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仁前
“香河”,一个被作家潜心打造的地方,静静流淌的一段旧时光,走来了换糖的吴麻子、扎匠“细辫子”、挑水的水生,做着不同营生的他们,肩头都有着一副担子,担着自己的日子,担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演绎出一段又一段的酸甜苦辣。
“香河”,一个被作家潜心打造的地方,静静流淌的一段旧时光,走来了换糖的吴麻子、扎匠“细辫子”、挑水的水生,做着不同营生的他们,肩头都有着一副担子,担着自己的日子,担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演绎出一段又一段的酸甜苦辣。
初春,中午的阳光,亲切地照在吴麻子坑凹不平的麻脸上,暖暖的。吴麻子蜷在屋前土坯墙根下,眯着眼,似睡非睡。细看,方发觉,吴麻子正盯着墙旯旮里,那副旧糖担子出神。糖担子空着,仅剩两只空箩筐,一根木扁担。靠墙根,一只装糖块用的敞口木盒,折成两半了。吴麻子给摔的。残了。木盒板上,尚未褪尽的白色,亦在佐证着箩筐先前的用场。明眼人一望便知,木盒上的白色,是主人装糖时,怕沾板,撒的爽手粉。吴麻子眼中的糖担子,在初春中午阳光的照射下,特亲切。歪斜着的箩筐,折射着阳光,篾色金黄,灿灿烂烂的样子,叫吴麻子心头暖意顿生。吴麻子依旧蜷在墙根下,一动不动,眯着眼,盯着那副糖担子。眼角竟湿润了。
吴麻子肩头离了那副糖担子,有好几年了。一离了糖担子,浑身的精气神亦不知跑哪儿去了,整日不言不语,没精打采。乡民们见了,像是换了个人,便叹惜道:“吴麻子,这个人,唉!”乡民们这“唉”意何在,说不清。
吴麻子原先是个换糖的。说是换糖,而不叫卖糖,虽为乡里人习惯叫法,然一字之差,意味相距甚远。“换”,固然潜含“卖”之意,但不等同于“卖”。其时,乡里人,不论老幼,到糖担子上,拿得出钱来买糖的,极少。多半是用家中废弃的物件,去换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抑或是梨膏糖。用以换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头所梳下的头发,牙膏壳子,鹅毛鸭毛之类。由此可见,吴麻子这一行,被乡里人称之为换糖的,极为贴切。
吴麻子挑了副糖担子,敲着小铜锣,走村串舍,做自己的营生。其家当颇简,前一只箩筐上,放有一块木板,长方形,四周有矮边,两个箩筐口那般大小,专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还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锤。换糖的,凭着收取物件的价值,在又大又圆的糖边子上下刀,用小锤子在刀背上一敲,便敲出一小块梨膏糖来。这当中,人家拿来的物件价值如何,全凭换糖的估算,可换得多大的梨膏糖,亦全凭换糖的下刀用锤。或多或少。凭换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换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价值,少给糖,以致前来换糖者与之吵闹起来,小孩拽了糖担子不让走的。这当儿,村民们便会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指责那换糖的,不讲良心。糖担子的后一只箩筐上亦有木板。不过,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满了一只一只糖盒子。一只盒子里一个品种,有薄荷糖,圆圆的,浑身沾满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儿;有芝麻糖,外表沾一层芝麻,做时有切成菱形,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层装饰纸的硬糖块。这种糖多半不是换糖的做的,是进的城里商店,或糖烟酒公司的,显示自身档次的。此糖用东西换是不行的,得拿钱来买才行。不用说,一副糖担子,就数这一头东西金贵了。怎么倒搁在身后了呢?你没见,那一只只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盖,盒子是上了锁的。打换糖的歪主意,难呢。说了半天,两只箩筐难不成仅当架子之用么?那也不是。筐内,便是存放换糖时所换得的各式各样物件。一个换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来,两只箩筐能满筐而归,那就开心煞了。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吆喝声在村巷上响起,小孩子们嘴里的小馋虫便在动了。不一会儿,簇得吴麻子的糖担子,走不开身了。吴麻子索性搁下担子,敲着小铜锣,“别急,别挤,一个个来。”
“两只鹅毛,换薄荷糖!”
