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中的死亡书写

2014-03-21 08:27
安顺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伍尔夫理查德丽莎

张 龙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

《时时刻刻》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迈克尔·坎宁安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自出版以来就获得了包括普利策奖在内的多个奖项。作品以伍尔夫的小说 《达洛卫夫人》为纽带把分处于三个不同时空的女性联系在了一起,描绘出了女性精神生存空间的危机。不仅如此,小说中的死亡书写也占了很大的比重,既有人物的死亡,也有死亡意象与意境的营造。

一、作品中的死亡书写

(一)死亡人物

1.弗吉尼亚·伍尔夫

伍尔夫因其不堪承受的精神创痛,选择了奥菲利亚的死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封闭压抑的生存空间中,死亡成为了摆脱痛苦的选择。弗吉尼亚·伍尔夫内心强烈的女性意识与男性霸权的现实现发生了强烈冲突,以此造成的精神焦虑成为了她死亡的诱因。伍尔夫生活的霍格思宅邸,与其说是满足自己生活写作的空间,还不如说是囚禁自己的牢笼。这个房子如一个隐藏着的权力机器,发挥着“监视和规训的作用,将个体锻造成一个新的主体形式”[1](104),伍尔夫虽然不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改造,但是还是感到了压抑和恐惧。不仅如此,丈夫和医生——这两个男权的代表,则渗透在伍尔夫生活之中,前者监管伍尔夫的日常生活,后者则负责着她的精神安全。在这样的空间侵入下,伍尔夫只得依靠写作来逃避男权意识,寻觅女性的精神成长空间。然而,这样的尝试是失败的,伍尔夫把自己及自己的创伤交给了死亡。

2.理查德

理查德的死亡表面看是源自艾滋病的折磨,然而母亲的离家造成的母爱缺失才是症结。童年的创伤始终影响着理查德的生活,即使通过个人的奋斗成为了一名颇有名气的诗人,他也不忘借写诗来对母亲报复:“这个出没在理查德作品中的受害者和施虐者”,“篇幅不多的个人神话中的幽灵和女神”正是劳拉·布朗。创伤的恢复需经历三个必要的过程,即:“给患者建立安全感、对过去的事情进行哀悼和解脱,使患者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和生活软环境”[2](33)然而,母爱的缺失加大了理查德建立安全感的难度,无论是自我的建构还是好友克拉丽莎的拯救都无法抹掉理查德内心的恐惧和危机感。沉湎于过去的痛苦,患艾滋病的又一重打击,封闭自己,拒绝世界和他人的帮助,这些都影响着理查德创伤的复原。内心创伤的煎熬与疾病带给肉体的疼痛压垮了理查德,死亡成为了他的归宿。

(二)死亡意境

1.深水长眠

小说用河水及岸边的景物建构起伍尔夫的死亡意境。“水”是西方文学中颇为重要的一个意象,《圣经》中就已出现了 “大洪水”母题,可见 “水”是苦难与死亡的象征。文章的开篇,作者着力呈现了伍尔夫的死亡时的意境,岸边的景物、河水以及伍尔夫的心理意识流动巧妙地融合,构成了一幅阴郁且优美的图景。“丘陵草地、教堂,三三两两散布着羊儿,白色中闪着一丝硫磺色,在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下吃草”[3](1),几笔简单的勾勒,就为伍尔夫的死亡营造了一种凝重的氛围和寥落的景象。不仅如此,不时回旋在伍尔夫耳畔的轰炸机的嗡嗡声,更加重了她的危机感。在看到河岸边一个工人清理沟渠的景象时,伍尔夫主观地看重他者的成功,又反观了自己的失败与失落,“她只不过是个有天赋的怪癖者”[3](1),这样的幻灭感,使她执意走向水中,拥抱死亡。然而,在走向水中之时,伍尔夫并非没有犹疑,她不断回想丈夫伦纳德和姐姐瓦妮莎曾经有过那么一刻,这位女作家打算放弃死亡,但是 “站在没膝深的流动着的水中,她决定不这么做”[3](3),作者将这一意识的逆转与流动的河水凝结在了一起,永恒流动的河水如人生生不息的存在状态,伍尔夫此刻的选择有种向死而生的意味。对于伍尔夫死亡的感觉体验,坎宁安也用文字表现了出来:“水流包围了她,以这样突然地、汹涌的力量攫住了她,感觉就像一个强壮的男子从河底升起,抓住了她的腿,抱在胸口。有种亲切的感觉。”[3](3)这种暖色调的对于死亡的温情叙述与之前的阴郁氛围形成了色彩、情感的强烈对比。

