身上(如斯塔罗夫金和伊万·卡拉玛佐夫)部分地有着自己的双重化身。”[4](P237)在《双重人格》中,还只是戈里亚德金同自己的同貌人的对话;而在陀氏后来的长篇小说中,主人公与自己的同貌人的对话已经演变成为不相混合的各种意识之间真正的对话。彼得罗维奇的同貌人实质上就是他的各种思想意识的客体化,体现了他内心为生存而挣扎的过程。彼得罗维奇的同貌人所选择的生存之路就像地铁通往地面的各个出口,彼得罗维奇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个。他曾经对地面抱有美丽幻想,但他发现地面世界是一个经过粉饰的世界,渺茫的“共同幸福”的口号与虚假的文化“解冻”政策下掩盖的是统治者的空虚与虚伪。彼得罗维奇不像是躁狂型精神病患者,倒更像是偏执狂型患者,他执拗地维护着自己的“我”,有所坚持,有所放弃,这也正是他肯定和维护俄罗斯传统与文化,抵抗和颠覆前苏联主流文化思想的外化。
参考文献:
[1](俄)弗·马卡宁.地下人,或当代英雄[M].田大畏,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2.
[2]黎皓智.20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德)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