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 雨
陈 敏
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天雾沉沉的,遍布着阴霾。这是年底的天气。
我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王木木指定的那家办公大楼门前,等待着他的到来。
王木木又一次说付我修路费。他这样说已经不下十次了,我每次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今天这是第十三次了,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这座黄中带白的办公楼似乎都熟悉了我的脸,而我却始终读不懂王木木的心。
其实修路费也不多,就八千元。付过几个小工的工费,我也就只能落下两千元。
王木木做着很大的官,有人说他腰围有多粗,他的官就有多大。可我一直弄不明白他的官位到底有多高。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年末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工钱。
王木木是我们村子里走出的大人物,由于过于肥胖,便给自己培养了个周末爬山的嗜好。而通往馒头山的路不好走,王木木就凭一句话给自己修了一条上山的便道。
便道修好已经一年多了。王木木的脚步已经将那条小路踏成了平板,可对修路费的事却一拖再拖。王木木说我老实,手脚勤,于是,修个水管,捅个地下管道的活儿总找我帮忙。往来多了,我就摸着了他的一些生活习性。王木木的肥胖与他的饮食有关。
他依然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吃腊肉炒粉条,吃得满嘴流油,说吃肥肉跟吃萝卜片差不多。王木木喝酒从来都不醉,大概有二斤酒量。
一大早,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这里,只为让王木木明白我迫切的心情。
王木木来了,他是和天上的雨一起来的。我看到他时,同时也感觉到了空中微蒙的细雨,那雨被寒风一吹,立即变成了细细的雪粒,打在脸上手上,冷涔涔的,很不爽。
王木木依然不让我进那个写字楼,这是他拒绝我的一贯方式。他说,你就在外面等,再等等,一会儿就好。
等等,再等等,一会儿就好。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开始了新一轮漫长的等待。
冻雨麻木了我的脸和手,而想像力却从此疯长起来。
王木木当初是靠一背篓红薯走上官道的,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但我信了。能不能做官,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的耐心、谨慎和谦卑,这是王木木对我说的。
王木木当年将一背篓红薯从乡下背到城里,坐在楼道上等了三天才等来了上级的接见。领导看着王木木脸上没有洗掉的泥土,感动得当场掉了泪。王木木说当初如果他没耐心,现在肯定也在田里像鸡一样,撅着屁股刨食呢!
雨夹着雪粒越下越大,风越来越寒,我开始哆嗦起来。
王木木这会儿在楼里做什么呢?他是在给下属布置工作遇见了棘手的问题,还是约见了一个异性知己正在谈得不亦乐乎?或者也是因为年终被他的上级召唤了去,正站在长长的走廊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领导的谈话呢?
他会不会已经从后门溜走了?我的眼睛丝毫不敢松懈,紧盯着办公楼的大门,生怕一不留神,那个胖而大的脸夹在人群中一闪就不见了。
现在,从大门口进的人少了,出的人多了。我在格外小心的同时,心情变得更加急切起来。人群中那一张臃肿的黑乎乎的脸,就是我等待的那张希望之脸啊。
当我在雨雪中真正成为落汤鸡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王木木。
王木木那张胖脸上堆满了笑:你咋还等着,咋这么老实呢?我以为这么大的雪,你早回去了呢。咹!咹!这个啥?你看我今早一忙,就糊涂了,竟把你给忘了呢。明天啊,明天……明天一定不让你这么辛苦。明天来拿钱,啊!
王木木说完转身要走,我赶快追上去,拽住王木木的衣角说:你今天必须给钱,明天是大年三十啊!
王木木扭回头来,脸渐渐变冷漠了,他说:你黄世仁啊,过年也不让人过啊!
祈 祷
王念平
梁太太刚搬来的时候,邻居几乎没有人认识她,想找个聊天的人也不容易。可是,自从老公作为本地的企业家代表在电视上亮相以后,邻居太太们都主动上门来找她聊天,聚会,打麻将。
真是想不到,一下子会有这么多人来,梁太太受宠若惊,同时也在心里暗想:“这些邻居太太,突然来找我,会不会有什么企图?”
细心的梁太太到底发现,邻居太太们都有一张媚态的脸,对她毕恭毕敬,让她有一种众星捧月的荣耀感。每次打麻将,梁太太都是大赢家,似乎邻居太太们都喜欢输,而且输得心悦诚服。刚开始,梁太太很不适应,觉得总赢钱不好意思。但是邻居太太们热情有加,给她尊贵的礼遇,如此以来,梁太太怎能不飘飘然?
