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的苏联观(下)

2014-03-20 15:01李春林
文化学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阶级

李春林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如前所述,鲁迅对苏联的批评是一种间接、婉曲的方式,这主要是由于鲁迅既乏信息又无亲身实践体验造成的,然而,从中却透视出这样的消息:鲁迅对苏联式的共产主义已有所怀疑,甚至质疑。鲁迅十分关心爱罗先珂回国后的命运当是一例。有一次他同荆有麟谈起一位日本朋友来信说爱罗先珂回国后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后经戈宝权先生调查,爱罗先珂活至1952 年[1];荆有麟问鲁迅:“他大约反对共产党吧?”鲁迅回答道: “我想是的!他主张用和平建立新世界,却不料俄国还有反动势力在与共产党斗争,共产党当然要用武力消灭敌人,他怎么会赞成呢?结果:他就被作为敌人而悄悄消灭了。”[2]从语风上不难看出鲁迅对苏联政权滥用暴力的不满与质疑。鲁迅对苏联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苏联使穷人得了好处,所以他向往这个国家,捍卫这个国家,这诉诸于理智层面,主要体现在他的杂文创作中;另一方面,他对这个“新型国家”建立过程中及其以后产生的过多的血与污秽心存抵触,这更多地诉诸于情感层面,主要体现在他对“同路人”文学的译介和私下谈话中。鲁迅对于他曾心向往之的苏联的矛盾态度,其实折射出他对暴力革命与人道主义两者之间的悖论关系的认识,这使他的内心世界格外焦灼与痛苦。

鲁迅承认在穷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的过程中暴力革命的不可避免性:“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3], “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4]他反对托尔斯泰的“勿以恶抗恶”,他还对俄国革命后原来的被统治阶级对于统治阶级、穷人对于富人的猛烈报复进行辩护:“俄皇的皮鞭和绞架,拷问和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人民的。”[5]即是说,被统治者对于统治者的报复乃是由于统治者的过于凶残,因而是必然的,合理的。特别是在他亲身经历的政治斗争中目睹了许多革命者和青年人的牺牲,情绪更加愤激,写出了“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延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6]的警句。随着他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掌握,他必然将此种情绪层面上的对于暴力革命的肯定提升到理智层面——对社会主义的苏联的肯定乃至赞美。

鲁迅毕竟不是政治家,甚至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革命家,如他本人所说:“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7]。他说“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8],这是在提醒左翼作家们不要将革命想得十分美满,一到革命中来便会失望,甚至像叶遂宁那样自杀;其实这也是在警醒自己。在此处,一方面,鲁迅显示出自己对于革命的暴烈与残酷有着清醒的认识,同时“血”与“污秽”的联用,亦传达出他对此并不欣赏的心曲。他承认在俄国和中国这样的残暴专制社会,暴力革命的不可避免性,同时他又希望最好能以有秩序的改革取代暴力革命:“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用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9]事实上,鲁迅对于暴力革命的态度亦存在着理智与感情的矛盾。倘若我们仔细地谛听《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声音,是会体味到其中的悲剧意蕴的:历史的必然要求的实现,却需要在“血”与“污秽”中前行。这是鲁迅所不愿意见到的。学医出身又笃信进化论的鲁迅历来珍视一切生命,他对于生命死亡的无量悲悯甚至扩展到动物界:被黑猫吃掉的小白兔,被老鹰吃掉的鸽子,被马车轧死的小狗,被蝇虎咬住的苍蝇,……都引起他极大的哀痛,他们都“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10]地彻底泯灭了。对于生命进化途程中最美的花朵——人——的生命他自然更加珍惜。“人得要生存”是鲁迅的基本观念,因此他强调“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虽然他认为“人生必死”的命运无法逃避,但他“并不想劝青年得到危险,也不劝他人去做牺牲,说为了社会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镌起铜像来。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你自己先去死吧。”[11]这无异于是对极力宣传以死亡为代价换取革命胜利和美好未来的某些革命家的嘲讽。“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12],而暴力革命必然导致大量的人的生命的丧失,——尤其是在战争中不论敌我两方,其中绝大多数人是穷人和弱者。以穷人和弱者为本位的鲁迅当然在感情上对此抵触。

简言之,理智上对社会变革的认同与感情上对社会变革以恶的形式来实现的抵拒,酿成了鲁迅苏联观的复杂。

另一原因是,鲁迅作为一位世界级的大知识分子有着无与伦比(至少在中国如此)的独立意识和独立人格,其重要表现之一即是与任何权力保持着距离。这样,他对社会与历史的观察与审视就有了自己独特的角度,可谓一种变视角。

