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河南省洛宁县人,小说曾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选发,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一部。
1
电视台长孙涛是个出镜率居高的人物。每天的都市新闻结束后都打着总监制孙涛的大名,想不出名都不行。总监制虽然不像年轻漂亮的女主播那样养眼,受人热议,平时打出字幕也看似多余,但存在即是事实,电视台的总监制每天出镜,十几年过去了,已经成为这个城市正常生活秩序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这个名字突然消失了,还是会引起一番小小的波动的:孙台怎么了?出差了,生病了,犯错误了……而所有的猜测中,犯错误被撤职才是人们最为关注的。台里那么多美女,不出事不正常,有点绯闻才是正常的。
孙台想想,很冤枉。虽然身边美女一大把,但他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就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他这个小小的台长,还是副的,不入流,不进圈,没有后台罩着,出力不讨好,一有过失,就成为替罪羊。所以在台里内斗时,几次被停职。以前忍无可忍还奋起抗争,但没有一点用处。用副局长朱横的话说,一个鸟人想和“组织”对抗,根本都是鸡蛋碰石头。这次他被免职时,本来想“说道说道”,后来想想,算逑了,普天下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混到这个份儿上,自认倒霉。
在家过了一阵寓公,日子倒也安逸。昨天,局办的李洋秘书通知他上班:“孙台啊,身体好些了吗,王局很关心,请你照常上班,还主持电视台日常工作。”
为了面子,他心里本能要推辞一下,过几天再上班,谁有能耐谁干,自己落个一身轻。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他总是这样,有心转个弯儿绕个圈儿,但嘴上表达不出来,让人觉得他木讷迂腐可欺。
早上上班,他从衣架下拿出西装,毕竟好些日子不上班了,衣着要正统些。但想想,抓起的领带又放下了,又不是参加重要应酬活动出席婚宴,搞那么隆重干什么?于是改穿灰茄克,走进上班的人流中。他住电台宿舍区,离单位不远,走几步路就到。天气阴沉沉的,和他的心情一样灰暗、阴沉、复杂。他觉得自己的皮鞋擦得太亮了,有点刺眼,和他此刻的心情不协调,就有意朝路边的垃圾堆里蹭了两下,让皮鞋沾满灰土。
他低着头,尽量不和单位的同事目光直视,避免相互打招呼。他怕人们同情他,可怜他。他来到二楼挂着“台长”牌子的办公室,开门时手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我还是台长吗?还在这间办公室办公吗?”以前很普通很平常的办公室,现在却变得亲近,他的心,他的血液已溶化到这间办公室,联得那样紧密,不可分割。
在二楼就听到三楼朱横副局长咋咋唬唬的声音,这人整天牛皮哄哄的。听到这种声音,他就本能地反感。他悄悄开门进办公室坐下,眼皮突突跳得厉害。以前有一次眼皮跳,台里的下属争着去帮他拿眼药水,而外号叫“小鸟”的女主播王丽丽很自然地拉住他胡乱抹眼睛的手,“哎哟,孙台呀,手上有细菌,当心感染呀。”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他身体放平,靠在她的胸前,轻轻地翻开他的眼皮,鼓起樱桃小口,吐气如兰地吹,吹过后,她用湿纸巾擦去眼泪,他一下子感到清爽多了。