“梁太太真有福气,嫁个企业家老公,真让人嫉妒啊!”惠太太摸起一张麻将牌,还不忘说说漂亮话。
“什么企业家,只不过是别人给的莫须有的头衔罢了。”梁太太说。
惠太太打出一张牌,看着梁太太笑:“上次我给我家先生提起你家梁先生,他很感兴趣,说想在梁先生方便的时候来府上拜访,还望梁太太多美言几句哦。我先生的公司虽然小了点,但发展潜力不可小看的,最近他们还参加了广交会,如果能和梁先生进行合作,那真是三生有幸哪。”
惠太太的老公像个粗俗的暴发户,梁太太也见过一两次,印象不是很好。梁太太说:“惠太太真会开玩笑,你老公开办五金厂,我先生搞化工,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合作呢?我们做太太的,只要开心就好,男人的事情最好不要去管,省得烦恼找上门来躲都躲不开。”
听了梁太太的话,惠太太不自在地挑了挑眉毛:“梁太太,做人嘛,多个朋友多条路。”
梁太太想,看来自己猜测得没错,这些邻居太太主动上门找她,待她如尊贵的女皇,原来心里还真是各怀所图。像惠太太,目的不是已经赤裸裸暴露出来了吗?如果她达不到目的,自己还能享受到这样尊贵的待遇吗?
其他几位邻居太太,见梁太太和惠太太谈得很不投机,心里有想法也就不好马上说出口了。总之,她们想,梁太太依仗先生的知名企业家地位在她们面前不可一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看来很难,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对她毕恭毕敬,况且总让她赢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这场麻将打到最后,惠太太是最大的赢家。
梁太太竟然连一局都没有赢。
对于这样的结局,梁太太好不懊丧,都怪自己话说得太直白,不留后路,结果遭人戏弄。梁太太心里藏着委屈,想发作又不能,邻居太太们哪里能少得了?没有她们,生活该是多么无聊,而且那种受人尊捧的感觉正是她所渴望的。
再次聚会,梁太太语气柔和地对惠太太说:“上回你提到的事,我对我先生说过了,他说跟你老公合作不是没有可能。”
“哦,太好了!我就说过的嘛,梁太太做人大度,高风亮节。现在的世界是有钱大家赚,好邻居才是无价之宝。”惠太太眉毛高高挑起,“明天我就带我老公来府上拜访,到时候希望梁太太能在旁边适时美言几句哦。”
“啊?拜访就不用了,总之,我会尽力说服我先生。”
“梁太太好伟大哦!能认识梁太太这样的热心肠人,真是我们的福气。”惠太太脸上满是可爱的媚态。
其余在场的太太们,也跟着附和:“是啊,梁太太没有搬来的时候,我们在一起聊天、打麻将一点意思也没有,多亏认识了梁太太,我们的生活才这样有味道。”
这次,梁太太又成了最大的赢家。大家都夸梁太太牌技一流,让人输得心悦诚服。
梁太太明白,要维持这样受人尊捧的待遇,就得满足邻居太太们的需求。可是,她能给她们什么好处呢?她们只知道她有个有钱有地位的知名企业家老公,可是她们哪里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寂寞的家庭主妇而已。
送走邻居太太们已是深夜。梁太太耐心地等待老公回来。可是,接到的电话却是老公今夜不回来了。
养花的女人
薛兆平
我跟妻子又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我就跑到表弟家小住几日。
表弟家所在的镇上,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集。在集市入口处,我们碰到了一个养花的女人。表弟说,那个女人三十多岁,但看起来有四十开外。她的膝前摆放了大盆小盆的各式花草。那花草虽不名贵,但看起来都经过精心打理,很养眼,很舒心。
表弟说:“多买她几盆花吧。每次我都会买一盆两盆。唉。挺可怜的。”
我不解地问:“看起来她很平静,没有苦大仇深的样子啊。她怎么了?”
表弟便给我讲起了这个女人的故事。
这个女人嫁了一个本镇的男人,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怀不上孩子。那个男人脾气越来越坏,爱喝酒,每次喝醉了,就打她骂她。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两年前,女人昏迷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人们都以为她会和丈夫离婚,离开这个苦难的家。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她很平静,并且爱上了养花弄草。她一有空就侍弄她的花草。
后来,她就到集市上来出售。集市上卖花的人有好几个,但是,只有她的花草打理得精致。所以,人们都爱买她的花。
我迫不及待地问表弟:“那后来呢?”
