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中的“连”字句的句法语义特征一直是语法研究的热点。学界对于“连”字的词性、“连”字句的语法意义、语用功能、话题与焦点的分布等一系列问题曾进行过深入的探讨,成果颇多(如周小兵1990;曹逢甫1994;丁雪欢1994,1998;宋玉柱1996;崔希亮2001;洪波2001;蔡维天2004;曹秀玲2005;刘丹青2005;张旺熹2005;邵敬敏2008等等)。
对于“连”字句所表达的语法意义,学界大致有五种意见:1)表示强调。例如,朱德熙(1982)认为,“连”用来强调已经说到的事物与其他事物之间的一致性,而尹缉熙(1982)认为该句式强调“连”后的成分,含有“甚而至于”之意。2)表示隐含比较。宋玉柱(1996)指出,“连”字句用一种极言其甚的方法表示隐含比较的意义,并传达某种言外之意。3)用来标举极端。例如,崔永华(1984)指出,“连”可以用来标举极端实例;周小兵(1990)认为“连”字句代表一个语义分级系列,整个句式由于处于这个系列的顶端而受到强调。4)表达周遍意义。曹秀玲(2005)认为“连”是一个特殊的语义标记,用以标记某集合内的极端成员,通过对该极端成员的肯定或否定来达到对整个集合肯定或否定的目的,即强调“周遍意义”(洪波,2001)。5)表达意外事态的实现。张旺熹(2005)认为汉语中的“连”字句通过标举序位端点成分来表现情理逆反。邵敬敏(2008)指出,“连”字句的语法意义是表示句中所述的典型事件意外地实现或未实现。综合来看,这些观点都突出“连”字句的强调义,但对于强调的内容则莫衷一是。
从研究方法上看,以往的分析大多从“连”后名词成分(NP)的语义特征入手,探讨NP的内在有序性与“连”字句的关系。由于NP位于可能性等级序列的低端,因此可以通过肯定或否定该事物来推知其他相关事物的特征。例如,在“连他都去了”句中,主语“他”与其他相关人员构成一个等级序列,在这个序列中,“他”去的可能性最低,如果他去,则可以推断其他人肯定也去了。该方法对于分析典型的“连”字句很有效,但对于一些非典型的“连”字句,尤其是NP成分难以形成序列的句子,分析起来往往遇到困难(刘丹青2005)。例如,“他连路都走不了”中,“连”后的名词“路”并非用来与其他相关事物(如马路、羊肠小道、独木桥等)形成等级序列,很难说NP的可能性等级很低。因此,有学者提出应把“连”字句看作一个整体,探讨“连”字句的构式意义。刘丹青(2005)认为非典型的“连”字句可以用构式语法理论来解释:整个“连”字句是一个固定构式,表示一种与预期形成强烈反差而带有强调义的构式意义。邵敬敏(2008)也提出“框式结构”的概念,认为“连”与“也/都”一起构成一个前后呼应的类似于框架的句法结构,表示由“连”后名词与“也/都”后VP所构成的典型事件意外实现或未实现。具体来说,在肯定式中,说话人主观认定的最不可能(最不容易)或者最不应该(最不允许)的事件意外地实现了。如,“他连电脑都懂”表示的是“懂电脑”这么不容易的事情他却做到了。而在否定式中,说话人主观认定的最容易(最可能)或者最应该(最允许)实现的事件却出乎意料地未实现。如“他连电脑都不懂”表示说话人认为“懂电脑”这种最容易的事情,主语“他”却办不到。这种分析方法避免了以往的研究中只关注“连”后名词而忽略整体结构意义的弊端,是很有启发性的,但不全面。正如崔希亮(2001)所言,“连”字句在话语交际中除传达基本信息外,还传达附带信息、预设信息以及推断信息等暗码信息。其中预设信息是听说双方交际的心理前提,推断信息是话语关联信息,附带信息为话语的会话含义,是说话人的话语用意焦点所在。“连”字句的构式意义之外的语法意义是如何产生的,尚待深入研究。
综上所述,“连”字句的研究视角多种多样,但学界对于其语法意义仍未有定论。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说话人语用表达的角度来考察“连”字句的特征,以期为“连”字句语法意义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我们首先分析“连”字句的变体形式,接着介绍认知语言学中“事件框架”的概念,并以此为理论视角分析“连”字句的主观性特征。