2.孤寂凄凉

小说在讲述20世纪末克拉丽莎的故事时,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女主角去看望好友理查德,通过她的视角描绘了理查德的房间,到处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屋子,映照了理查德的境遇和心态,也预示着理查德的死亡。童年时期父亲的去世及母亲的出走给理查德幼年的心理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这些创痛使得理查德内心深处存在着危机感和幻灭感。事业上的辉煌与女友克拉丽莎的爱一度抚慰了他的伤口,然而内心的焦虑和恐惧仍然不能消除,没有能力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及适应新的环境,一味躲在自己的熟悉的物理空间 (死气沉沉的公寓)和精神空间 (诗歌创作)就是其突出的表现。更为可悲的是,艾滋病的困扰,激活了之前的创伤,两者从精神和肉体上造成了理查德更大的恐惧。因此,他 “听任事情走下坡路,这样长久地放弃对自己一般性的照顾——简单的个人卫生,正常的营养——以致耗尽了自己。”[3](54)

二、死亡书写的成因

1.对死亡书写的审美追求

从古至今,人面对死亡总是带有恐惧和焦虑感,正如叔本华所言:“既然人最根本的欲求是生命,则在世人眼里,他的最大的敌人便莫过于死亡了,因而他最为恐惧的也就是死亡了”[4](216)。然而,在坎宁安的笔下,死亡则叙写着另一重意义上的审美体验。文中,作者刻意抛却了残忍的死亡场面的展示,取而带以诗意的笔触展现人物死亡的美感。譬如在刻画伍尔夫死亡时的个人体验时,文中就用了 “亲切的感觉”这种暖色调的叙述,消解了死亡带来的压抑、沉郁之感。伍尔夫及理查德的死亡自我毁灭的背后,实际是一种以死换得重生的尝试,死亡则具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狂欢化语境,即死亡孕育着新生。“这个自毁的冲动受生命本能的压制而减弱,或改转了方向。不过有时候生命本能失去这种能量,这时死亡本能可能借着 ‘自杀’方式表现出来了”[5](100),无疑,小说中的人物把死亡看做了一种治愈创伤、摆脱困境的一种方式。

2.对人生存现状的反思

后工业文明的急速发展在带来极大的物质丰富的同时,也对人的精神生存带来极大的困扰。不仅如此,20世纪末美国的末世之感也加重了人的危机。迈克尔·坎宁安正是体察到了这一点,在作品中着意刻画了人物的死亡,不单是肉体的死亡、精神的死亡,还有现代人虽生犹死的精神状态。作为美国社会转型发展的亲历者及现代人精神状态的感受者和观察者,坎宁安用死亡来表达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则体现了其介入现实的使命感和强烈的人文关怀。

