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洲”地名梵语译音考

2014-03-21 16:47王育珊
大理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喜洲梵音南诏

赵 云 ,王育珊

(1.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2.云南财经大学,昆明 650221;3.云南民族大学,昆明 650031)

喜洲,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大理市北部,西靠苍山,东临洱海,旧时作为南诏古国的陪都,齐名于太和、阳苴咩等历史文化名城,在大理政治经济文化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西汉时期喜洲属楪榆县,唐代南诏、大理国时期叫“大利”“大釐”,又名“史贝佥”。《南诏德化碑》载:“越赕天马生郊,大利流波濯锦”〔1〕。《蛮书》载:“大釐谓之史贝佥。”又曰:“大釐城,南去阳苴咩城四十里,北去龙口城二十五里,邑居人户尤众”〔2〕23。据方国瑜先生考证“大釐城”即现在的“喜洲”,《元史·地理志》又作“喜郡史城”〔3〕,《滇记》载:“史城即太和县喜贝佥村。元初尝置喜州,旋废。盖伪史为喜也”〔4〕。方国瑜先生《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载:“南诏世隆自称大礼国,后段思平称大理国,名号沿袭,惟用字不同,认为大理即大礼,旧名者是也。”又载:“大礼,盖以大釐城得名”〔5〕431。言下之意,唐时大理国国号又现今大理白族自治州行政区名称“大理”一词来自喜洲旧时地名“大釐”,可见时为“大釐城”的“喜洲”对于“大理”地区行政区划的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与“喜洲”相关的各个地名所承载的文化信息不仅仅在白族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对于大理地区或整个云南地区的各民族的历史文化研究都有重要意义。

古籍文献为“喜洲”又叫“大利”“大釐(大厘)”“史贝佥”“喜郡”“史城”“喜贝佥”“喜州”等名称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但未交待其语源和最初含义,以致对此地名诸说纷纭,于此列举常见的三种说法。

一说与隋朝大将史万岁有关。万历《云南通志·大理府古迹》曰:“史城在城北四十里,隋史万岁巡西洱河驻此。”向达《唐代纪载南诏诸书考略》说:“大釐亦曰史贝佥,当与史万岁有关也”〔6〕。

二说以羌语的“鹿”得名。方国瑜先生《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认为“大釐”谓之“史赕”可能以鹿得名,“樊志卷八记方言:‘鹿谓之识。’按:檀萃《爨雅》‘鹿谓之兕,与识音相近’。则出自羌语。又卷七曰:‘傍西洱河诸山皆有鹿’疑史赕为识赕之音字,意即鹿川,昔为鹿所棲或曾养鹿,而大釐之釐又为鹿字音稍讹而称之,姑作此说”〔5〕449。

三说以为白语汉译。张旭先生《南诏“河赕贾客”的衣胞之地——大理喜洲释名》认为“大釐”为“楪榆”之白语音译,“史”为白语“第二”之音译,意指“史城”为次于阳苴咩城的第二都城〔7〕。而杨文辉先生《南诏大理时期洱海地区的白蛮语考释》中认为“大釐”为“喜洲”白语称呼xɯ33ʨe33的意译,取xɯ33之“兴旺、吉祥”之意译为汉语之“釐”“僖”,又曰:“‘僖’与‘史’音近变通”〔8〕。

以上诸说,的确很开眼界。大理地处滇西交通要道,至少从史有明文记载以来一直是多种族群文化汇聚、交融之地,因此,无论是汉语说,或羌语说,或白语说,都自有一说,然也有可商榷之处。这里我们提出“喜洲”又叫“大利”“大釐(大厘)”“史贝佥”“喜郡”“史城”“喜贝佥”和“喜州”等名,实为梵语 śri“禧福吉祥”音义结合翻译、一词同音异译的说法,也以大理是多民族文化交融之地为背景,结合佛典梵汉对音规律及古汉语音韵研究的结果。以下从“喜洲”地名的语源、语义、语音详论之。

一、语源之探

《蛮书》载:“大和城、大釐城、阳苴咩城,皆河蛮所居之地也。”又载:“河蛮,本西洱河人,今呼为河蛮。故地当六诏皆在,而河蛮自固洱河城邑”〔2〕16。即大釐城是“河蛮自固洱河城邑”,按“名从主人”的原则,地名往往以该居住地民族的语言来命名,称“大釐”因史万岁驻扎而得名“史城”无证可鉴。况史万岁驻扎此地属外族入侵,河蛮人以入侵者的语言命名自己的地盘,不合情理,且与“大釐”之名更无联系。“大釐”即为河蛮人建,肯定是河蛮人的民族语言。因未知河蛮人是何民族,从羌语或白语考释此地名可以理解,但已有学者对方国瑜先生认为“史赕”为羌语“鹿城”的说法提出质疑,认为“鹿”并非大理特产,且未闻南诏先民以鹿为氏族图腾,用“鹿”作为城名可理解,但与后来相联系的具有特殊政治内涵的国号“大理”有点“不相称”。而张旭先生白语音译说则忽略了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不同,按《广韵》“楪”读音“舆涉切,入葉以”,“榆”读音“羊朱切,平虞以”,“大”读音“徒盖切,去泰定”,“釐”读音“里之切,平之来”,“楪榆”拟为*jiep jio,“大厘”拟为*dai lɨ,读音与白语“Deit Lix”相差甚远。杨文辉先生白语“xɯ33”之意译说同样也忽略了语音学上舌面前音“僖”和舌尖后音“史”的音转概率甚小。

