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墨痕
在我爱上安逸之前,我是会迷恋漂泊的。
(1)
近几年或是还要更早的时候,我常会臆想好些幻象,该要发生的事,想要遇见的人。比如我背着我心爱的纯木吉他漫步在某个千年古镇,极好的阳光丝丝点点滴漏到石阶上,扬起了一阵尘埃。巷口两个老人悠然地对弈或对饮着,传来潺潺流水和盈盈笑声,让我听得见时间的流逝和我的苍老。我或不停走着,或是在等待着那个能让我和我的吉他停下来微笑的人。比如很多年后,我们在人声鼎沸的机场或是超市相遇,我们彼此望着对方,长久地说不出一句哪怕只是问候。不知是谁先开口呢喃了一句“好久不见”,然后彼此得到解脱般落荒而逃,沿着生活安排的路线继续前行。再比如,在还需要依靠父母的时光里,因为某件小事与他们闹翻,带着自己的一点点积蓄,买很远地方的火车票,头也不回地离开,再在身边的物什都耗费殆尽时,心安理得地回家。父母也许会责备,也许会叹上一声:“回来就好。”
都说人生会有两次不顾一切,一次为爱情,一次为说走就走的旅行。漂泊,我可以确定,在我爱上安逸之前,我是会迷恋漂泊的。
(2)
18岁那年夏天,北京。
晚上的火车,次日清晨到的北京站,北京城还没有醒透,天灰蒙蒙地飘着雨,见面雨。我举着雨伞站在站台上,想象着影视剧中放映了无数遍的画面:一个个只身北漂的有志青年目光坚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走下站台,即走向自己的天下。如今我和他们一样站在这站台上,不同的是我带了一个硕大的旅行箱,装满了零食和换洗衣服。
终扛不过舟车劳顿,到了宾馆,本只想着小憩片刻,一合眼就到了中午。简单吃了些东西出了门,信步到了天安门,广场上人很多,喧嚣得我不安宁,加上刚下过雨,空气中闷得紧。我往后走,想去北海泛泛舟,解解暑气。
没走几步,跟上来一个人力车夫,远远招呼我说:“我知道你想去哪儿,上车吧。”我停下来微笑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北海嘛,你们现在小青年都爱往那里去,我闺女和你是一般大。”我笑了笑,没多辩解,上了车。
北京城没有海,可北京人不爱说湖爱说海,于是便有了什刹海、北海等。考究起来还是满蒙留下的习俗。
后海不很远,不多时便到了。下车时他叹了一句:“可惜了,后海灯红酒绿的要晚上来才热闹。”我朝他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看荷花。”
后海是有大片荷花的,可八月的荷花,已是有盛极而衰之景,“接天莲叶无穷碧”还是有的,能不能“别样红”就难说了。
北方不比南方,只要有荫翳的地方就是爽适的。我沿着湖边走着,想找到些什么我想要的,如老车夫所说的,后海要晚上来才热闹。现在从酒吧街走,暗沉沉如同鬼市一般。我透过昏暗的落地窗大致可以望见里面大同小异的陈设,黯淡得引不起我一点兴致。我有点失望,想到夜幕降临后再来看看,便继续向前走着,印象中前面是有一个小资得很的文化区的。
其间要穿过两三条胡同。早已风闻北京胡同的种种,只是先前跟团不比如今的自如,一直没能如愿一见。胡同多已破败,四合院因各自分家被隔成了好多个脏乱的大杂院,早已失去当年的风情。又想起刚在车上听车夫说起,这里好些人皆因祖上的荫庇才有了如此的地产,两三百年在前清也都算得上望族,只是后来逐渐家道中落,越分越小,成了如今看到的模样。
(3)
又拐过一个巷口,眼见得洁净了些许。未必有多热闹,但看得出来是来往的地儿。起先尽是些糖人之类物什,一路下来看到不少,不是我所想见的。胡同深不见底,我想着必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便提着兴致,继续往里走。
对门开的两家店,乍一看都看不出所以。我索性停下脚步,方才发现,一边是一家叫“过客”的书店,招牌被用朱红刻在了门前的一棵树桩上。另一边则是一家看不出店名的咖啡店,只是店内一块类似匾额的东西上刻了“光阴”二字。
两家所属同一店主。若是在店里买了书,便可免费享用店里的咖啡,若是只想消磨时光,也可以点上咖啡暂借书看,看完还回即可。咖啡店提供书目杂志也是常见的时尚,只是我寻味店主为何要有意分拆成两间,这样来往于彼此不是平添诸多麻烦嘛,可又不好细问,两三点的阳光照得我有些乏了。我便走了进去。
我担心书放在行李中占重量,没有动买下的念头,拿了本杜拉斯的《情人》便向对面走去。店员很随和,虽见我面生,也只是对我努努嘴,示意贴在窗外的规定,目送我出门。
不知是不是巧合,我刚进门店里恰放着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很契合于店名。店内陈设以简约为主,带一点点层次,倒是我喜欢的风格。朝南是一面剔透的玻璃橱窗,里面放置着七八把看着很名贵的吉他。西侧是一个浅浅的吧台,坐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许是勤工俭学的姑娘,低着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正对面是一个壁炉,隐约还能看见上个冬天留下的炉灰。天花板上吊着用油布纸糊成的灯,很是古朴。可惜时候还早,开不上灯,也没有别的客人。我向里走去,挑了张靠窗的座位坐下。
或许是杜拉斯太过晦涩,或许是罗大佑太过深邃,看不进去便合上书,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深地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我知道我是想晓儿了。
(4)
和每个年少愚妄过的人一样,我也怀揣过出走的梦想。只是这次我更加倔强,固执地走了出来。而以前我和大部分人一样,时而没想法,时而没勇气。
两三年前,我病态地迷恋这句话:“把你的手给我,让我带你走。”我一遍遍地在晓儿耳边重复这句话,晓儿常常笑,只是笑不说话,表情干净得我想要吻她。
