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沙莎,夏廷德
(大连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6)
《浮生六记》为清代沈复的自传体散文。与大多数古典散文所描写的宫廷艳史、由封建权势导致的爱情悲剧或者风尘女子与书生的缠绵悱恻不同,该书用率性深情的笔触、平实生动的语言描写了作者与妻子陈芸之间情投意合、钟情布衣素食、潜心艺术的夫妻生活,展现了夫妻间至纯至真的爱情。正如陈寅恪所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此外,透过作者对自己大半生欢愉与愁苦的描述,读者也可以体会作者对夫妻生活、日常起居、文艺批评、山水园林和饮食起居的独特见解。这种题材及思想的创新和独特,使该书的英译本也负载了一种更为独特的文化意识和理念的传播功能。当时美国社会正处于高度工业化的进程之中,人民生活节奏紧张,心理压力增大,迫切渴望寻找一种悠然自得的精神支撑以获得社会压力下精神上的逃逸和休憩。翻译此书,林氏试图将一种偏重于精神上的愉悦和幸福感的文化观念传递给目的语文化的读者。正如他自己在序言里所写:“沈复的《浮生六记》,让人体会到一种幸福的奥秘,它超越了肉体的伤痛和现实的艰辛……精神战胜了肉体。”[1]XIV由此可以推断,该书的文化内涵能否得到行之有效的传播,成为林氏翻译该书的重要标准。
对《浮生六记》的译者林语堂,世人评曰“两脚踏中西文化”,林氏一方面深谙母语文化——东方文明,另一方面几十年的海外生活和研究让其对西方文化也是信手拈来。此外,将一部颇具东方特色的《浮生六记》翻译成西方读者也欣然接受的英文版本,本就是一种文化的转换。因此,研究身处双重文化意识下的林语堂如何处理《浮生六记》中的文化元素,有助于深入了解译者的翻译心理及策略。
著名翻译研究学者奈达针对翻译的文化语境,将翻译中涉及的文化元素划分为下面五类。(1)生态文化:包括一个民族的地理环境、气候特点、地名等;(2)物质文化:指一个民族的经济生活和日用物品、生产工具和设施以及科学技术等;(3)社会文化:指一个民族的传统、习俗、生活方式,社会活动的特点和形式,对个人、社会和阶层的习惯称谓等;(4)宗教文化:包括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宗教系统、宗教著作、宗教制度和规章等;(5)语言文化:语言本身作为文化的组成部分也会引起翻译问题,由于两种语言分属于两种不同的语言系统,翻译就会涉及各自不同的语言特点,而这些不同的特点可能会反映在语音、词素、词汇和句法上。[2]
笔者举例考察林氏《浮生六记》英译本对原文文化元素的处理。《浮生六记》英译本中对原文文化元素的处理方法可以归纳如下:
1.生态文化
例1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只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1]47
译文:“Oh!This is not so very difficult,”said Yün.“Wait till I have got my grey hairs.Even if I can not accompany you totheFiveSacredMountains*then,we can travel to the nearer places,like Huch’iu and Lingyen,as far south as the West Lake and as far north as P’ingshan[in Yangchow].”[1]47
* The Five Sacred Mountains are:(1)Taishan,the East Sacred Mountain(in Shantung),(2)Huashan,the West Sacred Mountain(in Shensi),(3)Hengshan,the North Sacred Mountain(in Shansi),(4)Hengshan,the South Sacred Mountain(in Hunan) and(5)Sungshan, the Central Sacred Mountain(in Honan).—Tr[1]47
“五岳”是中国五大名山的总称,分别指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五岳历来都是文人墨客的宠儿,所以中国人对此并不陌生。鉴于“五岳”的历史地位,译者有意将这一文化背景介绍给西方读者,因此在翻译“五岳”这一地名时,使用了意译加注释的方法。先是用了“the Five Sacred Mountains”解释“五岳”的内涵,接着又用注释对“五岳”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如此一来,既令西方读者领悟其内涵,又避免了文章的冗余。
例2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此吾父稼公垂帘宴客处也。[1]19
译文:It was in the sixth moon,then,and the rooms were very hot.Luckily,we were next door totheLotusLover’sLodgeoftheTs’anglangPavilionon the east...This was where my father used to entertain his guests inside the bamboo-framed curtains.[1]19
此处两个地名,分别用了不同的方式,“沧浪”意为“青苍色的水”,若是意译,反倒失去了东方的韵味,因此将“沧浪亭”音译加直译,译成“the Ts’anglang Pavilion”。而中国文人雅士素来爱莲,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象征,此处将“爱莲居”意译为“the Lotus Lover’s Lodge”,多多少少传达了东方的审美意趣。
2.物质文化
例3 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1]245