在本文中,我们把“连”字句的基本结构记作:
(A)连B都/也V
这里的A和B通常是代词、名词或名词短语等体词性成分,有时候也可以由数量词、动词甚至小句来充当。副词“都/也”之后的V一般是动词或动词短语,也可以是形容词短语等。从句法环境来看,“连”字句可以用作单句,或者作为单句中的一个成分出现,也可以用于递进复句中。 根据“连”后成分B是否为句子的施事主语,“连”字句可以有以下几种变体形式:
1)当“连”字的后接成分B是整个句子的施事主语时,“连”之前不出现A成分,整个句式变为:连B都/也V。此时“B-V”构成一个事件陈述。例如:
(1)连杜梅也仿佛蓦地消失在黑夜之中,再没有消息。
(2)连要饭的都吃得满嘴油亮,心满意足地跟在警察后面去收容所。
在这里,“杜梅”和“要饭的”分别是(1)和(2)句中的施事主语,“B-V”分别构成一个事件陈述,即“杜梅彷彿蓦地消失在黑夜之中“和“要饭的吃得满嘴油亮”。“连”字句的意义就是针对事件陈述来说的。
2)当句子的主语为A,而B为动作行为V的宾语成分,整个“连”字句式为:A连B都/也V。此时,“A-V- B”构成一个事件陈述。例如:
(3)她连身子都不抬一下。
(4)刘美萍手托脸着迷地盯着杨重,连酸奶也忘了喝。
这里(3)中的“她”和(4)中的“刘美萍”分别对应于结构中的A,而“身子”和“酸奶”分别对应于结构中的B,“她不抬一下身子”及“刘美萍忘了喝酸奶”分别陈述一个已然事件。“连”字句所表达的意义就是针对这两个事件来说的。
3)句子的形式主语为A,B为动作行为V的逻辑主语。此时,整个句式仍为:A连B都/也V,而“B-V”陈述一个已然事件。例如:
(5)我低着头,可仍觉得脸慢慢红了,连脖子都涨红了。
(6)她从后面追上来,眼睛红红的,连鼻尖也是红的。
这两例中,虽然“我”和“她”分别是各句形式上的主语,但(5)中的“脖子”是“涨红了”的逻辑主语,(6)中的“鼻尖”是“是红的”的逻辑主语。“脖子涨红”和“鼻尖是红的”分别陈述一个已然或存在的事件。“连”字句是针对事件来说的。
4)B是与V同形但极性相反的动词。此时整个句式变为:A连V也/都 [不/没V]。在这种特殊的结构中,“A不/没V”表达在某种场合下实现的一个事件。例如:
(7)我没引诱她,连想也没想过。
(8)李白玲顺便帮我们办了登机手续,连检查也没检查。
这里“我没想过(诱她)”及“李白玲(登机时)没检查”分别构成一个已然事件。“连”字句是针对事件中的主要动作/行为而说的。
总之,“连”字句根据“连”后的名词成分的特征可以有多种变体形式,但无论哪种变体形式,该结构中都包含着一个已然或存在的事件。我们认为,事件的意外发生或实现是使用“连”字句的关键。下面我们将从事件的性质入手探讨“连”字句的使用动因及意义。
认知功能学派在语义表征上持百科知识观,即词汇和结构的意义是开放式的,现实和概念世界中各种相关的知识和经验都会在语义表征中有所体现 (Wierzbicka 1986;Lakoff 1987;Langacker 1987,2008;Barsalou 1992;Croft & Cruse 2004)。这些知识并不是杂乱无章地存储在人们的认知中,而是以框架(frames)的形式组织起来。框架是以图式化的形式反映人类经验的知识结构表征方式(Fillmore 1982),当提及某个概念时,概念本身及相关经验便得以激活,共同参与认知加工过程。例如,当提到“火灾”时,包括火势、起火原因、房屋、消防员、灭火器、水、救护车、伤员、医院甚至某次火灾经历等一系列概念在内的整个框架都可能获得激活。与之类似,“车站”的框架则可能包括各种车辆、车票、站台、排队购票的人等,当提及“车站”时,框架内的成分都会作为已知信息参与认知操作。可以说,框架是人类认知中知识表征的最基本的组织方式之一。
