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兽间徘徊:中岛敦的小说与二战期间日本人的生存境遇

2014-03-21 13:02白玉兰
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中岛军国主义二战

□白玉兰

[东华理工大学 南昌 330000]

中岛敦是日本二战期间最为著名的作家之一。其创作生涯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年,却写下了不少至今震撼人心的佳作。其名作《山月记》、《名人传》都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哲学典籍,却被中岛敦赋予了深刻的现代性内涵,成为中西文学合璧的典范。目前,国内外对中岛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 “其作品对中国古典的取材研究”、“作品与道家思想研究”以及“作家本身生平事迹比较研究”等几个方面。本文则试图从创作主体的具体生存境遇出发,运用生命哲学与阐释学对中岛敦的思想、生存与创作进行整体把握,对其文学活动以及民族命运的思考予以新的阐发。

一、“超然”的关怀:中岛敦的小说与二战期间的日本

与其他战时作家一样,二战阴云给中岛敦的创作生涯罩上了一层悲剧色彩,因而他也常被归到受难的一代作家之中。尽管如此,却少有研究者从二战时期日本人的生存境遇来考察中岛敦的创作,常常脱离作者的生存境遇空谈作品的哲学与人生,或者只是拘泥于作品的表层肤浅地探讨其题材的中国原典,既没有透过作品把握到作者的深层精神困境,也没有领悟到作者对民族、人类前途的深远忧思。正如法国著名批评家丹纳所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状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1]将中岛敦重新放回二战时期的历史原场进行考察,立足创作主体的生存处境来解读其作品是深化中岛敦研究的重要途径。

中岛敦的小说多取材于中国古代文学或历史中的典故,很少直接描写日本近现代现实生活。研究者常常为这个假象所迷惑,认为中岛敦是一个不关注于现实的作家。如果稍加分析,不难发现,中岛敦的小说虽取材异国古典传说、故事,却处处针砭日本现实。他之所以取材异国,实是二战期间日本政治高压下的不得已之举。1941年12月,日本当局为了推进战争,颁布了对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临时取缔法。一切与侵战相违背的言论、作品都将受到严厉的打击和禁止。日本军国主义严重摧残了文学的自由,不少知识分子因为畅所欲言而面临生命危险。中岛敦只能借助“重写”中国古典故事的方式间接地对日本当局发出“无声的反抗”。为了将文学从对战争歌功颂德中拯救出来,中岛敦宣称“战争是战争,文学是文学”,不能将文学创作“当做招贴画使用”。遗憾的是,当时日本文学已经成了为军国主义宣传的代用品,成了招贴画,不再是艺术了。中岛敦宣扬文学的独立性和艺术本位实际是对日本军国主义“不合作”。他反对的是那种以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狭隘的功利主义文学观,并不赞成为艺术而艺术。中岛敦特别突出文学对于民族或人类命运的关注,这种关注与西方现代派作家“抽象”的演绎又不相同,中岛敦思索的出发点总是二战期间日本社会给他的生命感受。

中岛敦对于人生、人性的思考,不只是作者对个体生命终极意义的关怀,更是对民族乃至人类命运的思索。二战期间的日本军国主义的盛行,让中岛敦对人性恶的认识更为深刻,同时也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观色彩。中岛敦的创作为我们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特殊时期内日本人的生存境遇提供了一个窗口。他的文学作品的选材、创作风格格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反映了当时日本人所共有的苦难和内心矛盾。下面,作者通过对中岛敦名作《山月记》、《名人传》等的分析来揭示出二战期间日本人的精神困境,以及中岛敦对之开出的救赎之途。

二、别样的“异化”:虎与二战期间日本人的“兽性生存”

《山月记》发表于1942年,取材于中国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小说中的主人公李征曾做过江南尉,博学多才,视颇高,因不甘与俗人为伍,辞官回乡,每日吟诗作词,因生活拮据,不得不重新做地方官。妥协后的李征每日萎靡消沉,个性也慢慢地难以压抑,最终因发狂而遁身山野变身为兽。唐传奇《人虎传》注重故事曲折离奇,其主旨不过是“陶渊明式”的对官场的厌恶,并没有深入到人性批判的层面(事实上,对官场的厌倦,对山林的迷狂一直是中国传统士大夫文学常见的主题)。中岛敦的《山月记》虽取材《人虎传》,却将主旨由士大夫的闲情逸致转变为对人之兽性的批判,从而将一个东方古典故事提升到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高度。

