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亚琳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文艺大众化一直是个热点问题,不仅体现在理论探讨上,还体现在创作实践中,关于大众化问题的探讨与尝试既伴随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又和中国现代革命息息相关。“文学大众化的历史,也就是中国革命的历史”,“它构成了中国革命的一环,同时在每一个时期,中国文学也都获得了新的生命。”[1]
在“革命文学”论争中文学大众化问题作为重要问题被提出,此后该问题成为革命文学的“第一个重大的问题”[2],左翼作家们在分析革命文学其他问题的时候,也常常言涉于此。当时,“左联”的重要刊物《北斗》《文学导报》《文学月报》等都曾热烈地讨论文艺大众化问题,并且最终达成共识。然而,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是全国处于普遍的贫困状态,绝大多数民众属于文盲,再加上左翼知识分子对“大众”的界定狭隘,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等都被排除在外,对大众化的对象“大众”并没有清醒统一的认识,因此限制了革命文学的发展。尽管左翼作家们也按照大众化理论尝试创作了不少表现大众生活的作品,但并没有“经典”之作出现,因而文学大众化也没能产生预期的效果。
抗战爆发后,战争成为解放区最大的政治,中国共产党考虑的首要问题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动员广大民众参加抗战。文学大众化这一话题在延安被再次重提并一直持续到1940年代末。林默涵在《略论文艺大众化》中认为:“文艺大众化的问题,自从1942年延安 ‘文艺座谈会’以后,基本上已将得到解决了。”[3]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非常重视文艺的作用,他深知文学大众化的实施对中国革命斗争的意义和作用。和左翼理论家的观点不同,毛泽东认为“大众”是“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4]。至此,关于文艺大众化的问题翻开了新的一页,文艺大众化最终被归结到了“为工农大众服务”上来。这一论断的提出符合当时的客观实际,正如有人评论所说:“提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实际上也是文艺为革命服务,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为正在进行的抗日战争服务”[5]。毛泽东深知知识分子的“革命化和群众化”问题相当重要,知识分子应该和工农民众结合起来,否则将“一事无成”,并且以知识分子是否愿意和工农兵结合作为评判其革命与否的标准,因而对创作者进行了规范,即让知识分子接近并且深入到工农兵大众中,进而创作出适应工农兵大众的文学作品来。1930年代文学大众化论争所涉及的诸多问题,在毛泽东文学大众化思想中得以实现,同时也标志着文学大众化的明显转向,由文艺界的自由论争转变为在主流意识形态规范、指引下进行创作实践。文学大众化成为延安文学发展的唯一潮流,延安各级民主政权采取各种措施,以多种形式支持、鼓励积极实践文学大众化的作家和作品,一时间作家们用笔当武器,像战士们用枪打仗一样为最大限度发动民众[6]创作出大量的普通民众能够读得懂的作品。
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延安前期非常重视文学大众化的理论探讨。从1938年至1940年间,延安文人知识分子就戏剧大众化、诗歌大众化等方面提出了如何用旧形式表现新内容、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以及边区戏剧运动的发展方向问题等讨论,出现了较多具有理论价值的讨论文章,形成了一个戏剧大众化的理论高潮。
无论是中国文艺协会的成立还是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大会、陕甘宁边区民众娱乐改进会等文艺协会的成立,无一例外都在宣言中提到了“创立工农大众文艺”、“抗战的民族的大众的娱乐”等宗旨和任务,并且指出了延安解放区文学潮流的基本走向是“新文化的民族化和大众化,二者是不能分开的”,应该将民族旧形式和文化新内容结合起来进行创作。此外,延安大众读物社、大众化问题研究会[7]以及一些书刊杂志的创刊,都以各种形式为大众实实在在地提供了一些走向大众、服务大众的精神食粮。