我们认为这些地名都是梵语词“śri”的汉字译音,不仅考虑到了这些地名是民族语,也考虑到了这个地区很早就流行佛教,当地民族吸收梵语进入自己的语言是完全可能的。佛教传入洱海地区的时间虽是个谜,但文献反映佛教很早就在洱海地区传播,如《僰古通纪浅述》中就有关于蒙氏王朝国师有梵僧的记载;《南诏图传》中梵僧七化的故事则说明梵僧与细奴罗很早便有交流,而细奴罗创建大蒙国时已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即公元649年。徐嘉瑞先生也认为:“南诏初期,尚行巫教。及贞观开元之际,佛教始输入大理。其输入之路线,一为印度,二为缅甸,三为西藏……”〔9〕所谓贞观元年是公元627年,徐先生虽未具体说明佛教传入大理的时间,但亦可见佛教传入大理地区的时间更早。而《蛮书》《新唐书》等文献说盛罗皮逐河蛮夺取大釐城的时间是“开元二十五年”,即公元737年,这已是佛教传入洱海地区百年之后的事了,且说梵僧能成为国师也说明当时该地区统治者对佛教的重视,由此当地政治经济文化受佛教影响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佛教盛行的地区出现梵语人名、地名、物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据专家考证大理名号“摩诃罗嵯”“震旦”,地名“鹤拓”“小普陀”,人名“高观音明”“张般若师”等都是梵音汉译,而且李霖灿先生推测说:“至少从南诏的蒙隆舜起,一直到大理国的末一位皇帝段兴智止,这‘摩诃罗嵯’的大王封号当是一直存在着的”〔10〕。以下通过对喜洲地名各种汉字译音与梵语śri“禧福吉祥”音义的对应比较,我们便可解释“喜洲”地名为梵语并非望文生训。

二、音义之探

由于世迁时移,古史志书辗转传抄,喜洲旧名又称“大利”“大釐(大厘)”“史贝佥”“喜郡”“史城”“喜贝佥”“喜州”,其中“大”字为限定词,当定语用,起修饰作用,“贝佥”“郡”“城”“州”已被专家考证为地名通名,不用讨论,“利”“釐(厘)”音同字不同,“利”“釐”“史”“喜”音不同字不同,虽可用“译语对音,本无定字”解释,但并不是只要音近就可以成为梵汉对音用字。梵语包括半元音在内的辅音共有34个,和学者们构拟的汉语古音声母系统的数目大致相似,因此,梵汉对音很严谨,同时汉语用字也要符合汉语音韵音转规律,对音仍有规律可循。

梵音śri“禧福吉祥”是一个复辅音和一个元音构成的音节。梵语有很多这样的复辅音词,且有很多多音节词;而汉语已演变为单音节且没有复辅音。很难用单辅音单音节的汉字对译梵语的复辅音。不过梵汉对音中会出现同化、异化、增音、减音、浊化等语流音变现象,可以有效解决这样的问题。其中增音或减音现象都很普遍,例如“arhan”一词在辅音r和h之间加了一个a元音变成“arahan”后才译成汉语“阿罗汉”,“krośa”在辅音k和 r之间加了元音 o后才译成“拘卢舍”;“śravasti”译成“舍卫国”,用“舍”译“śra”,省略了辅音-r-,“stuhe”译作“兜醯”是省略了s-。梵音śri通过增音规律可以读成多音节词 śiri,再通过减音或读成 śi,或读成 ri,以便和汉语对音。由于这两个音节后面的元音-i-相同,我们主要看声母部分的对音。先看梵音ri。前人的古韵研究已经告诉我们古汉语辅音系统中没有颤音r,r这个声母只能用相近的来母字对音。如“sāripu”译写为“舍利弗”,“niraya”译写为“泥梨”。施向东先生《玄奘译著中的梵汉对音和唐初中原方音》汇总了玄奘译著中梵音r的对音字“洛离璃梨履利唎釐理里缕卢……”〔11〕等来母字,“利”“釐”均为来母字,与r对应符合梵汉辅音对音规律。“利”字《广韵》:“力至切,去至来,脂部。”“釐”字《广韵》:“里之切,平之来。之部。”与梵音ri对音也符合梵汉对音用字规律。再看梵音śi。俞敏先生通过对后汉三国时代佛典梵汉对音研究得出梵文擦音ś虽多与书母字对音,举有“尸舍释世势睒深扇式湿首说输奢摄葉”等字例,但也有“师、沙”例外,属于“‘山’之类”〔12〕;储泰松先生的《施护译音研究》显示梵音ś的对音汉字不仅有书母字“尸殊输戍室扇说设奢舍商烁识首湿摄”,也有生母字,如“晒沙爽率”等。说明此时古音中的舌音章组与齿音庄组已合并,因此,梵音ś可以和生母字或书母字对音。汉字“史”是生母字,与梵音ś音对音符合梵汉辅音对音规律,汉字“史”《广韵》:“疎士切,上止生。之部。”和梵音śi对音符合梵汉对音用字规律。译语对音本无定字,以上“利”“釐”“史”均为梵音śri同音异译。梵汉两种语言差别很大,梵语一个词不仅有复辅音,且音节繁多,内涵丰富,用单辅音单音节的汉字很难对译其音义,因此,最初翻译时扬弃其意,只考虑音译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梵音śri具有禧福吉祥、美好幸运、繁荣兴胜等意思,而汉字译写的“史”字却指古代文职管员,意思风马牛不相及,权当以音译为重,并不在意它们的意义。但是如果选字有条件既考虑到语音又考虑到含义相符就更完美,因此,梵音śri译写为“利”“釐”既考虑到梵汉语音相对又汲取了梵音“禧福吉祥”之意,“利”《广韵·至韵》:“利,吉也。”而釐《说文》:“釐,家福也。”译字音义结合更上了一层楼。而为了使翻译更加本土化,“梵汉合璧”的翻译则是妙趣横生,因此,在梵音“史”后加上表示地名通名的“贝佥”“城”等字表示此地叫“史”,而这正是喜洲地名“史贝佥”“史城”的来历;梵音“利”“釐”前面加“大”字加以限定,乃最上之意,或谓超比一方的“禧福吉祥”之地,这正是喜洲地名“大利”“大釐”的译写。