根据关涉对象的不同,框架可以分为客体框架(object-based frame)和事件框架(event-based frame)两类(Du Bois 1980)。客体框架是指处于某种关系中的两个客体所形成的结构,而事件框架指的是一组可以同时被激活或相应激活的概念成分和关系,是人们根据认知体验对事件过程及结果的抽象概括(Talmy 2000)。事件框架通常包括参与者(如施事、受事)、动作、环境成分(如时间、处所、工具、结果)及各种关系等。例如,在“商品交易”这个事件框架中,参与者是买卖双方及商品,整个活动是在一定的时间、场合进行的,所涉及的动作行为包括现金从买方转移到卖方手中,而商品从卖方转移到买方手上,其结果是卖方获得收入,而买方获得商品的所有权等。对于事件框架来说,人们对于内部成分及关系的理解和加工常常融入许多个人的主观认知和解读。
事物在一般情况下所具有或呈现出的正常、稳定的状态,以及事态发展的一般、规律性的模式等,可以称作常规。人们在感知和体验世界的过程中,会对各类事物的属性以及事态的发展模式等形成一种惯常性、规律性的认识,这种认识也会成为框架的组成部分,在认知过程中发挥作用。例如,对于“教师授课”这个事件框架来说,“老师掌握的知识相对多”、“学生掌握的知识相对少”属于常规事态,符合一般的经验和认知发展规律。一般来说,人们对于处于常规状态的事物/事态及其特征不敏感,但对于偏离常规的事物/事态则会非常敏感。也就是说,除非有特别需要,人们的注意力一般不会专注于常规事物/事态或其常规特征,但如果事物特征或事态相对于常规状态发生了偏离,则属于有标记的情形,往往会引起人们特别的关注(尚国文2010)。例如,在一盆大米中,我们往往很容易把几粒黑米拣出来,这是因为黑米偏离了大米的常规颜色,属于有标记的事物,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而对于其余米粒来说,由于符合常规,我们通常不会加以关注。偏离常规的事物或事态不仅会引起人们特别的关注,也往往会引起人们谈论的欲望,因此语言中有许多手段对非常规事物进行编码,而符合常规的则无需编码。例如,汉语中有“男护士、女强人”等说法而不太说“女护士、男强人”,就是因为前者偏离了职业的性别常规,因此产生了编码的必要。又比如,周末休息对于工作人士来说属于常规事态,一般不需说明;但如果某个周末要求加班,则相关部门需要发出通知予以特别说明。这是因为周末上班属于偏离常规的有标记的事态,人们必定想知道个中缘由,因此需要加以解释说明。
人们对于即将出现的事态会形成一种预先判断,这种判断可以称作预期。预期包括两类,一是对于事态的预估,即说话人预计事态可能的过程和走势等,它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尚国文2010)。例如,在销售旺季,人们对商品销量的预估要大于销售淡季时期。如果一连几天销量都不好,则商家可能预估接下来两三天销量也不好,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否定这种预测。可见,事物/事态的常规表现是人们进行预估的基础。二是人们对于事物或事态的期待,即人们的心里追求。由于它体现的是人们希望出现的情况,因而总是积极的。仍以“销售商品”的事件框架为例,假如今天销量不好,商家会期待以后能好些;如果今天销量很好,商家则期待以后会更好。预期在人们的认知中总是处于突显地位,它常常作为人们评判其他事物的参照。也就是说,人们总是评价事物的实际特征或表现以及事态的发展是否与预估或期待相符。对于偏离预期的事物或事态来说,说话人会认为事态出现是不正常的,因而在心理上产生惊讶等情感。
常规和预期这两个主观范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定值,而是具有一定变化幅度的典型性范畴。人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常常会根据自身所掌握的知识或经验,对各种各样的事态在现实或非现实世界中实现或发生的可能程度,形成某种判断。人们对于事态符合常规的程度的判断可以称作常规度(normality scale,记作NS),而对于满足预期的程度的判断可以称作预期度(expectation scale,记作ES)。在同一个事态框架中,对于不同的事物完成某个动作/行为来说,其常规度或预期度是不同的;而对于同一个事物完成不同动作/行为来说,其常规度或预期度也是不同的。例如,对于“买车”这个事件框架来说,富人比穷人买车更普遍,因此“富人买车”的常规度更高。而对于家境不富裕的某个人想要买车的话,他买普通汽车比买豪华轿车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人们对他“买普通车”比“买豪华轿车”的预期度要高。
