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辉
一千零二夜
◎朱 辉
那是个夜里。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李崎山突然来找我。他神色紧张,衣着凌乱,连领带也没系,和平时大不一样。
我听说,麦城的西郊以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芦荡内水泊纵横,阴风飒飒,时常有野兽出没,人迹罕至。我还听说,更久以前,这儿曾是一片铁马金戈的古战场:“鬼脸城”上,旌旗变幻,长江沿岸,狼烟四起。然而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麦城的“高尚住宅区”,无数的欧式别墅、高级公寓星罗棋布,错落有致。据说,这里集中着麦城最具天赋、最具冒险精神的人。白天,这里的林荫道上行人寥寥,鸟鸣悠悠,看上去宁静而祥和。可是一到傍晚,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你在路上随时可以看见大腹便便的大亨,顾盼生姿的女郎,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以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仿佛在地上找钱包的人,冷不防,暗处还可能会蹿出一个又哭又笑、活蹦乱跳的醉鬼。这些人可能是企业家、发明家、教授、明星,或者是掮客、毒贩、奸商、隐姓埋名的罪犯,当然也可能是正在寻找主顾的“鸡”,或者是“鸭”。
到了深夜,西郊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了,只有夜总会、歌舞厅这类地方还有歌声悠扬着隐约传来。说不定,你还会从歌乐声中辨出一声女人惨烈的嚎叫,类似于恐怖片的片头或者谋杀案的线索,但你不必往心里去,也不必费心到第二天的报纸或者电视上去找端倪。我以前就做过这样的傻事,但事实上你什么也不会发现。在大多数人眼里,西郊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我就住在西郊。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个穷光蛋。李崎山也住在这儿。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但他已经是一个有钱人。他大学没毕业就中途辍学,去做书画和古董生意,几乎是转眼之间,他就“发”起来了。他现在住着一套跃层,坐着宝马,和我这个穷博士生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我租着别人的一间平房,寒酸破旧,墙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夜色苍茫下,我时常透过窗户遥望着他家的方向,看着那从厚重的窗帘里透出的一线灯光,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说。对我而言,西郊的“生态住宅区”只意味着一间平房,几架书籍,一张小铁床,以及床头的那本中文版的《一千零一夜》,还有,就是那些常常不期而至的梦。
那是个夜里。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李崎山突然来找我。他神色紧张,衣着凌乱,连领带也没系,和平时大不一样。外面的天黑沉沉的,几点寒星孤零零地挂在天角。他请我到他家去一趟。我问他什么事,他说
到了家再说。他走得很急,我跟在他后面。我们穿过了一条林荫道,走上通往他家的小路。路边长着冬青和黄杨之类的灌木,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传出很远,令我产生了一种晕眩似的感觉。李崎山住的是一栋四层的小楼,他家住在一、二层。我看见楼前的草坪上,他的小车闪烁着尾灯,已经发动起来了。我们穿过草坪,他回头冲车里的司机做了个手势,登上台阶,走进了家门。
他的家我来过许多次。我满腹狐疑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点上一支烟,等着他说话。李崎山喝了一口水,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老兄,我想请你帮个忙。你能不能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我问:为什么?李崎山说:我遇上了一些麻烦。老庄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台湾人,他拿了我一大批货,一直不给钱,弄得我都快要破产了。昨天我得到消息,说他到了福建,我这就要去找他。说着他掏出一大串钥匙,放到茶几上。我问:那铃铃呢,还有她妈妈,她们不住这儿吗?李崎山说:她们到我老家去了。我抬眼四顾,打量着周围豪华的装潢和陈设。应该说,我对这里并不算陌生。我把钥匙拿过来,说:我大概要住多长时间?李崎山说:这我还说不准,多则十天,少则四、五天,也说不定我明后天就回来了。他站起身说: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吧,这里很方便,书,电视,影碟,wifi,要什么你只管用。
李崎山带我在他家里上下转了一圈。总共有七、八个房间,两个卫生间,一个厨房,还有很多仿佛中药店里装药的那种橱子,里面装的都是他的古董和字画。好几个房间的墙上都挂着古代的刀剑和折扇,还有不少大概是从西藏弄来的面具,面目诡异。我被安排在二楼,一个客人房里。他指着写字台说:那个抽屉里有钱,你别客气,先用着。我没吭声。走到二楼西头,我看到了一扇小小的木门,上面挂着一个硕大的铜锁,在淡黄的灯光下发着幽光。他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个壁橱,李崎山回头对我说,这里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但是——他认真地说,你不要打开这个壁橱。千万不要。他的表情郑重得让我感到奇怪。立即,我又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我夸张地点了点头,含笑说:好的。