三、作家的现实主义情怀

1.关注女性的精神困境

坎宁安从死亡主题切入,串联起了三个不同时空的女性故事,表达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生存的种种困境。透过创作来反思自身的生存和价值则成为了伍尔夫生活的中心。一度的抗争,也没能改变这个社会给女人带来的枷锁,伍尔夫最终选择了死亡,女性身份及价值探寻的失败造成了她的精神困窘,催生了死亡的情绪。20世纪40年代生活的克拉丽莎·布朗及90年代的克拉丽莎则都经历着如伍尔夫一样的痛苦和焦灼。前者被困在家庭琐事之中不能脱身去实现自身的价值,后者则在追求自由和自身价值实现的同时也遭遇了质疑和无法消解的痛苦。尽管三个女性分处不同的时空,但其实都在讲述着相同的故事:女性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争取及实现自身价值的种种困境。当然,文本中没有一味地表现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种种挣扎,女性为证明自身价值所做的种种努力也被完整地诠释了出来。劳拉·布朗就曾逃离家庭,远赴加拿大,最终经过个人的奋斗成为了一名图书管理员。克拉丽莎则与同为女性的萨莉成立了家庭,勇敢地战胜了舆论的非议及来自女儿的责难。坎宁安双性恋身份使其对前辈女作家的 “雌雄同体”的理论有着深刻的体悟。伍尔夫曾说:“如果我们能从奴役中解脱,我们也就能将男人从暴政下解放。”[6](1374)的确,男权社会压迫的不仅是女性,同样也包括男性。因此,“消除两性之间的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消除建立在两性对立基础上的整个社会意识、思维模式、伦理价值标准”[7](157),恐怕是实现两性和谐共处及平等对话的有益途径。作者在探讨女性精神困境的同时,也对消除两性差异进行了深刻的思索,正是基于此,使文本具有了强烈的现实主义力量。

2.超越死亡

作品中坎宁安对于死亡的书写绝不是要传达死亡所带给人的毁灭感,而是通过死亡这一主题使人反观生的意义,乐观面对人生,正如冯沪祥在 《中西生死哲学》所言:“在死亡及哀悼中,与其说我们需要逃避痛苦经验,不如说我们需要勇气去面对它们。与其说我们需要平静,不如说我们需要克服痛苦的力量。如果说我们选择爱,我们也就必须具备哀伤的勇气。”[8](6)克拉丽莎在见证了好友理查德的死亡之后,并没有沉溺痛苦。相反,她在萨莉及女儿身上找到了生命的支点,决定执着、坚韧地直面不完美的人生:“我们的生命似乎会有那么一个时刻突然绽放开来,给予我们所期望的一切,虽说除了孩子也许连他 们也包括在内,谁都知道这些时刻的后面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其他的时刻,黑暗得多也困难得多的时刻。但是我们仍然珍爱这座城市,珍爱清晨;我们更加希望的是得到更多期望的一切”。[3]216对于克拉丽莎这段心理描写,影片 《时时刻刻》也做了经典地还原,她休息之前环顾四周的温情目光及她释然的微笑则预示着她超越生死,走向了新的生命旅程。影片在此时配以的伍尔夫的画外音则加深了对于主题的诠释:

Dear Leonard,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nd then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and last to know it,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and then to put it away.

克拉丽莎的微笑与伍尔夫的画外音在此处融汇可谓珠联璧合,既完美呈现了超越死亡的主题,又引人无限深思。

结语

坎宁安在小说中书写了大量的死亡,然而却没有停留在对于死亡的呈现上。他通过对死亡主题的准确把握,以此为切入点来探讨当下人的生存危机及精神困境。作家赋予了书中的诸如克拉丽莎等人物以积极的心态来直面死亡,乐观人生的态度,显然凝结着他本人对生命、人事的思考,也反映了坎宁安期待当今深陷危机的人战胜恐惧与挫折,直面人生的种种愿景。从这个层面来讲,作者这种强烈地介入现实的姿态,不仅是文本极具现实主义精神,而且充满了人性的厚度与温度。

[1]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2]李桂荣·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3](美)迈克尔·坎宁安·时时刻刻[M].王家湘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4]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美)诺尔曼·布朗·生与死的对抗[M].冯川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6](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随笔全集[M].王斌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7]吴庆宏·弗吉尼亚·伍尔夫与女权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8]冯沪祥·中西生死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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