总之,人们根据自己的体验经验对事态形成一种常规识解,也可能对事态的发展和走势形成一种预期判断。常规事态和预期事态都具有主观性,而相对于常规或预期事态的偏离是使用“连”字句的决定因素。详细分析见下。
我们认为,“连”字句所概念化的不仅仅是现实世界的实际事态,而是实际事态与说话人所识解的常规或对事态的预期之间的反差。上文谈到,“连”字句的基本句式是“A连B都/也V”,而“B-V”或“(A)-V-B”形式构成一个事态表述,这个已然事态是反常规或反预期的,即它与说话人所识解的常规事态或预期事态相背离。“连”字句的语法意义就是用来表示实际事态相对于常规或预期事态的反差。例如:
(9)为了要带点礼物去,夫妻两个拿不定主意,连书记、厂长也都跑来精心策划。
(10)他们连春节也不休息。
例(9)涉及的是“准备礼物”框架,这里“B-V”具体实现为“书记、厂长跑来精心策划”。在这个语境中,说话人认为书记、厂长按常规来说是不参与这类活动的,或者说话人虽预期有人会来帮忙策划,但并未预料到书记、厂长会参与。因此书记、厂长的参与在说话人看来就属于反常规或反预期的情况。“连”字句就是用来表示“书记、厂长参与策划礼物筹备”这一实际事态相对于常规或说话人预期的偏离。例(10)涉及的是“假日休息”框架,“A-V-B”体现为“他们不休春节”。我们知道,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春节歇假属于常规事态,而春节不休息则是违反常规的。“连”字句正是用来表示“A-V-B”所表征的反常规事态实现了。由于在说话人看来是不正常的事态,因此常传达说话人惊讶的态度。
这种分析方法不仅对于A或B形成序列等级的“连”字句有效,对于非典型的“连”字句也同样适用。例如:
(11)一句话未说完,已“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竟连腿都吓软了!
(12)完全无事可做,连书也看不下去。
(13)平日,对家务事,他向来不但不专制,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枣儿的事都完全由太太决定,他连问也不问。
在(11)中,人在受惊吓之后仍能站立属于常规情况,一般不需说明;而“连”字句表达的是实际事态(即腿吓软)在说话人看来是不合常理的,偏离了说话人识解的常态。这里“连”后的名词“腿”并不与其他相关名词构成等级序列。在(12)中,“看不下去书”这个事态偏离常规的,因为在说话人看来,无事可做时看看书属于常规事态。这里连后的名词“书”并不与其他相关名词构成等级序列。在(13)中,对于家务事“问询一下”是符合常规的。而使用“连”字句表示在“问询一下”这一事态未实现。这里的“问”显然不是用来与其他相关行为形成等级序列。
由于“连”字句表示的是偏离常规或预期的事态意外地实现,因此常可以添加“没想到、竟、竟然”等成分来明确说话人出乎意料的态度。当然,不添加这些成分,“连”字句所表达的态度依然成立。例如:
(14)没想到连菲列特利加夫人也说这种话。
(15)再转过头一看,竟连他都不见了。
(16)人说,他竟连自家叔伯兄弟都不饶。
在(14)中,说话人预期有些人可能会说出那样的话,但未预料到菲列特利加夫人说这种话。这里的“连”字句表示这种未预期的事情真的出现了,因此让说话人倍感意外。在(15)中,说话人未预期到他会消失,因此这个事态的出现让说话人感到吃惊。在(16)中,一般来说,人们原谅自家亲人是符合常规的,而他竟然不饶恕自家亲人,因此属于偏离常规的事态,使用“连”字句表示这一偏离常规的事态实现,让说话人很意外。
据此,“连”字句的语法意义是表达反常规或反预期事态的实现,这种实现在说话人或者一般人看来属于意外的情况。而其它的意义如“周遍义、比较义”等都是从基本语法意义延伸出来的。
在有些情况下,表达实际事态的形式不明确,就会造成“连”字句的歧解。例如,
(17)a.连他都认识?
b.连鸡也吃?
