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昉
在任何社会中,冲突都是客观存在、不可避免的,政治领域也不例外。作为解决政治冲突的一种基本手段,政治妥协以其互利性和非暴力性的特点成为现代政治文明的表征。《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对政治妥协的定义是:国家、民族、阶级、政党集团之间在利益冲突时,冲突双方通过政治谈判、协商或默契,互相做出让步,以缓解矛盾的一种行为[1]。在民主政治下,妥协不仅是一种制度安排,而且是一种文化,一种行为方式。纵观世界各国,无论是对已经民主化的国家,抑或是对正在进行民主转型的国家而言,政治妥协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这一点在南非的民主化进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1652年第一批白人移民南非后,白人至上主义的长墙愈砌愈高。南非人民,特别是黑人,抗争不断。从非暴力抗议运动到武装抗争,从黑人自觉运动到市民运动,反对阵营逐渐明白自己不可能推翻白人政权。而另一方面,白人也为种族隔离制度付出了代价:国际社会的严厉制裁和国内局势的动荡不安。执政党意识到,镇压成本已远远超过容忍成本。对阵双方都清楚,激烈对决的结果只会两败俱伤,寻求妥协之道成为各方共识。
1989年12月,新总统德克勒克与曼德拉会面,并于次年在议会表决废除种族隔离、撤销对反对组织的禁令、释放政治犯,邀请各方回到谈判桌。曼德拉终于在历经了27年的牢狱岁月后重获自由。1991年,曼德拉与德克勒克签署全国和平协定;1993年,非国大与国民党就民主转型达成大选后权力共享的双边协议,同年制定临时宪法,为民主转型确立游戏规则;1994年4月,成功举行全民选举,新南非诞生。
新政权诞生后,曼德拉没有采取历史上常见的暴力清算,他在将被剥夺的人权交还给黑人的同时,也保障了白人的各项权利。“用特赦换取真相,用真相换取和解”,图图大主教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改变了南非的历史。南非人通过和解获得了和平,通过宽恕获得了国家与民族的未来。朝野各方用政治妥协、政治宽容的智慧将南非这样一个民族矛盾尖锐的国家带入了相对和谐的社会。
仔细分析南非民主模式,我们不难发现,政治妥协与政治宽容是推动南非民主化进程的一大特色。在特定的社会共同体中,政治利益冲突的双方或各方,以社会共同体为念,以相互宽容为怀,依据共同认可的规则,通过彼此间利益的让渡来解决或暂时解决政治冲突[2]。政治妥协的理念主要来自西方政治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源于西方宗教宽容的政治宽容是其思想基础。政治宽容不仅体现在对反对派、少数派、持不同政见者的宽容,更体现在即使是达成妥协后,让步一方的政治权利仍然能够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护,而无需担心秋后算账式的报复。在南非的民主化之路上,妥协和宽容相互支撑、相互渗透,共同体现了政治生活领域中的人类理性,表征和规范着政治的文明程度。可见,政治妥协的作用和意义不容忽视。
在民主化的过程中,传统社会解组,利益结构趋于复杂化和多元化,种族、文化等因素也可能引发政治矛盾和冲突,导致政局不稳、社会分裂。由于政治资源的开放、公民的广泛参与,公民、社团和政党都会进行政治动员,努力争取自身的利益,这种公开化的斗争使民主转型国家的政治冲突尤为明显。一般而言,民主转型要朝着既定目标顺利渐进发展较为困难,它必定充斥着连续不断的社会抗争,也同时伴随着不断的政治妥协。政治妥协不仅是化解政治冲突的有效手段,也是民主转型顺利进行的有力保证,正如科恩所说的“没有妥协就没有民主”。具体地说,就是各利益主体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通过协商谈判、互谅互让的方式寻求彼此的平衡点,缓和矛盾,获得各方最大可能的满意度,为民主化的平稳进行创造良好条件。
民主制度的巩固与发展一定程度上有赖于社会成员的一些基本政治共识。需要不同团体超越贫富差距、阶级樊篱,在社会凝聚力和文化融合的基础上,形成统一的国民认同感。政治妥协对个性多元的宽容保护了世界的多样性和人类的自由自觉本性,体现了政治内蕴深厚的人文关怀,有利于增进社会成员对民主国家的认同感,并使国家与个人之间产生良性的互动关系。亨廷顿指出:“一种认同性的、不太充满暴力的转型为巩固民主比冲突和暴力为巩固民主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基础。”[3]科恩也认为:“妥协的过程对民主是特殊的支持。它不仅是一种手段,可达成相互满意的结果,而且还可带来有价值的副产品。”[4]反之,缺乏妥协精神的民主社会则有可能走向崩溃,民主的巩固自然难上加难。在民主社会,特别是在成熟的民主社会中,经过民主制度的长期实践,妥协精神深入人心,公民能够并希望在一定的规范内通过协商谈判与互谅互让解决矛盾冲突。妥协与民主的核心价值观念有共通性和相容性,因此是民主政治必需的重要条件。通过政治妥协,社会冲突的规模和烈度减低,社会利益关系得到调整,政府行为更具合理性,整合社会利益的水平提高,政治资源的分配更公开、更规范。因此,政治妥协是促进社会稳定的润滑剂,同时也能使民主的发展更富开放性和生命力。
在政治生活中,规则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政治妥协作为一种解决冲突矛盾的非暴力形式,同样建立在一定的制度范围基础之上,也就是说,冲突各方在尊重共同行为规范的基础上,按照一定的制度规则展开谈判、磋商,化解矛盾、解决问题。民主政体之所以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之所以能够维持长治久安,就在于通过制度性妥协达成了各种利益的互相协调。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提高,用暴力解决冲突的做法已不太受欢迎,“我们已经建立了政府、各种组织和法律系统,其目的就是要消除用原始暴力来解决冲突的方法,而转向什么方法呢?……社会是依靠协商、贸易、妥协和和解来解决冲突”[5]。众所周知,妥协在经济领域中得到频繁实践,政治领域的生存智慧同样如此。当政治妥协成为政治生活中的一种常态文化时,利益主体间建立起成熟的互信机制,行为体之间更愿意相互信任,社会成员更愿意在制度框架内通过合法、规范的手段来解决各种利益问题。周而复始,政治妥协的制度机制就能不断完善,民主政治系统运作的制度化水平就能不断提高。