在人性的批判上,《山月记》又与欧美现代派作品表现出较大的异趣。在欧美,对现代机械文明的批判是现代派文学的一贯主题。无论是表现主义作品《变形记》还是荒诞派戏剧《犀牛》,展现的都是现代文明压迫下人性的异化。现代艺术家通过对“人”变成“物”的书写,真切传达出人们在现代高压文明下的生存感受——在强大工业文明面前,人类成了生产链条中的一个螺丝失去了应有的目的性价值和自由,变成了一个个可怜的“甲壳虫”。因此,无论在《变形记》中还是在《犀牛》中,人类总是以可怜的受害者的面目出现,承受着异己的工业文明的倾轧。《山月记》虽是对人性异化的批判,但是它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他者”的工业文明,而是人之内在兽欲。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是一个可怜的“甲壳虫”,而是一只“老虎”。这只虎象征兽欲对人性的胜利。正如中岛敦借主人公李征所说,“以前,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为何变成虎,近来,却忽然觉察到,我以前为何成为人?这真可怕。”[2]人与兽复杂地纠杂在一起。《变形记》中的甲壳虫之死了结了生活中的烦忧;而虎归山林却仍肆无忌惮地吃人继续给人的生命增添威胁,成为害虫。小说的主题很明显,即李征在功名和贪欲的驱使下迷失了本性,最后化身为“虎”。

用人变为禽兽虫豸的变异手法来批判社会及人生,在西方现代文学中十分常见。问题是,中岛敦为何偏偏选用“虎”这个“兽性”动物来形容扭曲的“人性”呢?从题材的源头上看,“人变虎”是唐传奇《人虎记》中已有的情节,但是中岛敦选取这个一个故事来演绎现代派的主题,本身就寄寓着他的特殊用意。诚如日本学者重松泰雄和桑原武夫所述,主人公的设计常常是“作家的创作意欲通过历史人物的具体实现”[3]。那么李征变成虎,到底体现了中岛敦怎样的创作意欲呢。

“虎”是亚洲陆地上最强的食肉动物之一,各老虎亚种均在所属食物链中处于最顶端,在自然界中没有天敌。虎不会是受害者,而是危害他人的动物,以这个动物来喻指扭曲的现代人性,与《变形记》中的价值取向大相异趣。在《变形记》中,甲壳虫是工业文明面前的一个弱者,象征着现代文明中人性尊严的丧失。《山月记》中“虎”则是一个强者,象征着扭曲的人性对人类的危害。中岛敦以其敏锐的眼光揭示出异化的现代人性本身所具有的危害性。问题是,为什么同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卡夫卡与中岛敦对“异化主题”会有这么如此之大的分别呢?笔者认为问题的根源仍在于作者各自所处的生存境遇。如果说《变形记》展现的是近代工业文明中欧洲下层人民的生存处境,那么《山月记》揭示出的则是二战期间军国主义高涨下的日本人的生存境遇。因此,与其说《山月记》是中岛敦对于个体生命价值形而上的探索,不如说是对二战期间日本民族精神病症深刻的审视。

优秀的艺术家总比其他人更早、更敏锐地发觉时代的病症,中岛敦自然亦是如此。中岛敦生活的年代正是日本笼罩在二战的阴云迷雾中的年代。尤其是中岛敦创作《山月记》的1942年,军国主义横行恣肆到了极点——对外发动疯狂的侵略扩张,对内则镇压民主,进行严酷的思想文化管制。这种“非常”的生存处境,就如卡夫卡所处的工业文明一样,扭曲、压制着正常的人性。就在创作《山月记》的同年,中岛敦在随笔《章鱼树下》中写道,“不光是气候,连周围的空气都变了样,真是让我大吃一惊”。[4]277可见,在军国主义的蛊惑下,日本国民的人性受到压制,而“兽性”却得到了极度膨胀,并逐渐迷失于战争与暴力的迷途。不少善良的日本人民变成了凶残的野兽。日本“争霸世界”的欲望恶心地膨胀下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而是像一头老虎一样,四处掠夺,兽性四射。这已经不再是个别现象,而是整个社会倾向。当一个社会将不正常视为正常的时候,巨大的人道灾难即将发生。尽管中岛敦没有直接地批判军国主义的政策,但是他通过对二战期间日本人的“兽性”的深刻审视,找到了战争的根源。不过在军国主义的“大气候”面前,中岛敦深感个人力量的渺小,故《山月记》的末尾写道,“再过些时日,我所具有的人类之心恐将在兽类的习性中全部埋没,到头来,我就忘却了自己的过去,作为一只虎而奔跑起来。”中岛敦的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三、不战之战:中岛敦对于日本民族前途命运的思索

《名人传》发表于昭和17年(1942)12月1日,是中岛敦临终前三天问世的作品,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名人传》是中岛敦文学与人生探索的终结。《名人传》取材于《列子》中的《纪昌学射》,《纪昌学射》的故事是这样的:

甘蝇,古之善射者,彀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

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布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

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而后告我。”昌以牦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 。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5]97