在(17a)中,事态可能是“(A)-V-B”即“某人认识他”,也可能是“B-V”即“他认识(某人)”,二者都可能是反常规或反预期的事态,因此“连”字句有歧义。同样在(17b)中,事态陈述到底是“吃鸡”(V-B)还是“鸡吃”(B-V)是不明确的,二者都有可能表达反常规或反预期的事态,因此“连”字句有歧义。
4.2 常规度和预期度与“连”字句的可接受性
我们可以把概念化主体认为在常规或预期中会出现或发生的事态称为正向事态(+E),把在常规或预期中不会发生或出现的事态称为负向事态(-E),常规度和预期度如图1所示。这里双向量轴表示常规度或预期度,椭圆表示的是常规或预期范围,在量轴上越偏离这个范围,事态发生或出现的可能性越低。
图1 常规度与预期度
这说明,在某个事件框架中,常规度和预期度都属于典型范畴,越靠近量轴的中心位置,事件发生或出现的可能性越高;相反,越偏离量轴中心位置,事件发生或出现的可能性越低。
连字结构表达的是实际事态偏离说话人的常规或基本预期,在常规度或预期度量轴上位于偏离核心的边缘位置,如图2所示。这里C表示概念化主体(即说话人),量轴上的两点表示实际事态。可以看到,实际事态偏离了常规和预期的核心范围,在说话人看来是违反常规或预期的。
图2 “连”字句的概念化
对于“连”字句的可接受度而言,实际事态相对于常规或预期的偏离度越大,即量轴上的点越偏离核心位置,“连”字句的可接受性越强。反之,实际事态相对于常规或预期的偏离度越小,即量轴上的点越偏靠近核心位置,“连”字句的可接受性越小。对于符合常规和预期的事态而言,根本不能使用“连”字句。例如:
(18)a.作为体操运动员的她,连后空翻都会。
b.作为体操运动员的她,连后空翻都不会。
(19)a.他连三千米都跑不下来。
b.作为普通人,他连三千米都跑不下来。
在(18)中,主语“她”是体操运动员,后空翻之类的动作一般不成问题,此时“会后空翻”这一事态具有高常规度或预期度,只有不会才是违反常规或预期的。因此只有(18)b的“连”字句可以接受。同理,在(19)中,如果主语是长跑运动员时,(19)a中的“连”字句才成立,因为跑不下三千米属于违反长跑运动员常规的。而(19)b中的“连”字句在主语“他”是非长跑运动员时才成立,当他是运动员时则不可接受。
许多学者在探讨“连”字句的语义时提到,“连”字句通过对最大值的肯定或对最小值的否定来达到肯定全部或否定全部的意义。我们认为,连字结构涉及到隐含比较,但表征的是隐含的事态比较,而不是事物比较。“连”字句实际上表示的是实际事态偏离了说话人常规或预期。人们根据常规度或预期度低的事态意外地实现或未实现,可以推论常规度或预期度较高的事态必然实现或未实现。这种推理符合一般的认知原则。例如:
(20)边境的烽火台都放起烽火来报警,远远近近的火光,连长安也望得见。
在一定距离范围内看得到边境的烽火符合说话人的预期。在预期轴上,离烽火台越近的地方越容易看到烽火。随着离烽火台距离的增加,看得见烽火的可能性逐渐减小,在预期轴上越来越偏离核心预期。由于都城长安与边境的烽火台之间距离遥远,一般来说是看不到烽火报警的。因此“长安望得见烽火”这一具体事态在预期轴上大大偏离核心预期。假如长安离烽火台有100里,则离烽火台200里、300里以外甚至更远的城市(C1 C2,…Cn)更不可能看到,即“城市C望得到烽火”的预期度更低。因此处于预期度更边缘的还有“C1望得到烽火;C2望得到烽火;…Cn望得到烽火”等。而连字结构所表征的实际事态恰恰是这个预期度很低的事态“长安望得见烽火”偏偏实现,因此实际事态与核心预期之间出现了强烈反差。从这里我们可以推知,离烽火台更近位置的地方一定也能看到烽火,但比长安更远离烽火台位置的城市是否能看到则不得而知。
上例中的“连”字句是肯定形式的,常规事态是正向或者说中性的。而在下面的例句中,常规或预期事态是负面的。
(21)长这么大连火车都没坐过。
(22)不少队伍连维持生存都很困难。
(邵敬敏2008:354)
例(21)激活一个“乘坐交通工具”的事态框架,由于讨论的核心在于“未乘坐”过某个交通工具,因此属于负向事态。在说话人的认知中,对于主语(在本句中承前省略)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未曾乘坐过宇宙飞船、飞机、轮船等事态具有较高的可能性,符合常规。而对于其他交通工具(如火车、公交车等),未曾乘坐的可能性则非常低,因为这些交通工具太普遍、太普通了。也就是说,交通工具越普通,负向事态(未坐过某交通工具)的常规度越低,量轴上越边缘化。因此未乘坐过火车、公交车等属于边缘的负向事态。而“连”字结构所表征的实际事态“没坐过火车”正是背离了说话人所识解的常规,实现了具有很低预期度的负向事态。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当事人未坐过飞机、轮船等交通工具的可能事态也是成立的,因为未乘坐过这些工具作为负向事态更符合常规。同理,在(22)中, “都”后的VP是肯定形式,但由于“做事情困难”一般来说不是人们(包括说话人)所期待的事情,因此此句激活的是负向期待空间。而对于军队来说,“维持生存很困难”这一事态的可能性非常之低,在说话人的预期空间中处于边缘位置。而实际事态正是这种低预期事态的实现。