鲁迅一生自觉地为劳苦大众而战叫,总“要想替穷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13],如前所说,穷人是否得了好处,乃是他对一个社会、一个政权优劣的重要评判标准。这与罗尔斯《正义论》所提出的一个社会是否正义看其所出台的政策是否总对社会最弱势者有利有着同样的意蕴。鲁迅正是根据彼时他所得到的有限信息,认为在苏联是作为弱势者的劳苦大众当了主人而因之对其予以肯定的。可以说这是平民的视角。

鲁迅又不做大众的附庸,他对一个政权的评判更采取伦理的、道德的、人性的、不独是改善人们的物质生活而且使人能够享受人的个性自由的视角——知识分子的视角。以此视角考察苏联,他更关注个体的命运。对于没有亲去苏联的鲁迅,文学作品就是其重要途径。鲁迅对“同路人”作家的兴趣,正在于他们用个性化的创作,写出了个体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与命运遭际。结果由于视角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景观。所以他必然在对苏联的肯定中有所不满与微词。

同时,他对知识分子与时代和革命的关系亦即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亦有独到的认知:两者乃是“歧途”。

他在谈到社会发展进化时说:“……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持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14]鲁迅从来不认为文艺必须从属于政治,而是要对政治保持批判的态势,这样社会才能发展。这就使得作为文艺创作主体的文艺家(知识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政治统治的执行者的政治家经常性地处于对抗中:“知识阶级对于别人的行动,往往以为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先前俄国皇帝杀革命党,他们反对皇帝;后来革命党杀皇族,他 们 也 起 来 反 对。”[15]“真 的 知 识 阶级……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16],他们总是同情弱者,不愿看到血与污秽,所以就易于为当权者所讨厌。那么知识阶级就总是与政治家背道而驰吗?非也。当台下的革命的政治家为了穷人的利益而去革台上的为既得利益集团服务的政治家的命时,文艺家或曰知识阶级是与这革命的政治家同路的,他们是“同路人”,甚至讴歌革命;而当原来是台下的革命的政治家取得胜利、大权在握、成为新的社会的强者、新的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表时,知识阶级就不再讴歌革命了。他们对于新的政权有其继续拥戴的那一面——这是革命前的立场的惯性,——然而,他们更关注的是新的政权的执掌者对穷人和一切弱者的态度,因为“穷人,被压迫者,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才是战士所赖以存在的物质根据”[17],更是知识阶级赖以存在的物质根据。而“在中国,历来的胜利者,有谁不苛酷的呢。”[18]这是他对中国的观察,其实一切专制国家大体均如是,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就曾说过:“胜利者并不基于胜利而表现得宽容仁慈,而是更加冷酷残忍,肆意摧毁一切。”[19]两位哲人对历史的洞察可谓高度一致。尤其是“对一个没有民主概念的民族而言,其革命政权会走向独裁专制乃是必然的结果”[20],斯大林的暴政和托洛茨基的著作《为恐怖主义辩护》从实践和理论两个方面对此作了证明。所以真正的知识阶级必然要对这些“胜利者”保持高度的警醒,与这些原来的“同志”或曰原来的“同路人”拉开距离,否则极易成为新权贵的附庸。诚如鲁迅所说: “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21]此处清楚地昭示出,在鲁迅看来,与“有权力者”的对峙,乃是知识阶级的根本属性。事实上不论革命前抑或革命后,台上的“有权力者”总是要与台下的“无权力者”处于对立矛盾中(毛泽东认为在社会主义国家此种矛盾是非对抗性矛盾,然而毕竟是一种矛盾),在这一矛盾冲突中,知识阶级只能选择站在“无权力者”一边。所以,在他觉察、发现了苏联的不如意处,并非一切都好时,不满、批评意绪油然而生。可是又由于不愿与当时围剿苏联的所谓帝国主义阵营沆瀣一气,出于一种战略上的考虑,他对苏联的批评就采取了婉曲的、间接的方式——当然也是由于此时的他对苏联的了解十分有限。