有人认为“喜”为“史”音近变通,我们不敢苟同。“史”古音为生母字,为舌尖后音,“喜”古音为晓母字,为舌面音,所谓“音近变通”从语音学上即说不通,也不符合梵汉辅音对音规律。我们认为“喜”当从“釐”来。《汉语大字典》“釐”通作“禧”。“禧”《集韵》:“虚其切,平之晓。之部。”又《史记·齐太公世家》:“六十四年,庄公卒,子釐公禄甫立。”按注:“釐公禄甫:即齐釐公,名禄甫。釐,通‘禧’。”《春秋》“釐公”作“禧公”。《说文·示部》:“禧,礼吉也。从示,喜声。许其切。”段玉载注:“行礼获吉也。”喜《说文》:“喜,乐也。虑里切。”《庄子·让王》:“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祈喜。”成玄英疏:“喜,福也。”这也就是说“釐”“禧”“喜”音同义同,“大釐”与“喜贝佥”“喜郡”“喜州”的音义当由此而对应。而以上“釐”除有禧福吉祥之意,原初还有“治理”之理,“禧”原初有“行礼获吉”之意,当为后世取国号名“大礼”“大理”意为推行“礼治”或“大治大理”起到承前启后之功效。

至此,“喜洲”诸名称的音义对应和继承关系已理清,“大利”“大釐(大厘)”“史贝佥”“喜郡”“史城”“喜贝佥”“喜州”“喜洲”等名与梵语śri“禧福吉祥”一词的音义对应关系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因此,“喜洲”地名当是梵语śri“禧福吉祥”的汉字译音。

余论:以上论述详尽了喜洲地名的语源与最初含义,及诸多又称之间的联系和内涵变迁,无论是从历史背景分析还是从语言学角度分析,“喜洲”地名是梵语śri“禧福吉祥”的音译加意译当是无疑。不过我们还有很多思考:毕竟梵语不是大理当地的民族语言,以上喜洲的各种名称的出现是随佛教的传播,由当地民族借入梵语后才音译意译而成。既然大釐城是由河蛮人所建,按“名从主人”的原则,以上的各种称谓权当由河蛮人的语言借入梵语后再由后世承袭译成汉字,而那河蛮人种族何属?语言何属?现在还难以作出合理准确的判断。随着西南民族历史和语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喜洲”这一地名的研究还有更广阔的空间。

〔1〕云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南诏大理文物〔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157.

〔2〕樊绰.蛮书〔M〕.北京:中国书店,1992.

〔3〕宋濂.元史:卷六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6:1479.

〔4〕方国瑜.云南史料丛刊:第五卷〔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767.

〔5〕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向达.唐代纪载南诏诸书考略〔M〕//赵寅松.白族研究百年:四.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79.

〔7〕张旭.南诏“河赕贾客”的衣胞之地:大理喜洲释名〔M〕//张旭.南诏·大理史论文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3:319.

〔8〕杨文辉.南诏大理时期洱海地区的白蛮语考释〔M〕//林超民.新凤集.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3:103.

〔9〕徐嘉瑞.大理古代文化史稿〔M〕.昆明:云南人民版社,2005:314.

〔10〕李霖灿.南诏大理国的绘画艺术〔M〕//杨仲录.南诏文化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383.

〔11〕施向东.玄奘译著中的梵汉对音和唐初中原方音〔M〕//朱庆之.佛教汉语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23.

〔12〕俞敏.俞敏语言学论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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