“纪昌学射”所表达的主题与寓言“庖丁解牛”有些相似,即经过反复的训练操作,领悟事物内在的“道”,依“道”行事故能得心应手,灵活自如。《名人传》虽然借用了上述基本故事情节,然而对故事的主旨却做了较大的改变。首先,《名人传》虚构了世外“箭仙”甘蝇的形象。《纪昌学射》的开头虽然也提到了甘蝇,但仅仅是作为飞卫的师父稍加提及,并无什么思想意义。在《名人传》中甘蝇却成了箭术界的“得道高人”。在甘蝇的引导下,纪昌往日的骄奢、强暴消失殆尽,容貌形同木偶,抵达了“不射之射”的境界。人们要他演示一下天下第一箭的绝技,纪昌非但不应求,甚至从不操箭。其次,中岛敦突出了“野心”、“欲望”对人性的扭曲。《名人传》不光添加了纪昌为学射不惜以妻子为靶子的情节,还大大强化了纪昌为争夺世界第一射杀师父的心理刻画。如此的处理,使得《名人传》的主题由“庖丁解牛”转变为道家“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思想,即真正的强大不是依靠征战与杀戮来获得,而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以这种精神境界来驾驭一切,才能做到无往不胜、无坚不摧。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心不浮,气不躁,平和宁静,大智若愚,呆若木鸡,实为大器之才。而非普通强者的那种虚浮骄傲,自恃意气。可见,《名人传》除了表达道家“无为而为”的思想外还批判了“异化人性”的危害。事实上两者在逻辑上是一致的——正是贪欲和事功能膨胀人性的贪欲,扭曲人性,从而造成纪昌杀妻和灭师之类的恶行。

对人性异化的的忧虑一直是中岛敦关注的问题。其处女作《山月记》中的李征化身为虎,在血腥中完全失去了人性,而《名人传》中,纪昌在功名欲的极度膨胀下失去人性。“李征”和“纪昌”两个形象将二战前后日本人渴望成为世界超级帝国——“大日不落帝国”的集体无意识展现得淋漓尽致。遗憾的是,这种渴望成为“第一”的欲望最终驱使大和民族丧尽天良,滑向罪恶的深渊,沦为“非人”。

难能可贵的是中岛敦在描写这种“非人性”的存在时并没有流于形式,而是以极为细腻的手法将人兽交织,复杂矛盾的一面展现了出来。《山月记》中李征在变成了虎之后,内心却依然残存着人类的意识,一方面为了内心的欲望杀生嗜血,另一方面又为此悔恨不已。《名人传》中的纪昌也时时挣扎在人性和“兽性”之间,一方面为了成为天下第一,不惜射杀自己的妻子和恩师;另一方面又在道义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惭愧。这种心灵的分裂与冲突是二战期间日本人的普遍写照,极具典型意义。当日本为了所谓“大东亚帝国”的梦想四处侵略,像一头猛虎血腥扩张时,很多日本人还是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中岛敦以其敏锐的艺术眼光,敏锐地将20世纪前半期日本人在“人兽间徘徊”的生存境遇展现了出来。

中岛敦却从中国道家文化中吸取养料,提出了一种迥异于军国主义思路的“为国”之道。这一点充分体现在《名人传》的结局上——纪昌在“高人”甘蝇的点化下,领悟到真正的“天下第一”并非依靠争夺和杀戮得到,相反只有在最终的“放弃”后才能最终的“得道”。与《山月记》中李征彻底化身为虎相比较,《名人传》则已经找到了一条救赎之途。在中岛敦看来,追求名利、追求强大并没有错,它们并不一定会导致恶,相反还能引导生命积极向上(这个观点早在《净悟出世》中就有体现)。

《名人传》的创作目的由个体生命价值的思索上升到对整个民族未来和前途的忧虑。尤其是《名人传》最后一笔有这祥一段颇为有趣的描写:

在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在邯郸城里,画家匿了画笔,乐人断了琴弦,工匠也以持有规矩为耻。[2]157

“至人无为”的事功观带来的是清平淳朴的社会环境,而这个清平淳朴的社会环境正应是“理想国”。从某种意义上,《名人传》以中国的古典故事教育野心勃勃日本人——真正的强大不是通过竞争、征战和杀戮来获得,而是像纪昌那样以一种超然的精神境界来驾驭世界,从而在不战之战中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真正的强大的日本不应该四处征战而应是和平、无为,只有如此,才能重造出清平淳朴的社会。这无疑是对于日本军国主义政策的彻底否定。

总之,中岛敦的作品无时不在地探索着“自我存在”、“命运”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他早期的作品对日本人极度膨胀的争夺欲望充满了忧虑,以一种现代的手法揭示出争夺欲的膨胀对人性的异化和戕害,并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状态中探索日本民族的精神出路。终于在其绝笔之作《名人传》中,中岛敦在借鉴中国道家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不射之射”的新的事功观,认为这种人生境界必然会带来淳朴和谐的社会环境。

[1]丹纳.艺术哲学[M].安徽: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1:47.

[2]中岛敦.中岛敦作品选[M].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11: 196.

[3]桑原武夫.历史与文学[M].[出版地不详]: 新潮社,1951:71.

[4]王志松, 林涛.日本近现代文学选读[C].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9.

[5]列子.列子[M].北京: 中华书局, 2011: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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