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迅
《玉纪》主人陈性:从“失踪”到回归
◎苏 迅
清朝的玉器鉴赏大家陈性是无锡人,无锡江阴人,现在本土的文字记述中很少提及过他。无锡人早已经遗忘了这样一个曾经鲜活的人物,或者说,无锡人竟从来也没有记忆过这样一位落拓的文人——他已经“失踪”一个半世纪以上了。现在世人偶尔会知道他,是因为他的那部唯一流传的著作,其实字数也不算多的谈玉器鉴赏的著作——《玉纪》。这是我们民族,这样一个拥有悠久玉文化的民族的首部玉器鉴赏专著。
后人翻检乡邦文献也找寻不到关于陈性的只言片语。目前所能运用的资料,也惟有《玉纪》前面短短的几篇序言,从中去推论陈性大致的人生轨迹。这是一段被历史淹没了的生命痕迹,却有着异样的光彩。而除非是深究玉器鉴赏的研究者,即使是一般文史学者也是不会接触像《玉纪》这样冷僻的书籍的。
陈性,字原心,大致出生于乾隆晚期,主要生活于嘉道咸三朝,估计逝世于咸同之际。从目前所知文字记录的蛛丝马迹来判断,陈性成年以后大部分时间浪迹于湖北一带,但结交均为当时的文人秀士,估计他主要从事幕僚职业。陈性与玉器鉴赏的缘起,应该从他的父亲说起。其父姓名无考,生前热衷于收藏古玉,雅好古物这大概是乾嘉时期很多文人的共同特征,非但热衷,鉴赏的水平还不低,据陈性回忆“其辨别真伪,虽暗中摸索,亦百无一爽”。儿子的话可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是其父浸淫于此,只要听说哪里有古玉,就不惜花费重金购求,多年的收藏经验锻炼了他的鉴赏眼光。到道光二年(1822),陈性从湖北归乡省亲,当时他父亲应该已经过世,其母拿出一盒古玉交付予他:“此尔父一生心力,易产所置,将留以待进呈者,皆三代物也,汝其慎守之。”当时由于受历史条件所限,人们所认为的“三代”玉器其实主要是指汉朝以前的古物。因为其时出土玉器极少,高古玉器的身价很高,也最为当时收藏家所重。从他母亲的话中隐约可以推断,陈性的父亲大概也是位不得意的读书人,他易产购求古玉,目的是“将留以待进呈者”——等待时机进献给皇帝。这种思维大概流行于清朝中期,因为那个特别爱好古玉的乾隆皇帝曾经六下江南,文人们中途进献诗文珍玩,获得颁赐功名和官职的事情屡有发生。但是很不幸,陈性的父亲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嘉庆皇帝没有下过江南。
陈性大概独立外出谋生很早。他幼年在父亲身边获得鉴别古玉的知识,据他后来回忆说,当时只是粗通梗概。到他寄迹南北以后,常常将见到的古玉与父亲传授的鉴赏知识相印证,发现无一不相印合。从这里可以知道,陈性鉴赏玉器能力的养成,得益于其父早年的经验传授与他自身青年以后处处留心实践。当道光二年得到父亲遗留的那盒古玉后,更使他眼界大开。他曾回忆道:“性跪受检视,得古玉八十一事,光怪陆离,五色具备,洵至宝也。”其父遗留的高古玉器居然有八十一件之多,这在当时是很骇人的收藏了。所以陈性很骄傲地将自己的书斋定名为“八十一玉山房”。
可惜的是,由于在湖北职业生涯的不如意,生活上的奔波劳碌和经济上的窘困潦倒,这八十一件古玉先后被当尽卖绝,致使陈性深陷惭愧与自责之中:“性不肖,不克仰承先志读书自立,又不能恪守旧物,负罪
实甚。”此时,有朋友提议他写一部关于玉器鉴赏方面的著作,这正巧挠到陈性的痒处。他花了不少精力撰述出《玉纪》,其时已是道光十九年(1839)春天。他在《玉纪·自序》中说:
然古玉之原委,知者稀,辨者寡。既有所闻,苟秘而不宣,不将终於埋没耶!用是录先子之语,参考群书,择其言之信而有徵者,汇集成卷……所记者实,非躬亲试著有实效者,概不书。所冀博雅君子,加以正定,俾先子毕世苦心孤诣,不致湮没而无传,则私愿足矣。