“嗯,两只鹅毛分量不少,多给你几个薄荷糖丸。”吴麻子掂量着鹅毛,往箩筐里放。
“一只甲鱼壳,换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这甲鱼壳,踩碎了,不值钱了呢。换芝麻棍子不行,给切点梨膏糖,可好?”吴麻子捧着破碎的甲鱼壳替小兄弟可惜。
“小老弟,你想换什哩?”吴麻子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小光头在糖担子跟前转来转去,便主动询问。
“想吃糖!”小家伙大概五、六岁,一只手扒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去,家去到锅灶旯旮里找找看,妈妈梳头的头发,有没有塞在灶壳里。拿了来,有糖吃!”吴麻子一边照应其他人,一边帮小馋猫出主意。
“不能走啊!”小光头抬腿往家溜。还生怕吴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爷爷什呢时候哄过你?快去找!麻爷爷等你。”吴麻子一本正经对小家伙承诺。
一根纸烟的工夫,吴麻子糖担子跟前,松散了许多。
“来了,来了。麻爷爷!”小光头没能从灶壳里找到妈妈梳头的头发,倒将妈妈给拽了来了,老远就喊起来。
“你看这馋小伙,家里东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来。”年轻的妈妈站在吴麻子糖担子跟前,很为自己拿不出东西来换取儿子的“想头”而难为情。
“咳,没关系,没关系。来,麻爷爷帮小馋猫解解馋。”吴麻子笑嗬嗬地,拿起敲梨膏糖的刀锤。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你这小馋猫!”年轻的妈妈从吴麻子手上接过梨膏糖,往儿子嘴里送时,用手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宝贝。
望着母子俩挺感激的样子,吴麻子挑起担子,丢下句“回见”,开心地走了。
吴麻子给村民们带来的是甜蜜,也从村民们善意的笑脸上获得一种满足和快乐。吴麻子的糖担子,一直在肩头这么挑着。吴麻子的日子,一直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着。
不知什么时候,村巷上来了个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吴麻子换糖有什么妨碍沙?你听,打洋鼓的在村巷上洋鼓打得震天响,边打鼓边唱呢——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好好学习(那个),天天向上。”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长命百岁(那个),身体健康!”
……
“咚咚咚,咚咚咚……”年轻小伙子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小孩心头痒痒的,还有那现编现唱的词儿,更是让乡里人新鲜,好奇。小伙子的糖担子四周簇满了人,有换糖的,有听说唱的,有看西洋景儿的。村上的那帮细猴子,更是欢。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儿,细猴子们便跟到哪儿。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吆喝声再在村巷上响起时,竟没人去注意,去理会了。香河村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把吴麻子这位多年的老朋友给遗忘了。没人听吴麻子的吆喝了,亦没人簇着吴麻子的糖担子了。人们被打洋鼓的小伙子吸引去了。打洋鼓的小伙子,不仅洋鼓打得好,说唱好,糖担子上花花绿绿的纸糖也好。
“该死的打洋鼓的。”吴麻子望着簇在打洋鼓周围的大人小孩,心头顿生恨意。这可是在吴麻子温温和和大半辈子生涯中极少有的。在吴麻子的记忆中,好像从未真正恨过谁。此时此刻,那个打洋鼓的小伙子,让吴麻子如此难堪。如此冷落。如此难受。可恨。望着抢了自个儿饭碗的人,吴麻子只得没声没响地,挑了糖担子离开。这当儿,村巷上,洋鼓敲得正闹——
“咚咚咚,咚咚咚……”
不见挑了副糖担子的吴麻子,有些时日了。香河村的人们,偶或提及,“吴麻子,好人啦,唉!”