15岁那年冬天接连发生了好多事。一天晚上,她约我到我家后的一条小河旁跟我说:“带我走吧。”我问:“去哪?”她说:“离开这儿。任何别的有你的地方都行。”我说:“好,只要你相信我。”然后我们便开始了细致而漫长的准备。我们翻出了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地理图册、省地图,甚至全国地图,在上面用红水笔圈满了我们想要去的地方,她站在我身边,兴奋地规划着我们私奔后的生活,对未来的憧憬。我则在一旁安静地写着留言条,给她家的和我家的。我还记得,给她家的那份上有一句话说:“我们只是出去看看世界,累了我们就回来。”我家上的结尾用了beyond的“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荡爱自由”,父亲喜欢beyond这我是知道的。
她手舞足蹈地向我描述着:我们可能会闯下自己的天地,也可能在钱都花光之后,体会着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两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相濡以沫,相拥而暖。我们会在旅途中结婚生子,然后带着孩子与憧憬一路跟着真爱走下去。我换了副严肃的表情,忍不住打断她:“我们就这样出去,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去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去哪里。就这样跟着我肯定会很苦,你决意还要这样做么?”晓儿转过脸满是温情地望向我,“是。只要有你在我身旁,我便有未来,每天便是开心的。”我站起身来,隔着刘海吻她的额头,“你开心我就开心。”她在我的怀里笑得像个孩子。
后来终究没能走成。我牵着晓儿站在火车站售票处难过地被告知买火车票还需要身份证。我们转而想乘长途汽车离开。走出火车站,迎面撞上了闻讯前来的她的母亲和我的父亲。
之后再没能走出去。我们也只是像寻常情侣一样,逛公园,看电影。家乡风景很好,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愿长眠于此,安享这一世芳华”,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只要能一直牵着晓儿的手,我的生命便是圆满的。晓儿时常缠着我,要我保证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我常笑着答应她,她在,我到哪儿都会带着她,她不在,我便带着我自己和她的一颗心。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只是我一个人陪着我乐此不疲的心和腿走在这条不知目的的路上。
出门的时候,音箱里开始播《那些花儿》,听着朴树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她们都老了吗,她们在哪里呀”,我觉得我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还是带走了那本《情人》,没有什么原因。可能是我不经意瞟到了我喜欢的那句:“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5)
天渐渐黑下来,我转个弯开始往回走。途经一个叫“落红”的布鞋店,我想起了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进去给晓儿挑了双桃红色绣花鞋。晓儿在我面前很小女人,必会喜欢的。颜色很喜庆,可以留在嫁给我那天穿。
站在后海这边已可以看到对岸酒吧街的繁华,霓虹灯与月光相掩映洒在湖水中,显得异常夺目动人。我沿着湖堤向那儿漫步过去,越靠近越发的熙熙攘攘,少了远观时的妩媚,多出来的那份狂野倒是与眼前柔美的月光不很相称。我走进其中一家,要了杯加了3%苏打的johnnie walker red试着坐下来,迎面走上来一个画着浓妆、极为妖艳的女人,单薄的身材证明她与我年龄相仿。她用手勾住我的脖子,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喝一杯。我躲开她的手,摇摇头说只是等一个朋友,她便走向了对面那桌的另一个男人。我觉得这样坐下去,我的世界早晚要被簇拥在耳畔的这硬核般的摇滚震得垮掉,便换到一家叫“枫”的日式清吧,素雅了很多,但已了无兴致了。我开始发现我无比怀念在家乡和朋友光着膀子在大排档路边摊喝扎啤吃烧烤的日子,无比怀念吃完之后发现没带钱被老板娘开玩笑般扣在店里端盘子的日子。
(6)
后来的一天早上在宾馆醒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下了一天的雨。我知道我想家了,该回家了。
一样夜里的火车,一样的北京站,不知是心境还是什么缘故,夜幕下的北京纵是忙碌,也显得可爱了许多,大不比来时的纷杂繁扰。候车时在附近的书店看到一本装饰得很好的《文化苦旅》,这是我向来很喜欢的一本书,虽之前已是翻看过好多遍,一心动却是又买下了。我反复摩挲着封面,在封二上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有些文不对题:“文章憎命达,由此文化必与苦旅相连。”
出来十几天,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火车突然提速,窗外的风景越发颠沛,我的心境倒是越发宁静。抬头看看窗外,无尽的黑夜掩映下,偶尔出现的几颗星星也瞬间消失不见,不知是火车太快了还是火车也累了急着回家。我想我的宿命在踏上火车的瞬间已经定下,路上,在路上。
待我明早醒来时,出口处兴许会盘踞着金灿灿的阳光,兴许还会有人轻轻地跟我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