按照陈性的说明,这部书的理论来源是其父的亲身经验和典籍记载中的“信而有徵者”,同时“非躬亲试著有实效者,概不书”,所以此书带有强烈的实践色彩。这样的著述,在中国古代博物著作中是极其罕见的。
《玉纪》成书以后几乎失传,直到陈性的一位好友杜文澜(1815—1881年,浙江秀水人,字小舫。诸生,以功晋布政使,嗜金石书画,著有《憩园词话》、《采香词》等传世)出现,此事方有转机。
道光时期的最后十年,陈性漂泊在武汉一带,日子是依然过得颇为萧条的。家中只有一个哑妾相伴,往往终日无以为炊。但他善单剑,喜谈兵,而尤好玉成癖,经常是手中拿着块玉彳亍于市上,行且抚摸之,他的放浪不羁,已经被一些人目为“怪人”。杜文澜与陈性初次相识是在一次朋友的宴会上,他比杜氏年长许多,所以杜文澜称他为江阴陈翁原心(引自《玉纪·杜序》):
翁放言高论,详玉不去身之旨。忽探背出一拱璧,大如盎,云:“此太公璜也。曾游晴川阁,堕三层楼不死,以背有此璜,能轻身故。自此常负之,不须臾离。”余窃笑其痴。
他在酒席上大谈玉石文化,讲到兴奋处还出示实物例证,拿出悬挂在脊背上的直径盈尺的大璧,开玩笑说这是具有神奇魔力的“太公璜”(据说齐太公姜子牙在渭水得到玉璜,铸鼎以纪念。因姜子牙在后代被神话,所以所谓“太公璜”也被赋予神话色彩。璜与璧是不同种类的玉器,陈性不至于分别不清),他宣称有次他去晴川阁游玩,不小心从三楼坠落而不死,就是因为当时背着这个“太公璜”的缘故,所以从此这块大璧须臾不离身的。对于此公迷恋古玉的痴态,杜文澜惟有窃笑。
后来,两人逐渐熟悉起来,陈性将所撰《阴符经注》、《剑说》、《玉纪》等著作展示给杜文澜观看时,让这个文采斐然的才子大吃了一惊,诩为“奇人”。目前,除了《玉纪》得到流传以外,陈性其他著作都散失了,依据书名判断,《剑说》应该是关于剑这种兵器的博物类著作,估计会涉及到铸造等工艺技术。而《阴符经》长期被人们认为是道家修真与兵法研究的著作,这两部著作都与军事有关。当时天下晏安,陈性居然会关注军事方面的学问,是比较少见的。对于军事和古玉等冷僻学问的沉湎,是一个失意文人的人生与理想愈行愈远之后,退守书斋的最后的宣泄,他的郁勃之气,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扭曲与蜕变,显得离奇甚至乖张。可是,如若有心人剥除了外在的种种幻彩以后,显露出的却是一腔忧时伤身的不平之气。
数年之后,天下大乱。咸丰二年(1852)年底太平军相继占领汉阳和汉口,次年占领武昌城。当时陈性恰好前往大冶未归,他的全副家当全部毁于兵火,哑妾与玉与书,悉数付之浩劫。从此,陈性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了。后人无从揣测,陈性是暴亡于战争中的屠杀?还是累倒在疲于奔命的道路旁边?抑或,竟是安然坐化于深山荒钟声响中的一片晓岚暮霭之间?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微末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似乎什么痕迹都没能留下。直至今日,后人除了《玉纪》前那几篇序言,竟无从去研究这样一个历史人物。