1943年3月27日,延安《解放日报》公布了中央文委确定剧运为战争、生产、教育服务的方针,指出戏剧创作者应该认识到一个首要问题:“怎样使用戏剧这个武器去动员群众、鼓动群众、帮助群众来完成这些重大的任务,来更好的完成这些任务。”同时指出,戏剧 “内容是抗战所需的,形式是群众所了解的”,这是现在一切戏剧运动的出发点。这一戏剧运动方针的确立,使边区戏剧运动在党中央和西北局的领导下,呈现出一个别开新面的发展阶段。大量的延安文艺奖励政策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根据初步统计,从1941年开始各地制定的文艺征文奖励政策有:(1)1941年6月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设立的“五四”中国青年节文艺奖。(2)1942年,晋察冀军区政治部“关于展开部队文艺工作的决定”,并于同年7月22日公布获奖作品。(3)1942年初由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设立的“鲁迅”文艺奖。(4)1942年6月5日《华北文化》第三期“晋冀鲁豫边区文化奖金暂行条例”。(5)1943年5月由 “五四”文学艺术评奖委员会设立的“五四”文艺奖。(6)1943年5月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山东分会设立的“五月”、“七月”文艺奖。(7))1943 年 6 月 24 日《晋察冀日报》报道,由边区文联、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北岳文救会共同发起的 “新年乡村文艺创作征文运动”。(8)1944年2月由“七七七”文艺奖金委员会设立的“七七七”文艺奖(晋绥地区)。(9)1945年春天由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举办的 “太行行署奖励秧歌剧本”征文,获奖作品刊登于1945年12月15日《解放日报》第 2版。(10)1946年 7月 15日《人民日报》“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教育厅为颁发文教作品奖金的通告”。(11)1947 年《文艺杂志》第 3 期的太行区“1946年群众文娱创作评奖”。(12)1948年《平原》第2期,“冀鲁豫文联春节征文启事”。这些政策将工农兵群众最大限度地动员起来,加入到轰轰烈烈的文艺运动当中。
可以看出,这些文艺奖励政策都是各个解放区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制定的,目的都是宣传动员工农兵群众积极参与文艺运动。艾思奇说:“文艺的群众运动开展起来了,在抗战以前,尽管我们谈大众文艺,但几乎只是在理论上谈的热闹,怎样在实际中推动群众的文艺活动,怎样真正地把文艺拿到群众里去,这些问题在事实上是没有人认真去做实践的尝试的。”[8]
从获奖作品来看,这些文艺奖励政策涉及到各解放区根据地以戏剧为主的各种文学样式,真正做到了深入工农兵群众、反映工农兵的生活和斗争,让工农兵真正受到鼓舞进而加入到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当中。从取得的成绩来看,文艺奖励政策的颁布催生了相当数量的戏剧、小说、诗歌、图画,还创造了一些接近民族形式的创作;组织和培养了大批农村文化活动的团体和个人,如农村剧团、农村旧艺人等,真正做到了“从群众来,到群众中去”。正是因为有以上多种文艺奖励政策的实施,工农兵大众开始主动接受各种文艺作品并且参与其中,文艺工作者认识到文艺工作的正确道路是要为群众服务并向群众学习,这一现象直接推动了多种群众性的文艺运动。
既然延安各解放区如火如荼的群众性文艺运动与当时的文艺奖励政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么,对文艺奖励政策的分析也显得很有必要,毕竟延安群众性文艺运动是以广大工农兵群众为参与对象,从另一层面也印证了延安文艺大众化的兴起与繁荣,没有文艺奖励政策的支持与鼓励,延安各解放区的文学大众化也难以发展。