表弟说:“后来,她家里到处都是花。”
我打断他说:“我是说她和她丈夫。”
表弟回答:“后来他丈夫再打她骂她,她都不还手不还嘴,她只精心侍候她的花和草。他丈夫后来举起手要打的时候,看着安静地浇花的她,竟然慢慢放下了手。她丈夫不再打她了,酒也喝得少了。”
我很吃惊,这是一种什么力量?那一定是花的力量。在暴力面前,在纷争面前,能够安之若素、平静如水地养花弄草,这是一种比暴力还有能量的力量,它能融化冰雪,消减怒火。
我望着那个养花的女人,静静地想了很多。她平静的脸、安静的眼神,给了我一种力量。
我买了她两盆富贵竹。
带着那两盆精致的富贵竹,我跟表弟直接告别,乘车回了家。
从此,我也爱上了养花,工作之余,除了读读书,看看报,就是养花弄草。慢慢的,我跟妻子之间的争吵少了,关系更加亲密了。
有时候,望着那两盆富贵竹,我就会想起那个养花的女人。有一次,我打电话给表弟,打听起那个女人的近况。
表弟说:“她已经很久不到集上去卖花了。”
我很吃惊,心中有种莫名的担忧,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表弟说:“她怀孕了,他丈夫不让她出来卖花了,而是把她像花一样养在了家里。”
听到这个消息,我望着那两盆富贵竹,心中慢慢升腾起一份欣慰与幸福。
刀 痴
陶群力
天还没亮透,东边露出一块鱼肚白,西面只显出些轮廓。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声,穿透清晨的雾霭,传遍了整个天塘镇。
镇上好些人家从梦乡里被吵醒,有的骂:“妈的,这刀痴又不安生了。”
说起“刀痴”水禾,天塘镇的人有的会摇头,他早年没了爹娘,到了十来岁就跑生活了。在建筑队挑过土方;也上城里踏过三轮,跑过运输。后来有了钱就买了车雇人家开车了,自己则开起了亏本的铁匠铺。
到了二十来岁,有人给他提亲,这呆头说:“别看我有钱,其实真没钱啊——我的铁匠铺是亏本经营;再说,我以后就只开铁匠铺。”把个说媒的媒婆气得够呛。
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他仍旧是光棍一个,依旧是每日打铁,过着不死不活的日子。但或是上苍有眼,或是机缘巧合,有日,一个十八九岁女孩路过铁铺,一缕金光像流水一样照在水禾的胸口那小山包般起伏着的肌肉上,姑娘的脸就桃花一样红了,心跳得好快。
这姑娘就是梅香,梅香后来就成了他的老婆。
两口子结婚后,水禾天天打铁,梅香不仅不反对,也好像是迷上了打铁。他俩着了魔,刚开始早晨打,后来整夜打。有时没客户了,两人就把事先打好的铁器又熔化了重新开始打。
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闹着村里人,村里人就去告到镇上。说水禾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白天吵,夜里吵,整个一疯子!
镇长对水禾说:“水禾啊水禾,你痴迷打刀那股子劲我很喜欢,也支持,不过,你也得体谅街坊邻居。”
听到镇长的话,水禾不吭声,脸上那一颗颗小痘痘更红了,水禾两眼很委屈地望着镇长,像是欲言又止。他想起了父亲郑恒福——父亲临死前把水禾唤到床前,让他跪下,说:“你……你给我保证,无论今后世道如何,你必须当铁匠,把家业传下去,一定得让‘郑氏香火不……不……不断,在你的手里……”父亲一口血喷了出来,咽气了。就在那一刻,水禾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与刀永生……
镇长安妥的话没起什么作用,在歇息了一段时间后,两口子又开始了白天晚上的叮叮当当的打铁。乡亲们气得直摇头。
有几个月的时间乡亲们忽然不见了水禾两口子,听不到打铁的声音了,大家伙儿清静了许多,都心里感到非常欣慰。
大家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水禾将自己打制的铡刀、小镰刀、柴刀、水果刀、菜刀等全部拿到了广州博览会上,在那里摆开了地摊。接着,就有许多懂行的专家被他打制的刀具惊呆了,他们一个个看着光灿灿的刀锋,由衷地赞叹道:“好刀啊好刀,真乃中华一绝!”