一副跟了吴麻子有了年头的糖担子,吴麻子咬咬牙,硬是丢掉了。那一晚,平时滴酒不沾的他,桌上那盘花生米儿,一粒未动,一口气干掉了“二两五”(早先时一种小瓶装酒),叫家中两个大姑娘瞪大了眼,直愣神。吴麻子如此英雄气概,在女儿们看来,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一离了那副糖担子,吴麻子似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没了原先的鲜活劲儿。整日里什么也不想干,闷在屋内,出门极少。偶或,天气好,便是蹲在屋前墙根下,晒太阳。
一晃好几年过去。香河村巷上再响起吴麻子的吆喝声时,是近几年的事了。见过吴麻子的都说,吴麻子人虽老了,挺精神。听说吴麻子改行了。吴麻子两个姑娘在城郊开了个双妹馒头店,吴麻子给女儿打工,叫卖馒头了。你听——
“馒头,卖馒头啦——”
“细辫子”本名叫什么,村子上大小人等,能说得上来的,不多。
“细辫子”四、五十岁了,生就一副长茄子脸,鼻大,眼细,嘴尖。茄瓜头上梳了个辫子,不长,细细的。平日里多半盘在顶上。一个大男人,竟有此等玩意,在全村找不出第二个来。一村人以为奇。于是乎,有人便喊他“细辫子”,给起了个绰号。当地村民,不论男女老幼,有绰号者十有八九。只要稍微沾上点儿边,这绰号便上了身,怎么辩解均没用。有了绰号,一经叫起,一村人立马全知,传播极快。不是说,“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么,一村二、三十户人家,百十来号人,有什么事,一阵风似的,还不容易。“细辫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细辫子”了。村上没人追究其本名了。“细辫子”整日挂在村民们嘴上,“细辫子”本人亦不在意。符号罢了,叫啥都一样。“细辫子”的话没说出嘴。
“细辫子”是个扎匠。“扎匠”是乡里人叫法。其实,就“细辫子”从事的营生而言,称之为“篾匠”方为准确。因为,“细辫子”手中盘来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为什么叫“扎匠”,而不叫“篾匠”呢?根子通在手艺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细辫子”身上。全村就他这么个“扎匠”。你听,“细辫子”来了——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在乡里,明明干是篾匠活计,一开口,便是“××、××扎啦——”天长日久,村民们头脑中的“篾匠”,便喊成了“扎匠”。其实,乡里的扎匠,真正给人家扎东西的极少。
吆喝声渐近,“细辫子”便见着影子,出现在跟前了。但见他,头盘小辫子,肩挑扎匠担子。这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是材料架。挂工具箱的一头颇简洁,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绳,拴在一只工具箱上。那工具箱,木质结构,椭圆形状,小脸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帮,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圆形的敞口。里面是装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条子用的刮刀,撬环扣的撬刀,以及扎眼用的锥子之类。不仅如此,工具箱还是主人做工时的蹲身之处。作用似一张小“爬爬凳”。担子材料架的一头,望上去要繁乱一些。敞着,仅底是实的,不至掉东西,四周有篾环,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时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费难。
“细辫子”靠这副扎匠担子糊口。别看“细辫子”鼻大,眼细,嘴尖,可“细辫子”一双手,特巧。谁家淘米箩坏了,篾扁子被老鼠咬破了,笆斗丢在墙角里被潮湿气烂了几根筋,扛稻扛麦用不上了。“细辫子”没二话,全管。那副宝贝担子往巷头上一搁。家中坏的、损的、烂的物件,一样样,全拿了来,“细辫子”会一样样给收拾的包你满意。给“细辫子”收拾过东西的,都说“细辫子”手艺真好,会收拾。
若是碰上仅需篾条插补的器具,但见那篾条在他手指间,缠来绕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亦是出入自如,颇似女儿家做女红一般,轻快,娴熟。如此一来,他修补过的东西,不仅比先前好用,且结实、耐用了许多。但凡村民们夸他手艺比外村过来的扎匠精时,“细辫子”则摇摇头,“错矣。错矣。”继而细细道出个中原委:这小修小补之类,之于一个长时以此为生的手艺人,算不得什么。关键看他是否肯给你用工夫,肯给你用好料子。肯用工夫,手上必然细致些,周密些,活计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自然结实、耐用。尤其是篾制物件,或插或补,用篾青与用篾黄,则大不一样。篾青为竹子取篾藤时的第一道,属表皮,柔性,韧性,均好。篾黄则是取了篾青之后的第二道,属内层,柔性,韧性,与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细辫子”尖嘴角边,说得生起白沫了。围了担子听他讲经的,一个劲儿“啧啧啧”地直夸,“细辫子”肚子里名堂大呢!
“细辫子”呢,说归说,有一样是忘不了的:取东西,收钱。其实,那时真正给钱的极少,多半是两只鸡蛋,或是半碗米之类。“细辫子”,靠这活呢。
“细辫子”纯纯粹粹一个手艺人,是个扎匠。村子上,整日都会飘荡着“细辫子”的叫喊声——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细辫子’,跟我把淘米箩子扎下子。”
“祥二嫂子,淘箩子放下来,手上篾扁子插好,就跟你扎。放心,快得很。”
“‘细辫子’,才扎了头二十天的竹箬子,把子又断了。想不到你‘细辫子’做一世的老娘(此为接生婆之意,与字面之意相距甚远),倒把脐带掐断了,也有失手的时候。”
“李老大,莫火莫火,前些天篾青用完了,跟你家婆娘说,等下子,她说不扎没得用,还说篾黄就篾黄。这刻儿,给你换篾青,不收工钱,行不?”