十年光阴转瞬即过,杜文澜重新回到清军收复后的武汉,他到处寻访陈性,可是杳无音讯,即便当日好友也都寥若晨星了。那个时期的中国,是动荡的时代,人的性命卑微得低于尘芥。而一切文化却又倔强得如同春草,杜文澜终于得到了一份朋友抄录的《玉纪》,虽然似乎并不完整,但经历了多年战乱毕竟很难得了,他立即叫人刊刻印刷,用流传著作的方式来纪念故人的苦心孤诣。这是同治三年(1864)甲子的版本,应该是《玉纪》的第一次刻印,也使该书得以流传。百余年后看待这桩事情,其实并非简单得仅仅只是私人友谊或者交情,更为主要的,应当是文化人对于文化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是文化层面上的认同和珍惜。现代人枉有知识,却少有文化,而文化价值观的诉求又日渐趋于多元,人与人之间就很难再产生如此强烈的文化认同,所以像这样的事情现代社会已经邈不可问。光绪十三年(1887)丁亥,江阴人金吴澜将《玉纪》收录刊刻于他编撰的丛书《千金集锦》。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江阴藏书家金武祥再将《玉纪》收录于他的《粟香室丛刻》。
诚如陈性本人所言,《玉纪》的撰述“所记者实,非躬亲试著有实效者,概不书”,这里面其实传达出两重含义:一方面说明了该书为其父子两代人在实践后的切身经验,另一方面也可以推断出,既然属于个体经验,那么这样的撰述就必然具有感性特征。从理性的角度去衡量,这样的理论往往不具有普适性。中华文化的哲学基础,普遍具有模糊特征和感性特征,所以中国人的一切高深的学问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这就给后人带来了无尽的感知乐趣,同时也留下无穷后患:因为一切高深的学问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一般人无从判断,只有当自身成为个中行家,才有可能进行辨析和蠡测。这就给世俗社会中,那些伪学者、伪学术预留出了很大的生存空间。每当学问与利益可以挂钩的当口,世人可以清晰地发觉,每每是伪学者、伪学术叫嚣尘上的时候到了,而真正的学术与学问就铁定成为晦学。经济上的“劣币驱逐良币”原理同样适用于学术界。
《玉纪》成书近百年之后,曾经经受过一次考验。
《玉纪》获得流布后,由于晚清到民国时期的收藏热潮兴起,此类撰述多有仿效,刘心缶(刘心白)作《玉纪补》、刘大同作《古玉辩》和李逎宣作《玉说》纷纷出版。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广东东莞人李凤廷(1884—1967年,字凤公。民国时期广东有影响的画家,研究古玉器物在粤港地区享有盛名)出版了他的著作《玉纪正误》,名为替陈性的《玉纪》勘误,实则是逐条驳斥。李凤廷所依据的理论基础,主要是当时时髦的化学基础知识。一位具有进步思想的文化人,初具现代科学常识,为百年前的古人正误,这样赢得论争的把握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了。曾经在很长一段时期,世人都持如是观点。因为从事物一般发展规律去判断,应当如此。而在此后的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正好中华文化被腰斩后的恶果逐步显现,文化传统被全面粉碎,基本价值标准丧失殆尽。而现实层面上,收藏热全面退潮,世人从以有文化为荣退化到破除“四旧”甚至“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程度,从专业的角度去判断这些学问的良莠已经丧失了起码的社会基础,世人也只能够依据一般规律去作出概念性的定论。因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用现代科学的知识去驳斥“封建文人”的观点,其本身就是一种不容质疑的“进步”。
