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杰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儒林外史》(以下简称《外史》)第一回中,吴敬梓叙写了王冕的故事。王冕是吴敬梓心中的理想人物,其人格近乎完美。孙玉冰在《论〈儒林外史〉中的王冕》[1]中分析作者的“人文”理想,以及王冕作为母体和标杆的作用;晋阳《〈儒林外史〉札记——评王冕》[2]和鲜述文《试论王冕》[3]或多或少列出《外史》中王冕的变化;著作如丘振声《跋涉集》、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陈美林《〈儒林外史〉人物论》等,阐释吴敬梓“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的创作目的。对王冕形象和意义的研究,学界未具体与王冕的变化结合,本文旨在找出其变动,探究其对小说叙事和表达思想的意义。
《外使》中的王冕与元人王冕不大相同,吴敬梓既承写他的一些性格特征,又对其人其事进行较大的修改,赋予他以全新的面貌。何泽瀚说:“《外史》第一回楔子借王冕事敷陈大义,部分内容承袭了朱彝尊这篇传(《曝书亭集·王冕传》)。”[4]吴敬梓也参照了元人徐显的《稗史集传·王冕》和明朝宋濂的《宋学士文集·王冕传》,对照三篇传记(下文分别称三人传记为徐传、宋传、朱传)与《外史》,可以明显看出吴敬梓承袭和重塑王冕形象的主要情况。
1.母亲。徐传和朱传中没有提及王冕的母亲,吴敬梓与宋濂都将笔触指向其母,不同的是宋濂写她如蜻蜓点水,吴敬梓却对她进行浓墨重彩的描述。宋传对他母亲的记载只有三条,吴敬梓写得十分丰富,如母亲做些针线活供他到学堂学习,后来无力支持而叫他替邻居秦老爹放牛,王冕把得来的腌鱼、腊肉带给母亲等等。
2.求学。《外史》中的王冕可谓博学广才,与前三者有相同处,却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相同处是王冕的勤奋学习,不同处在于改变和提升了他的学识:前三传中王冕都长于画梅花,《外史》中却擅长画荷花;他不仅仅只通儒学,也贯通天文、地理、经史。
3.志趣。吴敬梓继承并发展了王冕的志趣。《外史》基本与前三者相同,王冕不求官爵,也不结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与酷虐小民、无所不为的危素划清界限;敬重秦老爹,常常与他饮酒畅谈。分歧在于科举考试,前三传中王冕都参加科举考试,《外史》中王冕从未参加,认为从“四书五经”中出题目和以八股取士不好。
4.行径。吴敬梓与三传都记录了王冕的乖张行为,宋传比徐传和朱传中的王冕稍微狂放些,而《外史》中的王冕只是略微张扬:戴极高的帽子,穿宽大衣襟,驾车载母游玩和高唱。三篇传记都描述了王冕东游吴地和北上燕蓟,以及归隐后的田园生活。吴敬梓却把游玩改为躲灾,归隐之后,略去了其山林田园间的劳作和生活情况。
传记中的王冕无视权贵,不求富贵,学识广博,漠视功名,喜好游玩,行为怪诞。吴敬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削减其狂傲,突显其淡泊,使他成为融魏晋风流与儒者品格一体的理想儒士。这对于《外史》叙事和主题表达都意义非凡。
鲁迅评价《外史》说:“虽云长篇,颇同短制。”[5]吴敬梓重塑王冕过程中,综合传记对王冕的记载,既承袭其梗概,又将部分内容改头换面,添枝加叶。经过多方面修整,大大增强了其可读性,王冕故事宛然成为一部短篇小说。在《外史》叙事上主要有两方面功能。
重塑王冕的过程是按照时间顺序叙写的,简略记叙他成长过程中的几件事:放牛、学习、学画,却也突出勤学和孝顺的特点,重点描写的是其成年后的事情。年幼时期是王冕性格形成的初始阶段,成年后的他性情稳定,作者理想人格已经成熟,因而主要铺叙他成年后远离官衙,与邻里秦老爹交好,指谪科举弊端,归隐会稽山。这样详略适宜的叙事方式经济适用,下文描摹众多人物大多与此相似。鲁迅说:“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5]作者叙述人物时略写其来路与离途,抓住主要事件大肆渲染,因而才能把高人隐者、朝廷官吏、医生卜者等三教九流人物恰当地编织成一体。