“细辫子”一副扎匠担子,整日在肩上挑着。“细辫子”的名字,整日在村民嘴上喊着。“细辫子”的日子似村庄后边那条香河水,缓缓地,平平静静地,流着,淌着,……一切似乎都这么淡淡的,用不着再多费笔墨。用不着多说什么了。可,就在这当口,“细辫子”竟出事了。
“细辫子”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那日,“细辫子”照例挑了扎匠担子,在巷子吆喝——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细辫子’,跟我把篾扁子望下子!”喊“细辫子”望篾扁子的是老五奶奶。老五奶奶是村子上的五保户,住在村西头的一处矮草屋里。“细辫子”见是老五奶奶喊,便将扎匠担子停在老五奶奶家矮屋门口。“五奶奶”篾扁子呢?”“细辫子”立着身子问。“在里头呢,‘细辫子’你帮个忙。”老五奶奶身子颤颤的,手指着小屋。“不费事。”“细辫子”躬身进得小屋。未及“细辫子”出门,只听得“咣当”一声。“‘细辫子’,当心。扁大,地小,当心。”老五奶奶在门外关照道。屋内,“细辫子”没有回应。老五奶奶颤微微进得小屋。只见家神柜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跌在地上,身首异处,碎了。再看“细辫子”直立着,一动不动,傻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呢?”老五奶奶急得直跺那三寸金莲脚。就在“细辫子”和老五奶奶都不晓得如何是好的当儿,村上民兵营长从门前路过,听见老五奶奶的叹息声,便躬身进了小屋。
其后的事情,无须一一细说了。“细辫子”如此对待我们的伟大领袖,香河村人自然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给“细辫子”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再恰当不过。于是乎,上头重视起香河村阶段斗争的新动向了。来了一帮人,深入调查,深刻分析,终于发现,“细辫子”梦想复古之心,一直不死。这从他一直留着那条细辫子,便能得到佐证。辫子是什么,是封建迷信,是封建遗老遗少所欣赏的!上头下来的,毕竟是上头下来的,看问题就是深刻。香河村的干部们在自叹弗如之后,还得作次深刻的检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够紧,竟让“细辫子”这样的封建遗老遗少,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在村上自由自在地做扎匠。一定吸取教训,深入揭批!
“细辫子”那又短又细的辫子,既没剃掉,也没像从前那样盘曲着,而是被梳得直直的。糊上了高帽子,上书“打倒封建遗老遗少”的标语。“细辫子”肩上的扎匠担子不见了,脖子上有了一块大黑板,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七个粉笔字,大,醒目。“细辫子”身后簇拥着一群红卫兵,手持红缨枪,高呼着口号:“打倒封建遗老遗少!”“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
揭批封建遗老遗少、现行反革命分子“细辫子”的斗争在进行着。可没有多少时日,正当香河村的阶级斗争高潮越发高涨的时候,“细辫子”趁红卫兵小将不注意,在某个夜晚,将自己悬在了大队部的横梁上。
“……箬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村巷上,又响起扎匠叫喊声的时候,“细辫子”的吆喝永远地消失了。
水生离开香河有年头了。用现时颇时兴的说法,水生是个“打工仔”。水生的老板是个开茶水铺子的。水生在铺子里当伙计,干些杂活自不必说,为主的就一样:挑水。
“叫啥名子?”
“水生。”
“多大了?”
“二十三。”
“去。到河口挑担水来!”