然而,当社会逐步发展,日趋回归常态以后(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很多理所当然的结论发生动摇。对于《玉纪》这部著作,故宫博物院玉器权威杨伯达在十余年前的一篇题为《收藏玉器首要重玉材》的文章中曾经评点:“《玉纪》今传者似为残本,但从中可以看出陈氏既总结了前人藏玉的观点和经验而又加以发挥。可以说此书为我国藏玉界重沁派的代表性著作,对晚清和民国时期古玉收藏家影响深远,是不可低估的。”其实,这部著作的影响绝不仅仅只是局限在“晚清和民国时期”。时至2010年,有人发布了署名同仁会的论文《简论〈玉纪正误〉》,全面驳斥了七十余年前李凤廷的著作,成功为一百七十余年前陈性的《玉纪》翻案。
陈性在《玉纪》中强调出土古玉需要盘玩,通过盘功令古玉实现“脱胎”效果:“脱胎云者,玉入土中三四千年烂若石灰,出世得人气养之复原,石性全去,但存精华,犹仙者脱去凡胎之意,其玉晶莹明洁,毫无渣滓瑕疵,似宝石而含光纯粹,乃阴阳二气之精也。”李凤廷驳斥道:“玉为粘土硅酸类之构成,尚烂若石灰,则硅酸为上热溶解净尽,成分中既失却一部分玉之组织已不成问题,更何能令其晶莹明洁如宝石耶?此无他,以珷玦琨珉璎之类(石之类玉者俗呼苏石),故神其说,尤以阴阳二气之精比拟以炫世,世人不察,辗转相传以为论,殊不知本实先悖矣。”他根本否定了出土古玉的盘变这一事实,认为所谓的晶莹明洁无非有些琨珉之类的原有之状,脱胎如仙更只是耸人听闻而已。其实古玉的盘变是玩家自古以来的常识,为迭经实证的事实。《玉纪》论述出土古玉的受沁与品相具有一定地理环境规律,也就是现在高古玉鉴赏界所谓的“坑口”因素:“旧玉视何处土中所出,如陕西、甘肃、山西、四川诸省谓之西土,地土干燥,玉在其中虽烂似石灰,其棱角文理无损蚀,最为上品。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及江苏之徐州、安徽之颍州、六安诸处南中土,地土虽干不燥玉在土中年久,稍有瘢痕者次之。其余各省皆谓之南土,文理大半模糊缺损尤多。”考察近六十年来国家考古和民间藏玉情况,陈性提出的区域概念具有相当规律性与合理性。但是李凤廷却认为“:玉之缺损不关地土之干燥与西南之区分,实于土中视含某种矿质以为断。尚该地含有砩质与地中硫酸化合而成为砩化水素,不独南土易致模糊缺损,即西土亦呈同样状态矣。”他全盘否定了因地理环境和土壤结构对入土古玉所可能形成影响的规律性。这种貌似“科学”的论点,完全忽略人们以往实践经验的总结,实则将玉器的鉴赏学说引入不可知论的迷途。同仁会在他的论文中认为:“《玉纪正误》以极少的现代化学知识作为批判《玉纪》
的根据,多数的指责仅反映出李凤廷极少把玩古玉,缺乏实际的感受。所论对于古玉的玩家藏家不但没有指导意义,甚至是相当有害的。”
我是在玩习古玉二十年之后,才能够真正读懂《玉纪》这部著作,也越来越清晰地判断出它所具有的巨大的技术价值和学术价值。我深深感谢陈性的赤诚,他没有蒙骗后世的学子,这部著作确实是在点滴实践中逐步积累起来的经验之谈;我也越来越佩服陈性的智慧与敏感,因为他观察、体会和鉴赏玉器时候的细腻缜密以及系统综合能力远远超越同时代鉴赏家和收藏家的水准;我对陈性怀抱着浓厚的好奇与真诚的景仰,对于这样一位留下了宝贵文化遗产的历史人物,后人是需要纪念的。尽管我们至今无法更加详尽地了解他的生平与思想,但是对于他曾经的窘迫与潦倒,我们给予无限同情,对于社会的某些不公,我们报以愤慨。最重要的是,对于他所遗留给后世的文化遗产,我们给以客观的评价并且正确运用,那么陈性的努力就得到了回报,而他本人的人生价值也在此过程中获得了最为充分的体现。
一切真正有价值的学术,必须也必定是超越那个时代的。
(原载苏迅著《江南治》,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