其一,延安文艺奖励政策的颁布具有一定的现实目的性,即政治的功利性。由于党中央和毛泽东认识到文艺大众化是“为了教育工农兵群众,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战斗意志和生产热情”[9],不能脱离当前的任务和需要,因而《“七七七”文艺奖金缘起及办法》是“为了深刻纪念抗战七周年,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而倡导的,是“希望我晋绥边区同志,互相勉励”。可以看出,此项奖金政策表面上是为了“纪念”,但并非止于“纪念”,实质上是借“纪念”的方式,普遍深入地进行宣传、鼓动。《太行行署奖励秧歌剧本》是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为了 “鼓励与发挥群众的创作热情,推动今后边区戏剧运动的开展”而举办的有奖征文活动,希望群众真正参与到秧歌的创作和演出当中。《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教育厅为颁发文教作品奖金的通告》是为了“树立文教作品写作的明确方向,激发群众的创作热情”而颁发的奖励政策等等。这些政策的颁布并不是组织者一时兴起,而是通过艺术的形式将政策向群众做有效的宣传,是以“鼓动”、“激发”、“号召”群众的积极参与和创作热情为目的的。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党中央深刻地意识到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就不会有抗战的胜利,“应当经过文化运动来宣传革命的思想,科学社会主义的思想”[10],反对一切民族的敌人。
文艺奖金的组织者通常是先拟定相关的 “征文启事”刊登在报纸上,启事中规定具体的评奖目的、要求、奖金额度等,继而由奖金评审委员会依据评奖标准进行具体评审。而对于参加创作者来说,这些公布于报纸上的“征文启事”就是创作的标准,“在内容上,应以今年根据地的三大任务:对敌斗争、减租生产、防奸自卫为总的方向,题材必须以工农兵为主要对象,并且贯彻毛主席‘组织起来’的精神。在一定的题材里,希望能够把组织前和组织后的生活对比写出”[11]。
在战争的特殊年代里,工农群众最为关心的是自己的现实生活,当他们从文学作品里看到和自己息息相关的日常生活时,情绪受到感染而萌发参与革命斗争的积极性,因而“标准”里这样的要求是有其合理性的。像《冀鲁豫文联春节征文启事》中所说:“正确反映革命战争、群众生活、凡整军、建军、对敌斗争、结束土改、确定地权、支前、建政、生产、救灾”均欢迎,形式‘只要能演能唱者’都可以。”[12]这样的征稿要求使得获奖作品涵盖的内容相当广泛,反映军队和人民减租斗争、对敌斗争工农群众的生产运动;敌后八路军的英勇战斗;军民之间的和谐融洽等等作品层出不穷。
此外,从《1946 年群众文娱创作评奖》[13]中的获奖作品来看,其内容是随着时局的变迁而发生变化的,获奖作品丰富地反映了一年来本地区群众斗争胜利的真实面貌。获奖的作者都是普通的民众,他们结合当时的斗争任务“斗一个、编一个,演一个”,有效地配合了当时的政策环境。当时延安评剧院秧歌队总结演出经验:“老百姓爱看表演他们所熟悉的生活,且愿从中得到教育。他们还说:‘新戏爱看,那一满是老百姓自己的世事’。”[14]“鲁艺”对此事的记载是:“那山西梆子是古朝代的事,要念书人闲书看得多了,才算解得下,我们解不下,尔格你们的戏,一满都是事实,我们解得下,越看越热闹。”[15]这些都充分说明,只有创作和表演工农群众自己身边的事情,工农群众才能以各种方式投入到革命运动当中来。
既然对参评的作品从内容到主题、形式都有严格的标准限制,那么评审作品也应该有相应的标准。1943年5月由 “五四”文学艺术评奖委员会设立的“五四”文艺奖,评选标准既强调了政治内容,认为“无论表现技术好坏,却都有政治中心”,无论稿件来自哪个地区,都没有“完全脱离实际”[16]。还具体规定了“内容丰富,形式短小、精悍、通俗,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者”。西北局文委及边区文协就文艺下乡各剧团与本市各宣传队中产生的优良剧作分别予以奖励,奖励的标准为:第一,注意秧歌剧本内容与当前政策任务结合程度,这就是它的政治标准。第二,注意秧歌剧本的艺术标准——它是怎样表现现实及表现程度。第三,秧歌剧本在群众中所发生的效果[17]。
评审标准更加清楚地规定了参评作品的内容、表现形式、产生的效果等,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具体行动,也是“左联”以来大众化问题讨论的大众化、民族化、通俗化的体现。我们知道,在1930年代的文学大众化论争中所关涉的创作主体问题,由于缺乏“政治之力的帮助”[18]而未能实现。在解放区,只有以政治为首要标准,文学大众化的实现才有可能,文学也才能发挥它的现实功利性作用,因而这就成为延安文艺奖金政策从发起到评审的首要标准。