译文:We were eating someman’tou*with stuffing of mince-meat and an acolyte was watching us eating with wide open eyes,which induced me to give him four pieces.[1]245
* Chinese bun.—Tr[1]245
“馒头”是汉族传统面食,此处译者先将其音译为“man’tou”,再于注释中对此种食物进行了解释说明,将“馒头”这一概念介绍给西方读者。
3.社会文化
例4 余生乾隆癸未冬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1]3
译文:I was bornin1763,underthereignofCh’ienlung,on the twenty-second day of the eleventh moon.The country was then in the heyday of peace and,moreover,I was born in a scholars’ family,living by the side of the Ts’anglang Pavilion in Soochow.So altogether I may say the gods have been unusually kind to me.[1]3
“癸未”是中国古代干支纪年法。中国古代有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古人将天干地支相结合表示时间。“乾隆”是清朝皇帝“爱新觉罗·弘历”的年号。在翻译“乾隆癸未”时,由于干支纪年复杂难记,即使是当代中国读者也很容易混淆,更何况西方读者,因此林氏将“癸未”译为公元纪年的“1763”;而对于“乾隆”,则增译为“under the reign of Ch’ienlung”,使西方读者更易理解“乾隆”的意义。
例5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1]11
译文:Ourweddingtook place on the twenty-second of the first moon in 1780.When she came to my home on that night,I found that she had the same slender figure as before.When her bridal veil was lifted,we looked at each other and smiled.[1]11
“花烛”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比较典型的文化形象,为什么要叫“花烛”?这种说法始见于北周·庾信《和咏舞》诗:“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花烛”专指新婚的景象,林氏意译为“wedding”。对于西方读者而言,晓畅易懂,却也略失了原文一种喜庆含蓄的韵味。
例6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1]213
译文:On theCh’ingmingFestival,*my tutor was going to visit his ancestral grave and brought me along.[1]213
* A festival which falls on any unfixed date somewhere round the middle part of the spring months.On this day people are accustomed to pay their visits to their ancestral tombs in the country.[1]213
“清明”指我国传统祭拜逝者的节日,译者先是音译加直译,继而又在注释中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说明。
4.宗教文化
例7 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1]167
译文:Then I koutowed totheGodand prayed:“I am Mr. Shen of Soochow on my way to a relative’s.I’ve lost my bearings and intend to borrow thy temple to pass a night here.Mayst thou protect me!”[1]167
这里的“神”,实际上指东方的菩萨或者佛祖,但是译者采用了异化的方式翻译为“God”。
5.语言文化
例8 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1]33
译文:The light of a rapeseed oil lamp was then burning as small as a pea,and the edges of the bed durtain hung low in the twilight, andwewereshakingallover.[1]33
“弓影杯蛇”为汉语成语,形容疑神疑鬼,自相惊扰。译者此处进行了省译,只将“惊神未定”表达为“we were shaking all over”,表达了惊惧之意,却忽略了疑神疑鬼之意。而简单的一个“shaking”亦不及原文生动形象。
例9 如余者,可做前车之鉴也。[1]179
译文:Mineisacaseinpoint.[1]179
译者略去成语,采用意译的手法,虽意思明确,但也不及原文生动形象。