楼下传来了小车的喇叭声。李崎山匆匆地握了握我的手,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我在李崎山家里住下了。这里,各式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我根本不必再下楼去。大部分时间我就呆在他的书房里,看书,听听音乐,欣赏他的字画和古董。他的藏书非常丰富,顶天立地的书架排满四壁,满眼都是书籍。我在一个书架的角落里发现了几本旧书,纸质已经发黄变脆。从书内的插图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套《一千零一夜》,可惜它是阿拉伯文版,我看不懂。想来李崎山是把它作为珍稀善本来收藏的。插图很多,精美而传神,有一种诡秘的西域情调。我把这套书拿到床上,有事没事就翻翻。它们实在是我独居生活的一个好伴侣。
就这样,我在这套公寓里度过了好多个日子,——具体几天,我真是弄不清了。这是一段远离尘嚣的生活,没有电话,没有来客,也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李崎山的客厅里摆着一只半人多高的秃鹫标本,它栩栩如生地站在墙角,巨大的翅膀底下,仿佛有一阵黑色的煞风,阴阴地旋过。每一次看到它,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我急急地逃离了客厅,逃离了那只展翅欲飞的秃鹫。我跑上了盘旋的楼梯,走上了二楼。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到哪儿去,只是要离开那灯光下秃鹫发亮的视线。走到二楼的西头,我站住了:
那只硕大的铜锁。那扇门。它们静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这里面是什么?——钱?古董?字画?还是,暗道?一串钥匙就在我口袋里。但我没有把它拿出来。李崎山叮嘱我千万不要打开,他肯定也不会把钥匙留给我。我走前几步,轻轻一拽锁身,不知怎么的,锁竟然“叭哒”一声弹开了。
我迟疑着拉开了门。
里面黑沉沉的,我只隐约看见一只巨大的怪影。突然,它“嘎”地叫一声,向我扑来。我呆若木鸡。只听得耳边“呼”地刮起一阵旋风,四周的墙壁轰然倒塌了!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拔到了天上……
它拎着我的衣领,我无法看清它。我扶摇直上,尖锐的风声灌入耳内,衣袂飘扬,飒飒作响。我“哇哇”大叫,但我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俯瞰下去,我和它怪异的影子在大地上疾速地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感到衣领一松,仿佛一根羽毛,我轻轻地落到了地上。
这是一座城市,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市。我不知道它有多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的面前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饭店,我站在饭店前的广场上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举首看天,澄碧如洗,
只有一轮明月高挂天边。
大厅里走出了一位小姐。她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她款款走到我身边说:你来了,我们回去吧。我问:你是谁?她含笑道:我是铃铃呀!我们走吧。看上去她确实很有些面熟,但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她不由分说,已经牵上了我的手。我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轿车飞快地行驶着,迷离的灯火从车窗前无声地滑过。所有的景物都是陌生的。铃铃斜倚在我的身上,轻轻软软,吹气如兰。最后,轿车在一座别墅前停下了。
我跟着她走进了别墅。铃铃对我说:我等了你好久了,你早就该回来了。这就是你的家。她纤长的手臂往四处一扫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房子,家具,汽车,还有,我,也是你的。她媚眼如丝,轻轻地偎了上来……
我过上了如诗如画的生活。我成了这里的主人。端的是温柔乡中,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侍仆成群。有一天,铃铃对我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同意吗?我问她:你出去干什么?铃铃说:我要出去工作啊。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你放心,我十天半月就会回来。我有些着急,说:那我怎么办?铃铃“嗤”一声笑了:你就在家里待着呗。佣人们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我呆呆地点了点头。铃铃牵着我的手,走到二楼,指着卫生间隔壁的一个小门说:你记住了,这扇门你不要打开。我悚然一惊道:为什么?铃铃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总之你不要打开它。她调皮地看看我,柔媚地笑着说:我知道我走了后你会寂寞的。只要不打开这扇门,其他的事,百无禁忌!