迟衡山是由杜少卿去表侄卢华士家引出的,几乎不提及他的过去,简单叙述他和朋友的交流而进入正题:倡议修祠祭泰伯等贤人。夏总甲的话带出周进:“……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6]1760年的事情只在他人口中隐约闪现,详细描述的是他做先生时受到的怠慢,重点描绘的是他在贡院里伤心嚎哭。写严贡生时,作者集中写他虚情假意、无恶不为。《外史》与戏曲中以一出或几出(折)推动剧情发展类似,大多都以一回、两回、三回等绘写人物故事。不同之处在于这些故事基本上是独立的单元,抽出来看相对完整,类似于“楔子”中对王冕故事的描写。如果仅把王冕的事迹如史传般粗略地罗列出来,则显得十分生硬,如果后文改变行文方式,势必使楔子与全文风格不一。
王冕故事中具体事件的改动映衬小说的情节,许多情节都与这些改变如出一炉。
假意礼贤下士的时知县和济南府的几个俗财主是虚构的,他们都欣赏王冕的画,是附庸风雅的先声,与莺脰湖、西子湖和莫愁湖周围的一群追风逐雅的“名流”相同。莺脰湖聚会是在娄三、娄四公子的撺掇下上演的一出闹剧。娄三、娄四“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6]95,离开京师后,四方寻贤,以期留下如信陵君、春申君般的美名。
王冕通晓天文、地理、经史,拒绝科举仕进,疏远官吏而与秦老爹关系要好。当闻知朝廷欲征聘他做官时,他“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6]14。对王冕这些方面的更改绝不是闲笔,吴敬梓有小说叙写故事的目的。迟衡山、杜少卿和庄绍光身上有王冕的影子,他们可以说是同源于王冕的三个支流。迟衡山鄙夷那些轻视经史上礼、乐、兵、农的八股文人,但其学识还远远不如王冕。杜少卿对功名利禄十分冷淡,装病拒绝朝廷的征求。对王知县态度的变化上,最能体现恰如王冕般蔑视权贵和结交平民的脾性。臧三爷邀请他拜谒王知县时,他说:“他果然仰慕我,他为什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6]315而王知县被罢官无处安身的时候,杜少卿却为他提供食宿。庄绍光被“恩赐还山”后,地方众多官吏纷纷来拜访,他气恼地当夜就急急忙忙搬到元武湖,这与王冕连夜逃往会稽山如出一辙。
王冕为人作画而得利钱是承袭历史记载,从王母的话“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6]9可知他也写诗卖钱。卖诗卖画不可闲看,不管是儒学大师,还是高人奇士,都与王冕极其相似。虞育徳是《外史》中的真儒,“吴敬梓汰除了原型身上‘犹未浑化’的因素,让虞博士成为‘浑雅’的古儒、真儒,成为最能践履道德意志的大儒”[7]。但是他也有类似王冕绘画一样的技能。虞育徳从祁太公处学会看风水,后来凭此技艺度过艰难时期。小说末尾出现市井中活动的四大奇人——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虽然深入集市,但他们身上没有一丝市侩气息。季遐年以写字为生,不屑替官府乡绅动笔;王太靠卖火纸筒过活,坦荡潇洒;盖宽开茶馆时常常在柜台里看诗画画,充满诗情雅趣;荆元做裁缝的同时,也作诗弹琴。
另外,王冕说:“一代文人有厄”,这是小说中遭难文人的开场白,紧接着就是周进、范进、严监生、娄三娄四兄弟、蘧公孙、匡超人、牛浦郎、杜慎卿等遭厄文人先后上台搬演。“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6]14这是小说中真儒贤士的引言,在陈述了遭厄文人后,杜少卿、迟衡山、庄绍光、虞育徳、萧云仙等依次登上舞台。
吴敬梓述写王冕故事的目的是“敷陈大义”和“隐括全文”。张维青和高毅清指出:“塑造王冕的清白形象以肯定文人的正派,这实际上表明了作者的人生态度并隐含着作者的人生理想,也就标示出作者对书中人物褒贬臧否的尺度。”[8]吴敬梓对王冕的具体修改处,正是窥见《外史》思想内涵的窗户。
虚构大量与母亲相关的情节无不彰显王冕的孝敬,反映作者的儒学思想。母亲无奈而叫王冕替人放牛,他没有怨言;母亲遗言叫他不要做官,他哭泣着答应。王冕依顺母亲,也依从儒家传统。子曰:“事父母几见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9]43他把放牛得来的鱼肉带给母亲,载着母亲游玩。史传中王冕四处游玩,《外史》中他为躲避官府才漂流半年时间。他为“老病卧床”的母亲百方延医治疗。母亲亡后,“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6]11,践行“居倚庐,寝苫枕块”[10]的礼节。