林语堂是第一位以英文创作扬名海外的中国作家,他一系列的英文作品如《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等,均在海外掀起了一股“中国热”。由此可见,不仅是其英语水平,其思维方式也符合西方人的习惯,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要了解西方人的生活,就得用西方的眼光,用他们自己的性情,他们自己的物质观念,和他们自己的头脑去观察。”[3]与此同时,作为一代国学大师,林语堂在中国传统文学上造诣极高,在英文创作的同时,他也将孔孟老庄哲学和李白、苏东坡等人的文学作品英译推介海外,有了他对传统文化的深入理解和掌握,才有了一系列传播中华文化的著作如《老子的智慧》《孔子的智慧》等。《浮生六记》是一部极具东方色彩的自传体散文,要将其译介到与东方文明截然不同的西方社会,正如勒菲弗尔所言:“翻译并非在两种语言的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在两种文学传统的语境下进行的。译者作用于特定时间的特定文化之中。他们对自己和自己文化的理解,是影响他们翻译方法的诸多因素之一。”[4]林语堂东西方的双重文化意识对其翻译策略必将产生重要影响。接下来笔者从《浮生六记》英译本出发,探索林氏双重文化意识与其翻译策略的关系。
在上文的译例里,译者使用了以下几种翻译方式:(1)意译,如例2的“爱莲居”、例4的“癸未”、例5的“花烛”以及例9的“前车之鉴”;(2)意译加注释,如例1中的“五岳”;(3)音译加直译,如例2的“沧浪亭”;(4)音译加注释,如例3的“馒头”;(5)音译加英文注释,如例4中的“乾隆”;(6)音译加直译加注释,如例6的“清明”;(7)省译,如例8中的“弓影杯蛇,惊神未定”。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林语堂在翻译时,遇到特征十分明显抑或意义非常重大的中国文化元素时,译者秉承着异化为主外加详细注释的方法,比如“五岳”“清明”等。而对于特色不太明显、意义不甚重大以及内容实为复杂的文化元素,译者的基本处理思路是归化为主、归异并存,如“花烛”“沧浪亭”“癸未”等。由此可见,译者并没有一成不变地侧重原文之“异”或译文之“同”,而是力图在这两者中寻求一个平衡点,使译作既能体现东方的韵味,又能符合西方的口味。基于这个平衡点,译者的翻译风格呈现出一种时西时东、齐头并进的特色。而这个平衡点,其实就是译者双重文化意识博弈之后的取舍。那么,在这一文化博弈的过程中,哪些因素起到了重要作用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这里有译者对原著和原作者的责任,即林氏自己所言“译者的第一责任,就是对原文或原著者的责任,换言之,就是如何才可以忠实于原文,不负著者的才思与用意”[5]。基于对原著和原作者的责任,译者必须从原文的社会文化环境和语境去深刻理解原文,因为只有深刻理解原著,才能准确无误地向读者传达原文的内涵和意趣。而这种理解和把握则建立在译者的东方文化意识之上,否则就无法抓住原文的内涵。因此译者在实际操作中,总是尽可能地希望保留原文的文化元素,传达原文内涵。
那么,完全忠实地翻译原文,将作品中大量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传统文化元素完全异化的方式显然也是行不通的。因为译者还有另外一层责任——对读者的责任。林氏对此书的译介面向西方读者,试图向西方读者传播中国人旷怀豁达的生活方式和浪漫高雅的东方情调,使西方读者明白此书要义,这样一来必定不能全盘异化,否则会令西方读者一头雾水,就连对原作的责任也无法承担。因此,译者不得不在两种文化中进行权衡,并于取舍间寻求补偿的方式。将东方元素原汁原味保留时,加以详细的解释,这样既保留了原文之“异”,也兼顾了译作之“同”;将东方元素放弃时,努力寻求最佳的西式表达方式,尽量生动形象地传达原文旨趣。
此外,英汉两种语言本身的差异也是影响译者的一大因素。纵然学贯中西,林语堂也无力改变语言本身的差异性,尤其是英汉这两种差异极大的文字。翻译中出现“目的语缺少源语文化的所指事物和对应的能指符号”[6]的情况屡见不鲜,如“癸未”等。遇到这样的情况,译者只能舍弃原文风采,从目的语中寻找对等的表达方式。
从《浮生六记》的英译来看,这本就是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的转变,加之译者的双重文化意识,使得《浮生六记》的英译具有特殊性。
在东西方双重文化意识影响下的林语堂,其翻译总是处在两种文化意识的博弈中,试图在两者中寻找一个平衡点,既能有效地传播东方文化,又能为西方读者所接受喜爱。在这两种文化意识之下,对原著和原作者的责任、对目的语读者的责任以及东西方语言的差异,成为影响译者翻译策略的重要因素。“翻译策略的选择也总是交错进行,并行不悖地发挥着各自的作用,既体现了译者游刃于中西两种文化的自由,也通过其翻译策略表现了他对于两种文化复杂而矛盾的态度。”[7]
近年来翻译研究者已经愈加重视译作在新的文化语境里的传播与接受,愈加强调翻译这种跨文化传递行为的最终目的和效果以及译者在整个翻译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希望该项研究对上述问题有一定启示。
参考文献:
[1]沈复.浮生六记[M].林语堂,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2]NIDA E A.Towards a science of translating[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91.
[3]林语堂.生活的艺术[M].越裔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3.
[4]LEFEVERE A.Translation/history/culture[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14.
[5]林语堂.论翻译[G]//罗新璋,陈应年.翻译论集: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93.
[6]夏廷德.翻译补偿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59.
[7]王少娣.跨文化视角下的林语堂翻译研究——东方主义与东方文化情结的矛盾统一[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