“嗯。”
茶水铺子缺人手时,水生托一远房亲戚的关系,找到了铺子上。开茶水铺子的黄老板很直爽,见着身高个大,满是疙瘩肉的壮小伙,便觉着能用。一听叫水生,心底便笑了。铺子上正缺个挑水的呢,水生水生,挑水正适宜。望着碧清的一担水搁在铺子的天井里,黄老板用手拍了拍水生结实的肩膀,说了句,“留下吧。”
水生就这样来到离香河三、四十里的竹泓镇,在黄老板的茶水铺子上当伙计,挑水。
水生来茶水铺子上挑水没几日,便向黄老板提议,花几个钱,修个好码头。茶水铺子生意好不好,跟烧出的水关系极大。然,要想烧出好水,必定要挑进铺子的生水好才行。如此,取水用的码头变得关键了。码头靠岸近,自然不会有太清的水,水面上有一些生活杂物在所难免;码头距岸远,近河心,其水多半清纯,少污染,少杂物。这些道理,不言自明。不过,黄老板的茶水铺开了几十年了,没哪个伙计向老板提过。水生这小子,还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没干上几天活,便跟老板提要求。
黄老板竟然应允了水生的要求,丢下几个钱,让水生自个儿做主,修码头。这可叫水生犯难了。自个儿一个伙计,咋替老板做得了主呢。见水生左右为难的样子,黄老板口气重重地说了句,“让你做主,你就别客气。这是做事,不是请客。”
老板总归是老板,谁让到人家屋檐下当伙计的哩。水生心里对自己说。接过老板布袋子里的铜钱,水生脑瓜子便盘算起修码头的事来。最好能省则省,工期要短,茶水铺等好水呢。毕竟是年轻人,头脑子活。没见水生找多少杂工,没见水生找多少工匠,亦没见水生备多少材料。两、三天工夫,一个崭新的码头出现在黄老板跟前。但见,一个用树棒拼铺而成的水桩码头,顶头、中间均下有水桩,为的是让码头尽可能远地伸向河心。常见的水桩码头拼铺的树棒多半是原状,圆滑得很,上码头稍不留意便摔跟头。水生修的码头,拼铺的树棒均加工成四四方方,拼铺起来间隙小,面上颇平整。
“不错!着实不错!”黄老板从水生手中再次接回那布袋子时,很是为水生既省又快又好地办成码头一事高兴。
有了好的水桩码头,水生自然也高兴。不单为能挑上碧清的河水,且为自己不必每次挑水都脱鞋卷裤子下水而高兴。你还别说,夏天倒还无所谓,一到冬天,光着脚往冰水里站,那滋味可不好受呢。
水生挑水多半是清早。清早河水清,少杂物。水生天麻花亮起来,稍稍浆洗之后,便担着空水量子,出门。水生一出门,明眼人一望便知是个挑水的。先是看他的穿着。单纯看衣衫与常人并无太大不同。细一看,便发现,水生裤腿子上是打了绑带子的。深蓝布条子,宽宽的,一道一道。从腿脖子打起,一直到小腿肚子了。镇上,大凡挑水的均打绑腿的。否则,挑水时,两条裤脚子在腿步移动时,相互纠缠,稍不小心,便会绊自个儿的脚跟。你想,肩上可是担了分量的,这一绊,摔下来轻得了?摔得鼻青脸肿的,固不好受,可摔坏了肩上的家伙,事更大。给人家当伙计的,哪赔得起呢。一打上绑腿,绝对不会被绊了。挑水走路,利索了许多。再看水生手腕上,总少不了绕着条蓝条子的毛巾。显而易见,擦汗掸灰用的。一般挑水的,毛巾多半搭在肩上。发汗了,取下,擦一把。活干完了,取下掸掸身上的灰尘。水生的蓝条子毛巾不搭在肩上,总是拆叠得齐整整,绕在手腕上。如此,擦汗颇方便,手腕一抬即可。再者,不致脚下迈步,身体移动,而让毛巾从肩头掉下来。省得捡来捡去麻烦,费时。至于掸灰,水生另有干布,从不舍得用毛巾掸灰的。看了穿着,自然还得看在水生手上用的家伙:一根扁担、两只大量子。扁担是檀木的,磨得光滑而泛黯红色,有年头了。搁在肩上,弹性好,养肩。两只水量子,比通常人家用的高出许多,量身为腰鼓形,容量颇大,挨近量口均有一道篾圈子,防水外溅的。量把子为弧形,向内弯,颇好看。整个量子亦呈黯红色。多年上桐油的缘故。这些,可算得上是水生吃饭的家伙了。在茶水铺子里,水生靠它糊口呢。你没见,水生对这副家伙,有多宝贝了。只要担了水,不再派用场了,便用干布,擦试干净。放在太阳底下,照一照,之后,收放起来,哪个也别想碰。有一回,镇上另一家茶水铺子上的挑水伙计,不吱声,用了水生水量子,水生跟那伙计大吵了一番,叫人家下不了台。铺子上下,烧火的,冲水的,都说,水生这小伙,别看平时客客气气,碰了他的宝贝量子,说翻脸就翻脸,不能惹。