而现在无人关心他是左眼皮跳还是右眼皮跳的问题,人们关心的是谁当台长的话题。他感到一阵心悸,血往上涌,心跳加速。宣布免去他副台长职务的第二天,他就感到头晕眼花,家属逼他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不但血压超标,其它零部件尿酸啊脂肪肝啊什么的到了这个年龄的常见病,也都全面亮红灯。他休息那一段,每日按时吃降压药。他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白开水,服用降压药。
“孙台,这玩意不能久服,有依赖性。”局办秘书李洋个头不高,小白脸,很精神,人也很机灵,是王大林局长的红人。虽然不是办公室主任,但后劲很足。明眼人都知道,李洋当办公室主任是板上钉钉的事。
李洋煞有介事地给他谈起了养生之道:“人到了这个年龄,身体的某些部件需要保养,不能再透支了。从长远来讲,要戒烟酒,勤锻炼,真正管往嘴,迈开腿。”
孙台知道这位局座的大红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大早到他办公室,真实目的不是谈养生,就装着感兴趣的样子,附和着聊。
李洋压低声音转入正题:“孙台,王局很欣赏你的人品和能力,电视台的工作还得仰仗你。免了你的台长职务,是有人捣鬼,没办法。”李洋说的“有人”,孙台心里很清楚,指的是副局长朱横,朱横外号“朱三板”,无论对上对下动辄拉脸、瞪眼、打板,他小圈子里的兄弟,犯了多大的错他都罩着,有了好处当仁不让,打压异已不择手段,在单位里形成一种恶势力。孙台无形间成为对立面,长年受打压。弄得他这个台长在台里放屁都不响。
李洋知道孙涛的那点城府,虽然在官场上混了些年头,骨子里还是愣头青一个,点了这把火他就会在一些事上犯浑,就会旗帜鲜明地选边站。李洋说,这次台里要配一个副台长名额,人选王局长倾向杨丽丽,你要多关照。孙台嘴上说着一定照局长的办,心里却并未动真格的。电视台这几年让朱横搞得风气不好,人和人之间没有诚信,民主评议时,人人心里都有小九九,谁投谁的票,谁为谁打高分或恶意地打低分,鬼晓得!再说了,一个人得票多少,也不全是按实际得票数,在电视台,投票的结果都由办公室把持操纵着,办公室由朱横副局长分管,在最终计票关节,照样可以大做手脚。在电视台,朱横是整人高手,他想整谁,谁就没好日子过,就是局长也怕他。
孙台心里知道,他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好事横竖没他的份儿。他在局长王大林的棋盘上只是一个小卒。王局这个人,心里知道电视台业务上还得靠孙台来把关,要用他干活。有了提职的好事儿压根儿不会考虑他,因为要提孙台,首先过不了朱副这一关,谁愿意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台长和朱横闹翻脸,引火烧身,到头来弄得自己的局长都当不安稳。王局只是高明一些,玩平衡法,用能干活的人干事,也给捣蛋使坏的人甜头。他重用干活的人,也不轻易开罪恶人和小人,恶人和小人变成一种负能量,能使一个单位陷入人事恶搞中,结果会两败俱伤。在关键时,他闭着一只眼,违心让恶人得利,对他当局长和以后当更大的长不会构成威胁。
孙台表面看似风风火火,其实平常也就是收几条名烟,几瓶好酒,偶尔也有单位送个红包,小小的,别人吃肉,他喝些汤而已。他没捞到什么。别人都买经济适用房,他也想买,勉强交了首付,其余的贷款,分期付。别人笑话他装穷,他头都大了,也表白不清。他是真没钱。王局刚上任时,对他很器重,让他看到了曙光,动了往上爬的念头,过年时到王局家拜年,给王局小孩一个红包,二千元,在他看来是很大一个礼包了。人家压根看不上,回赠他的名烟名酒价格超过他送的红包的几倍。这且不表,过罢节,王局又让局办的小李秘书把红包退还了他,“你经济也不富裕,又要买房,王局说,心意他领了。”小李是悄悄把礼金还他的。这是王局的高明之处,他既不欠孙台的人情,又不像一些强势的领导,把部属送的礼金曝光,显示自己反腐的力度和决心。孙台收了退回的红包,也识趣了,干脆不去王局家里走动了。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真应了官场的老话,他一直在副台长的位置上蹲着。
小李年轻但有心计,他压低声音,故做神秘地说:“王局准备最近专门到组织部汇报你的事,力荐最快恢复你台长的职务。”