以上我们谈到的都是“连”字句隐含的推论信息。由于其他符合或偏离常规/预期的项在常规/期待轴上未得到显现,只能通过推理得出。如果句中出现“更别说”等引介另外的NP项,那么NP所对应的事态就以突显的方式在常规度/预期度轴上呈现,它们必定更加偏离核心的常规或预期。例如:
(23)a.我们连个人都照顾不了了,别说顾家了。
b.等大家饥肠辘辘到了长沙机场,竟然连个人影也没有,更别说是汽车了。
这种常规/预期模型对于周小兵(1990)所提到的类推型“连”字句以及刘丹青(2005)所讨论的非典型性“连”字句解释起来同样便捷有效。例如,
(24) 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
这里不是拿“气儿”跟其他同类事物相比,而是“喘气”这个最基本的活动与其他活动相比更具有低端性。该句激活一个“懒得做事”的事件框架。在懒得做事时,做饭、运动、读书等很可能都是典型的符合常规的负向事态,而“喘气”显然处于常规之外,因为人再懒也需要喘气,况且喘气根本不费劲。这里的“连”字句表达的意义正是“懒得喘气”这个预期之外的活动成为了现实。当然,由于真正的不喘气根本不可能实现,因此句子带有夸张的意味。
“连”字句的表达传达了说话人的主观性。话语的主观性指的是说话人通过语言结构来表达自我及其观点、态度的方式(Lyons 1977; 1982),它所关注的是说话人通过话语实现的自我表达(self-impression) (Lyons 1982:102)或留下自我印记(self-imprint)(Finegan 1995:1),包括传达其观念、态度、情感、视角等。由于“连”字句暗含了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因此可以看作是一种主观性表达。“连”字句正是通过参照主观形成的常规或预期事态来传达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的。
本文结合事件框架及其内部构成探讨了“连”字句的语法意义及特征。以往的研究中由于过于关注“连”后NP与其同类事物之间的比较排序,并不能归纳“连”字句的本质。本文对“连”字句的探讨关注的是它的语用含义,这也是“连”字句的语法意义之所在。我们认为,“连”字句所表达的语义与说话人的主观认识有密切关系,用客观推理的方式来分析“连”字句都难以概括“连”字句的本质,而主观性的视角恰恰可以为“连”字结构提供合理的解释。“连”字句表达的是反常规或反预期的事态意外地得以实现,也就是说,实际事态与说话人所识解的常规或预期状态形成强烈的反差。“连”字句内部都包含有一个事件陈述,而该事件通常是已然实现的。而说话人根据自己的体验经验形成对事态常规状态的识解,或者对事态的发展和走势形成某种预期判断。而实际事件偏离了说话人的常规或预期,“连”字句就是用来体现具体事件的不寻常、不可思议、出乎意料等。根据事件框架内事物之间的关联性,人们可以推断其他事件的实现与否。不过,“连”字句使用的本质仍是强调实际事态相对于常规或预期的偏离。可见,使用“连”字句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性。
事件框架及其内部构成具有广泛的心理基础。结合常规事态或预期事态来分析“连”字句,其好处是不必纠缠于“连”后NP成分是否内在有序。如非典型的“连”字句中NP成分的有序性难以成立,但依然可以通过常规期待模式得以解释。总之,这种分析方法可以更好地归纳“连”字句使用的理据,同时也说明,说话人的主观性对语法结构选择会产生影响和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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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国文:新加坡国立大学语言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