王冕本擅画梅花,《外史》中却说他善于画荷花。王冕载母游玩时的穿着是按《楚辞图》中屈原衣冠自做的,不难看出他对屈原的仰慕。《离骚》中有“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句,司马迁评价屈原“皭然泥而不滓者”(《史记·屈原列传》),都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来象征高洁的品性。陈美林说:“这分明暗示王冕能从‘看不破’功名富贵的士人圈子中跳脱出来,出污泥而不染,保持着自己纯任自然的情操。”[11]吴敬梓也塑造了一批类同王冕般品性皎洁的杜少卿、庄绍光、迟衡山、虞育德、“四大奇人”等,恰如李汉秋所言:“儒家的贤人人格和奇人的名士风韵就这样融汇在王冕形象里。其后,贤人人格在虞博士身上得以发展;名士风韵,在杜少卿身上得以展开”[12]。尽管他们都与时人截然不同,但还是与王冕有一定的距离。不过王冕也不像史传中记载的过于清高孤傲,只不过穿着稍异,驾牛车载着母亲游玩和高唱,绝没有传记中的怪诞行为。
《外史》中王冕通晓天文、地理、经史,未曾参加科举考试,预见科举取士之法将给文人带来厄运。他的博学和鄙夷科举的态度,反映吴敬梓思想上向颜李学派靠拢的倾向。“颜李学派”是清初颜元和门生李塨开创的学派,“主张躬行实践,致力事物;而反对静坐冥想,及从事于纸墨也”[13]。王冕也以诗画卖钱,这都与全心钻进八股文、一心投入科举事业的假儒形成鲜明对比。胡适曾说:“《儒林外史》是一部宣扬颜李学派的思想小说。”[14]此观点说得过于绝对,但基本上让人信服:迟衡山热心于“礼、乐、兵、农”之事;守边将领萧云仙在青枫城种树垦田,以增加收成,开设学堂,以启发民智。吴敬梓注重经世之学,辛辣讽刺那些被八股科举吞噬了灵魂的人。
“一代文人有厄”给《外史》定的基调是沉郁的,众多士子被八股科举吞噬了灵性,成为或者蝇营狗苟,或者品行败坏,或者虚情假意的行尸走肉。“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运,我们是不及见了!”[6]14更显示出小说戏剧性。马丁·路德·金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不断努力而梦想永远无法实现。”[15]会有“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是吴敬梓对科举,也是对社会革新的理想。真儒对科举进仕的漠视,对修建泰伯祠、祭泰伯的热心,青枫城如火如荼的改造活动,正是作者对理想的追求。“不及见了”却是他对这种理想的怀疑:“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主,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6]528
名士没能挽救文坛,八股之风依然盛行。吴敬梓困惑不已,却又写了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几个市井人物。涂秀虹认为:“作者既看到社会改造理想的难以实现,又不忍放弃对社会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礼失而求诸野,于是,他把目光转向社会的底层,写出一群远离科举名利场,不受功名富贵污染的市井平民的形象。”[16]涂氏说吴敬梓继续追求理想和人格是有道理的,“四大奇人”都有一技之长,在市井平民间却又逍遥自在。从另一角度看,这反映作者自觉遵从儒家的中庸理念。过度伤感是儒家所否定的,《儒林外史》记下诸多科举八股带给文人的困厄,在此写市井中的奇人可视作他对儒家“哀而不伤”观点的认同。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将史上人物王冕进行了多方面修改,他被塑造成小说中的理想人物。王冕故事是一部完整的微型小说,其描述方式是《外史》的主要叙事模式,某些改变也映衬后文情节。一些修改处折射出作者的思想倾向,他追慕的是儒家操守和魏晋风流融为一体的人格,同时也留意经世致用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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