这一句话,尺度分寸拿捏很准,一下击中了孙台的要害部位。
十多年岁月打磨,可以把一个愤青磨练为绵羊。他认为自己心死了,人生就这么混下去了。可人的某种需求和欲望,本能地很强烈很顽强地存在着。平时在体内的某个细胞里潜伏着,一旦有了机会,看到了希望,这细胞就会一下子活跃起来。
小李说的话,让他动了心。他刚五十,不能被朱横一棒子打倒。小李的话,不仅燃起了他心底的欲望,更加深了对朱三板的恨。他清楚,他被免职,背后捣鬼、向他捅刀子下黑手的主谋就是朱横。这一点,朱横本人也不忌讳,且作为人前显示自己能量的资本:“想和我过招,还嫩了点。”
2
大家都叫他孙台,其实他是副的,连他办公室的门口的牌子都挂的是“台长室”,电视台台长由局长王大林兼着,叫来叫去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正台。如果有谁冷不丁叫他一声孙副台,他还真不习惯。可真正的正职和副职差别大了去了。台长是局长王大林兼任,挂名的,但人权、财权把持得死死的;他只是个干活的,出了彩是领导的,有了失误他当替死鬼。
他手下好几百号人,光签约的职工就一百多人,还有那么多临时工,全凭广告收入发工资,每月仨核桃俩枣的,还不够房租钱。但总是有年轻人挤破脑门要进来。
当初老大姐于凤带着女儿思梦来找他,想进电视台时,他看到小姑娘身材婀娜,模样俊秀,真心赞叹:“哎呀,几年不见,小姑娘变大美女了。”他婉转表达这么好的条件进台里作个临时工太屈才了。而于大姐叹一口气:“没法子啊,大姐退休的早,以前认识的领导退的退、调走的调走,谁也帮不上!现在的年轻人工作没个着落,天天在社会上漂,保不齐跟着谁学坏了,那时候想管也管不了。”于大姐把思梦推到孙台面前,“好好跟你孙叔学,干出一番事业来。”
于大姐这话才点到了正题。进电视台作个临时工,他一句话就定了,可要想转正,提升,那他就得费点周折。可以说,进台里的临时工,哪个也不是冲着每月那点薪水来的,从眼前说,虽说是临时的,毕竟有个单位,身份不同,找对象也高个筹码。
他平常总看到思梦在办公室加班,苦活累活抢着上。尤其是那次山林发生大火灾,小姑娘冲锋一线,冒着生命危险拍新闻,正拍时,风突然转向,头发、眉毛都烧焦了,昏倒在一线。他把思梦抱起来送到医院,小姑娘昏迷中双手死死抱着摄像机,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新闻播出了没有。”他心里不忍,万一小姑娘脸上身上落下后遗症,毁了容,他怎么向于大姐交待啊。到台里几年历练,思梦已经成为一个集拍摄、播音、主持于一体的优秀电视新闻工作者,不知疲倦,连轴转,干工作没得说。小姑娘业务优秀,和她妈一个样,专注于事业,不会和领导套近乎,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每天乐此不疲,把大好的青春献给电视新闻事业。他想告诉小姑娘,做人与做官的学问。可看着小姑娘纯洁的表情,他真的张不开嘴。他不想让阳光受到空气的污染。他只能婉转地劝她多休息,下班早点回家。“孙叔,我妈说让我向你学,你就是从一般的职工,凭着勤奋到今天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苦笑。“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拼业务实力的年代,加再多的班也没用。”见思梦困惑的目光,他烦恼地摆摆手。他怎么说呢,告诉思梦,你平常在办公室加班加点,挑灯夜战,人家可是把功夫花费在陪领导在大酒店喝酒、茶楼打牌、歌厅唱歌、洗浴中心泡妞。你哪处说理去?你找谁评理去?中国官场的潜规则多了去了,那些伎俩,都是小儿科,领导都玩得溜溜的。官场就是个舞台,人生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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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凤在下午下班前蹑手蹑脚赶到孙台长办公室,心凉了半截。