竹泓镇算不得大,没有像模像样的马路,亦没有像模像样的楼房。镇上住着百十户人家,依着三、四条砖街而居,多半为低矮平房。黄老板的茶水铺子在镇东头竹三街上。茶水铺子前后两进,一天井,四合院。临街一进是茶水炉子,砌有两间灶膛,两只大江锅,锅口加上木质的高边,增加容量用的。有专人烧火,有专人冲水。镇上居民都有到茶水铺上冲茶水的习惯。自家不烧热水的。冲茶水有给铜板的,但多半是给茶水筹子。这是每月里先买好了的,来冲水时,一暖瓶水给一根筹子,竹制的,烙有黄氏印记。别人家铺子上的筹子拿来是冲不到热水的。一般而言,在一个茶水铺子冲茶水的,都是老客户。偶或不给钱,不给筹子,冲瓶水,也可以。熟人熟事,低头不见,抬头见。茶水铺后头一进,住家用的。正厅正厢房是黄老板和家人住的,两侧的小厢房是铺子上伙计们住,两人一间,属宽敞的。水生和烧水的住一起,两人均须早起,相互有个照应。
水生每天清早都得走过长长的竹三街,往镇西那水桩码头取水。要想把茶水铺子上两只大锅注满水,够水生挑四、五趟呢。水生倒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不是说,力气是个财,日里去了,夜里来么。干一天活,累是累点儿,可一觉睡过,浑身又是劲抖抖的了。
炎暑寒冬,春去秋来。一年四季,水生挑水顶舒服的是春秋两季,一来气候好,不冷不热,二来身上衣服不多,爽身,不累赘。那根檀木扁担往肩头一搁,百十斤重的水量子压在肩上,脚下步子依旧匀称,轻快。样子颇欢快,好看!毕竟是棒小伙子。到了夏季,就不怎么舒服了。气温高,干燥,浑身汗,肩上多了上百斤的水量子,汗流浃背,常有的事。这时消耗人的体力颇厉害。镇上大妈大婶、姑娘媳妇们便能看到水生上身仅剩下汗衫儿,满身劲鼓鼓的,大步走在竹三街上。
“啧啧,水生那膀子,多粗壮!”
“瞎。那胸脯,铁板似的!”
“瞧你们夸的,招个上门女婿算了!”
“嫁了水生不更好?!”
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呢!笑闹起来,颇凶。
水生日子难过的是冬季。西北风呼啦啦刮个不断,雪花漫天飞舞。别人钻进热被窝里都嫌冷,水生照例一清早就起身,走在竹三街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留一行深深的脚印。之后,到水桩码头上,破冰。取水。再“咯吱,咯吱”地往回走。几趟下来,成了雪人。居民在睡梦中醒来,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都说,水生,不易呢!
水生在竹泓镇上挑水有年头了。镇上居民一来二去,便都成了熟人。于是乎,水生做起好事来了。竹三街上的居民,沾上水生的光了。
“水生,给带量子水!”
“好来。”
“给我家来一趟,烦水生了呢!”
“哪里话。”
“水生,明早再说呢,今儿不烦你了。”
“行。”
竹三街上的张大妈、李大嫂们,听见水生走过来的脚步声,便纷纷从门缝里探出头,一边与之打招呼,一边让为各自家挑水。听说水生给不少人家挑水,且不是一天两天了,黄老板心中颇为不快,找水生问了一回,“你可是我花钱雇来的,再怎么说也应为铺子里做事。”水生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老板总归是老板,谁让到人家屋檐下当伙计的哩!水生心里这般对自己说。
有了黄老板的禁约,水生不敢再给张大妈、李大嫂们挑水了。依旧清早起来,挑了宝贝家伙,走在竹三街上。
“水生,……”
“对不住了。”
“黄老板不让,真对不住了。”
镇上居民颇通情理的,原本让水生帮挑水,就是麻烦人家小伙的事,既是老板有话,也就不再为难他了。如此一来,反而让水生觉得不好意思了。在他来说,挑担把水,不是难事,费些力气而已,但老板话不好不听,饭碗在老板手上呢。俗话说,捧人家碗受人家管。水生不再为居民挑水的事,自然很快就传到黄老板耳头里了。一回,黄老板对水生说,“听话就好,听话就好。”口气颇客气。
其实,黄老板不晓得,竹三街上,卖针头线脑的兰姑家,吃用之水,一直都是水生挑的。即便是黄老板找水生谈话,也未间断。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过日子,更不易呢。水生心里话,从未对兰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