尽管鲁迅对苏联的批评是婉曲的,然而仍体现出他作为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品格和敢于向权力(无论其为何种样态,打着什么旗号,只要它欺压人民)挑战的无畏精神。民国前,他反对清朝专制统治,民国后,他反对北洋军阀统治,后来又与国民党反动统治不共戴天,无论政权的高压或收买,他都矢志不移。他成了自己所由出身的阶级的逆子贰臣。他走向了新的阶级,走向了共产主义。但他只要知道真相,就绝不盲从。苏联业已扼杀的作家,他敢于译介。那并非对新政权歌功颂德的文学流派,他表示出自己的心喜。人说1927 年“四·一二”政变后,他成为党的一名小兵,可是他却对党在文化战线上的领导干部从不尊重,称其为“元帅”“工头”“奴隶总管”“四条汉子”,因为他看透了这些人口头上称自己为新兴阶级的代表,实质上却是借革命以自肥的利己主义者。他不加入中共,亦并非什么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更有利于战斗,而是从苏联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从“同路人”作家的创作与命运中感觉、体味到自己与政党政治的疏离性:他太喜爱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事实上,他对苏联的认知与对中共的态度是一种互文关系。他深知自己的独立性将会给他带来的命运:他在与冯雪峰的一次谈话中,曾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22]。虽然是以调侃语气出之,但所透示出来的却恰恰是心理真实。这也恰与后来毛泽东所言解放后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23]相呼应。毛泽东与鲁迅的心委实是“相通”的:他们彼此之间太互相了解了。冯雪峰曾将鲁迅判为“同路人”,后来还为此作过检讨[24]。其实,他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鲁迅确实是一个“同路人”,所以他才对苏联“同路人”作家惺惺相惜。

鲁迅永保自己的独立品格、敢于向任何权力挑战的立场,确保了他成为被统治者和弱势群体的代言人,成为知识分子的世界性的楷模。

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曾这样写道:“我痛苦地经历了1905 年的小规模革命。我认为革命是不可避免的,并且欢迎它。但它所使用的方式和产生的道德后果令我厌恶,激起了我心中的反感。”[25]我觉得将此移来评判鲁迅的苏联观亦恰中腠理:鲁迅认为沙皇专制制度被革命所推翻而为新的苏维埃政权所取代不可避免,而这个政权使穷人得了好处,所以他欢迎它;但它在建立和巩固的过程中有那么多的“血”(“使用方式”)和“污秽”(“道德后果”)使得鲁迅对其颇有微词,乃至心存厌恶。事实上鲁迅意识到革命手段与革命目的之间、革命目的与革命结果之间存在着悖论,而手段的暴烈会导致结果的暴烈,通过“邪恶”的手段难以达到圆满、美好的目的。所以他更属意于“较有秩序”的“改革”,以为“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然而,专制统治者是很难实行有利于穷人而不利于富人的改革的,所以在专制国家暴烈的革命很难避免发生。今日世界亦如是,如利比亚、埃及。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就在于力促“较有秩序”的“改革”,而当“天然崩溃”似的革命发生时,要用尽浑身解数,减弱、抵消其“崩溃”烈度,使得在“恶”的形式进行的社会变革尽量付出最小的代价。这就是我们今天研究鲁迅的苏联观的现实意义:不独是对中国的,也是对世界的。

[1]戈宝权. 鲁迅与爱罗先珂[N]. 光明日报,1961-10-18.

[2]荆有麟.鲁迅回忆断片[M].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 著: 上 册[C]. 北 京: 北 京 出 版 社,1999.152.

[3]鲁迅.两地书·一0[A].鲁迅全集: 第11 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

[4]鲁迅.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A].鲁迅全集:第3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42.

[5]鲁迅. 集外集拾遗·《争自由的波浪》小引[A].鲁迅全集:第7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04.

[6]鲁迅.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A].鲁迅全集:第3 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63.

[7]鲁迅.三闲集·通讯[A]. 鲁迅全集: 第4 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9.

[8]鲁迅. 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A].鲁迅全集:第4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3.

[9]鲁迅. 书信·200504 致宋崇义[A]. 鲁迅全集:第11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69.

[10]鲁迅.呐喊·兔和猫[A].鲁迅全集:第1 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52.

[11][15][16]鲁迅. 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知识阶级[A].鲁迅全集: 第8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3.189.191.

[12]鲁迅.两地书·八[A]. 鲁迅全集: 第11 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

[13][14][21]鲁迅. 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A].鲁迅全集:第7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5.114.118.

[17]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29.

[18]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A].鲁迅全集: 第8 卷[C].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2.

[19]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M].徐黎明,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71.

[20]威尔逊.到芬兰车站[M].刘森尧,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383.

[22]李霁野.鲁迅先生与未名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83.

[23]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371.

[24]冯雪峰.回忆鲁迅[M]. 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C].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553.

[25]别尔嘉耶夫.自我认知——哲学自传的体验[M]. 汪剑钊,译. 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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