平常孙台的门是从不关的,总是有好多人围着,有好多杂事缠绕,下班没个准点。她不愿意到台里,怕遇上熟人。作为资深美女、台里的老播音员,论起私交,她和孙台还有点缘分,甚至可以说对孙台有知遇之恩。年轻时的孙涛没有这么胖,黝黑的圆脸庞,眉毛英挺,目光清澈,流露出一种胆怯和羞意,完全一个文质彬彬的文学青年模样。那时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奔波几十公里到广播电台给她送稿,她播出了他多少稿件,她都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孙台通过她的口播新闻提升了知名度,他从一个高中毕业回村务农的平民小伙子,一步步奋斗到今天的台长,也有她的功劳。
她对电视台有很深的感情,也留下屈辱和强烈的恨。她是在台里的恶斗中一怒之下辞职的。朱横很强势,胸无点墨,粗人一个,却在台里呼风唤雨,没有摆不平的事,凭着敢唱黑脸的能耐,当了办公室的副主任。本来台里办公室副主任是个芝麻官,放个屁都没个臭味儿。可他朱横当这个官就不一样了。上台没几个月,办公室田主任就遭殃了,朱横暗里查主任的账,盯主任的梢,于是,贪污问题,腐化问题,弄得田主任一屁股屎擦不净,布置什么工作,朱横带头顶着挑刺,当面拍桌子瞪眼睛,连派个车、吃顿饭、报个发票都要朱横签字才能生效。后来田主任干脆就当起了缩头乌龟,什么事都由副主任做主。而无论大事小情,只要朱横出头,什么事都干得干巴脆。领导有事就直接交副主任办,办公室吃喝拉撒一应大权都由朱横说了算。台里的公务车,除了保障一把手的,基本上都是他的私家车,看谁顺眼,不论公事私事随便用。看你不顺眼,别说用车,连奖金也扣你,正常的福利呀、办公用品呀,也刁难你。其他的副局长们想办点什么事儿也要看他眼色。
一旦大权在握,就整人,整政敌,也整美女。朱三板早想打于凤的主意,他当了办公室副主任,手中有了些小权力,就向她献小殷勤,给她办公室搬整箱的健力宝饮料,给她送整箱的时令水果。但于凤一直冷眼对他,好像他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是前世欠她的。她的这种姿态,让他的心理起了一点化学反应,我不是谁养的狗,也不是永久的下人,我和任何人一样,有尊严,也有拥有美女的权利的资格。他眼里的于凤不再是神仙一样的圣洁,而只是一个可以拥入怀中、寻欢作乐的美女。他泡在她办公室,用轻佻的话语引逗她,有时手不经意地在她背上或者是屁股上摸一下,她总是保持冰美人的姿态,不给他好脸色,保持距离。她愈是这样,愈是坚定了他“吃掉她”的决心,她表面上冰冷、孤傲,实际很软弱,欺负了她也只能是打掉牙往肚里吞,她爱面子,不敢声张。每次下班晚了,他照常去送她,开着台里的公车去送她。一天晚上,喝了酒的朱三板把车停在一个没有路灯的角落处,带着酒意厚着脸皮说要给她看手相,强拉着她的手摸来摸去,口里不住赞叹这双玉手,细腻,滑溜,柔若无骨,软香温玉一般,情不自禁放在嘴边亲了一口。她使劲要挣脱,他干脆对她动手动脚。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挣脱出右手,照着他的脸甩了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很响,把两个人都惊呆了!沉默,死寂!片刻,她本能地拉开车门下车,逃命一样狂奔。让她想不到的是,朱横第二天像啥事也没发生,依然给她买小零嘴儿,依然对他有说有笑。逮住机会就想占她小便宜。她心里像吃了苍蝇,感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厚颜无耻之人,同时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意,感觉了此人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