其二,延安文艺奖励政策响应号召提倡通俗性的文学体式。早在1939年中共中央就指出:“应注重宣传鼓动工作的通俗化、大众化、民族化,力求各种宣传品的生动与活泼,特别注意戏剧、歌咏等等的活动。”[19]并以话剧和歌剧取得的成绩为证明,号召部队和地方继续提倡和发展[20]。同样“征文启事”还对参评作品的形式提出要求:剧作剧本包括各种形式的新剧与各种形式改造的旧剧与历史剧,能以艺术的手法取得服务于群众的效果,符合当前剧运方针者合选[16]。在形式、语言、构图、音调上必须力求通俗,能为工农兵群众懂得。不通俗者不取。凡适合以上要求者,无论新作或旧作,一律欢迎[11]。
当时延安广大群众文化水平低下,绝大多数民众基本属于文盲,要让他们接受“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选取“能为工农群众懂得的”作品,才能够为群众接受,而这一点也正是“大众化”问题的关键。从公布的文艺奖金的获奖情况来看,文艺奖金都选取了戏剧、歌曲、绘画、诗歌等基本形式以适应受众,戏剧(包括新剧、旧剧、历史剧、杂耍等)占有了相当大的比重,有的甚至超出了全部获奖作品的1/3,其中从传统秧歌基础上改编的秧歌剧因为具有“集体活动的广大群众性”和“配合当前的政治任务”[21],也因为秧歌剧“故事简单,手法不多”,“形式短小、精悍、通俗”[16]而占有绝对的比例。可以看出,文艺奖金委员会的组织者的确是结合当时的政策,真正按照当地农民趣味“必须力求通俗,能为工农兵群众懂得”的要求[11],极大地激发起广大群众的政治热情,使文学真正走向了大众化。
正是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下,延安的群众性文艺运动迅速展开,老百姓依靠自己的力量,以高度的热情参与到创作和演出当中,几乎各个机关部门,甚至是村庄、学校都有了自己的秧歌队,整个延安解放区几乎是“全民总动员”。“据不完全统计,从1943年农历春节至1944年上半年,一年多的时间就创作并演出了三百多个秧歌剧,观众达八百万人次。”[22]1943年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对阜平县农民自己创作和演出的《穷人乐》的认可,并确立了发展群众文艺运动的新方向。一时间,解放区各区的村子都有剧团,而且男女老少齐出动,老头老婆自编自演。春节村剧团检阅,观众成千上万,有的村剧团一年演出几十次,观众一二十万[23]。充分说明利用旧形式、民间形式进行通俗化、大众化的文艺创作成为一种潮流,文学作品走向田间地头,走进普通民众中间成为延安活生生的现实。
早在“左联”时期,无论是广大工农兵群众的知识水平还是经济条件都无法成为大众文艺的创作主体,也因为没有“政治之力的帮助”,因而“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只能是“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24]。抗日战争开始后,毛泽东引用斯大林关于民族问题的观点并且进一步深化,认为:“所谓中国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大众文化,实质上就是提高农民文化。”[25]这就使得“大众”的范围突破了左翼时期的框架,客观上使“文艺大众化”得到了更多阶层的支持,因此在各解放区利用旧形式、民间形式进行通俗化、大众化的文艺创作蔚然成风。毛泽东提出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让文学大众化在经历了长期不断的理论探讨和文学实践后,终于在延安找到了繁荣的肥沃土壤,而各种奖励政策的颁布作为 “催化剂”加快了延安文学大众化繁荣的脚步。各种奖励政策的制定与当时的文艺政策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在入选标准、作品形式、作品语言等方面都对当时的群众性文艺运动起到了表率与导引性作用,因此,延安时期的文艺大众化终于成为“运动”,成为政治之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然,对于延安时期大量文艺奖励政策的颁布,我们不能仅仅只是看到作为文学特性上的规范,更应该看到的是意识形态上的引导,它从不同角度规范和引导了文学大众化思潮的趋向。他们以通俗、简单的面目出现,却又体现着鲜明的政治意图,“革命的民族化”、“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4]等带有明确指向的描述标示了这个时期文艺思想的性质,成为了与“五四”时期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新”的人民的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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