我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利益主体多元化、利益诉求多样化、利益冲突显性化。多元化的价值观和利益需求造成社会矛盾与冲突不断增多,政治领域的见解和主张也不尽相同,因此,化解矛盾冲突,培育健康的公民社会,推进民主化进程,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课题。虽然因其种族问题具有很大的特殊性,但从总体上看,新南非政治发展平稳有序,其民主化进程中所体现的政治妥协与宽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范例。
南非图图大主教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用西方传统精神中的宽容与宽恕改变了南非的历史。英国政治哲学家爱德蒙·伯克强调,任何制度的变更一定要从自己的传统中延伸而来。阿尔蒙德认为,政治文化表示的是特殊的政治取向,即对政治系统和系统各个部分的态度,以及对系统中自我角色的态度,一个社会的政治文化则是作为被内化于该系统居民的认知、情感和评价之中的系统[6]。纵观中国历史,我们很难发现朝野之间相互让步、达成妥协的情形,更多的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当年项羽对秦国不仅实施杀人屠城,还把秦帝国的主要建筑都付之一炬,以表示自己的全面胜利。这充分说明了中国传统上缺乏支持妥协的文化观念。在主流政治文化中,妥协意味着无能、软弱、受挫、丢面子等等,因此即便是两败俱伤,人们也不愿轻言妥协。历史地审视中国传统的政治特征,可以看到,受中国传统一元论文化的影响,民众思维中形成的二分法观念使大家很难接受政治妥协,妥协精神在我们的主流传统政治文化中几近缺失。因此,培育具有妥协精神的政治文化对当前中国现代化和民主化进程十分必要。
所谓妥协文化,是指在事物发展的过程中,矛盾的一方或多方,为推动事物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采取非对抗性的方式以解决矛盾而遵循的思维方式、处事准则和制度规范。就我国的具体现状而言,培育具有妥协精神的政治文化需做到:一是要培养社会成员政治妥协与政治宽容的价值认同,使之与多元化社会相适应;二是倡导党内民主规则与文化的培育,使党内民主健康有序发展;三是要树立政府的公信力,培养社会成员遵守规则、信守承诺的政治美德,使社会发展更具持续性。
制度和文化是胶着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渗透,水乳交融。政治妥协的实现不仅有赖于政治文化作基础,还需要一定的政治制度作保障,在没有健全制度的社会中,妥协很难成为解决冲突的根本方式。制度化的核心是在共同分享的价值观的基础上提出一套涉及各个具体交换关系的稳定、普遍的规范,约束和协调政治系统中各个参与者的作用,从而在多元的政治格局中奠定一种妥协和解的基础。在政治妥协制度安排下,少数与多数的声音可以共存并得到倾听,而且他们各自的利益也都可以得到保障,较少出现一损俱损的结果。有了妥协的程序,民主才能获得最大可能的支持,从而形成民主的社会氛围,建立和谐的社会。
南非非国大在首次民主选举中获胜后遵守双方协议,与国民党组成民族联合政府,基本保留了少数白人的经济利益,民主转型阻力大大减少,妥协机制功不可没。就我国的民主发展而言,建立健全政治妥协制度主要可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政治协商制度,确保充足的参政空间和客观有效的参政平台。二是推进和完善政治沟通机制,拓宽公民参与渠道,形成政府与社会之间的良性互动,实现各政治主体的有效合作。
政治民主是历史潮流,不断走向民主是世界各国的必然趋势。一种理想的民主政治,不仅与社会的经济制度和经济发展水平、地缘政治、国际环境相关,而且与国家的政治文化传统、政治人物和公民的素质等密切相关。如何以最小的政治和社会代价,取得最大的民主效益,需要政治家和民众的智慧。南非民主化进程中政治妥协与政治宽容的民主模式对我国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1]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政治学》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 [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503.
[2]万斌,罗维.论政治妥协[J].浙江学刊,2005(1).
[3]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M].刘军宁,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329.
[4]科恩.论民主[M].聂崇信,朱秀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185.
[5]哈罗德·J·莱维特.管理心理学[M].余凯成,等译.太原:山西经济出版社,1991:296.
[6]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西德尼·维巴.公民文化:五个国家的政治态度和民主制[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