水禾打的刀真正出名了,现在他申请了郑氏宝刀中国非特质文化遗产,他是郑氏宝刀唯一的传承人,他也成为县里的一个招牌。
村里人与镇上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
奶 奶
蒋新磊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故事。
那个炎热的夏天,在一棵树下,奶奶说:“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你张奶奶死了。”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几丝恐惧。
我们问她:“怎么死了,昨天不是还去刘半仙那里算命吗?”
奶奶说:“谁说不是呢!”她转过脸来,冲着在一旁修理电动车的爸爸说:“你不是不信吗?说刘半仙是封建迷信?这下你看看是不是封建迷信?”
爸爸一边修理电动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那是巧合,别给孩子们说些封建迷信的事。”
奶奶抬起屁股,伸起手来就去打爸爸。爸爸躲闪开了,冲着奶奶笑,说:“不是封建迷信,不是封建迷信,好了吧?”
奶奶坐下来,继续给我们说张奶奶的事。她先说的张奶奶算命的事情,这我都知道了,就不去听。我告诉芳子,说:“等奶奶讲张奶奶怎么死的时候你就来喊我。”
我离开奶奶专门讲故事的那棵大槐树,回家拿个玻璃瓶抓萤火虫玩,刚到家时就听到了吱吱的惨叫声,我吓坏了,壮起胆子来循着声音走过去。我看到一个黄鼠狼钻进笼子里咬一只小兔子。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只小兔子。我刚想要去赶黄鼠狼,想起奶奶告诉我的关于黄鼠狼的故事,我就不敢了。恰好黄鼠狼也在用那只眯缝着的小眼睛瞅着我,我吓得跑了出去。
我回到了奶奶那里,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小声跟奶奶说:“黄鼠狼在抓我们家的小兔子。”
奶奶说:“黄鼠狼有灵性,你不要驱赶它。”说完,继续讲张奶奶的故事。
我就跟远处的爸爸说:“黄鼠狼在咬咱家的兔子。”
爸爸放下手里的工具就往家里赶,说:“你怎么不把它赶走呢?”
奶奶喊住了爸爸,说:“你这作孽的!你知道你张婶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前几天打死了一只黄鼠狼。”她一把抓住了爸爸的胳膊。
爸爸说:“她那是出了车祸,跟黄鼠狼有啥关系?”
“出了车祸?她那是自找的!”奶奶显然很生爸爸的气,接着说:“刘半仙就说了,梦到自己让车撞死,那是神仙的提醒。可那黄仙要比各路神仙厉害得多。”
爸爸不管她那一套,想挣脱开跑回家看兔子,但是奶奶抓着他的胳膊,他怕伤到奶奶,就只好说:“妈,一只兔子可值几十块钱?”
奶奶倔强地说:“我的命、你的命、孩子的命重要还是兔子重要?你倒是说说。”
爸爸只好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去修电动车。
奶奶乐呵呵地说:“孩子们,我们继续。讲到哪儿了?对了,张奶奶啊,去找刘半仙,说自己梦见让一辆白色奥迪撞死了。她就很害怕呀,央求刘半仙给她说一个解救的法子。刘半仙就说了,这个好办,到路上找一辆白色奥迪,让它从你的衣服上碾过去就行。”
那我们都问奶奶:“可张奶奶怎么死了呢?她跟爸爸一样认为那是封建迷信,没有去照做吧?”
奶奶乐呵呵的,看了正在埋头修理电动车的爸爸,说:“她才没你爸爸那么倔呢,她本来都没事了,是披上衣服准备回家时,没注意到一辆白色奥迪飞了过来,把她撞死了。”
爸爸在一旁吆喝说:“那梦还真灵验!可那刘半仙就不灵了。”
奶奶指着爸爸说:“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告诉你们吧。”她转过来,对着我们说:“刘半仙让张奶奶先给黄仙上柱香磕几个响头,张奶奶给忘了。其实刘半仙早算出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张奶奶自找的?”
爸爸摇着头,不再说话,继续修理他的电动车。我们听完了奶奶的故事也困了,跟着奶奶回家。
我回家后就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只小兔子,它已经只剩下一半了。那只黄鼠狼还站在那里,用一双小眼睛瞅着我。
奶奶过来,跪在黄鼠狼面前,磕了几个响头,也把我摁在地上,让我磕头,然后说:“黄仙大人,您吃饱了,请打道回府吧。恭送您老人家,可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们呀。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责任编辑: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