她拥抱我,亲了亲我的脸颊,披上银狐大氅,走了。我送她出门。看着她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我是在懵懂恍惚中打开那扇门的。此前的日子是一段白驹过隙般的逍遥游,但确实也有些无聊寂寞。门上有锁,我刚插进第一把钥匙就打开了它。
依然是一个黑黢黢的空间。待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一个熟悉的怪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它双目炯炯,有如深夜的丛林中觅食的野兽。只听得“嘎”的一声尖叫,旋风骤起,四壁崩塌。刺鼻的烟尘中,我们再一次横空出世,飞上了黑沉沉的夜空。
这一次我已不再恐惧。它拎着,或者是叼着我的衣领,巨大的黑翅遮住了我头上的星空。在熹微的星光下,我们腾云驾雾,飞越城市,飞越乡村,飞越着山川江河。我依稀记起了庄子的《逍遥游》:……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
凭感觉,我知道它是在降落了。我没有挣扎,那样只会徒然送了自己的性命。地上的景物正飞快地迫近,我微感晕眩,闭上了眼睛。突然间,我的衣领松了。我“呀”地大叫了一声,落了下去!
耳边响起了雷鸣般的风声。一时间,除了激荡尖啸的双耳,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事物……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重重一震,落到了实处。我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我茫然四顾,眼前直冒金星,无数变幻莫测的亮点,红的、绿的、黄的,说不出的颜色,在我的脑海里闪烁。这不是豪华的别墅,不是我的“家”;没有俯首帖耳的仆人,也没有花容月貌的铃铃。我这是在床上,在李崎山家的客房里。墙脚立着那只硕大的秃鹫标本,它一动不动,神态狰狞。
我记得它原先是摆在楼下的客厅里的,我不记得我曾经移动过它。我猛一伸手,摸向枕边。我摸到了一本书,果然,它不是铃铃别墅里的那本《庄子》,而是李崎山家里的阿拉伯文版《一千零一夜》。——我的那个“家”,那里令人留恋的一切,它们彻底消失了。
我大惊失色,猛地坐起了身。就在这时,我身下的床骤然坍塌了。我的身体穿透了床板,石头般地向下落去……
我翻转着,飘浮着,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坠落。随着一声震耳的巨响,我再一次落到了实处!
我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四肢百骸似乎都在疼痛。半晌,我睁开了眼睛。我明白了,这里是麦城西郊。我的破屋,我的家。昏黄的床头灯。满架的书。我知道外面的墙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那本已被我翻旧了的中文版《一千零一夜》,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我床前的地上。我没有看到那只秃鹫,它不在我这儿。
现在我已经完全清醒了。我不能断定就是那只秃鹫在作祟,但我害怕再见到它。究竟是谁,把我送入富贵,又将我扔回原地?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窗外是无涯无际的黑夜。一线路灯,吃力地在黑暗中掘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伸向远方。一个醉汉,大概宿酒未醒。他唱着笑着,从口袋里不断掏出一些纸片,一路撒着,踉踉跄跄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