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 荣 贺享雍
《乡村志》创作对谈
●文/向 荣 贺享雍
向:你的十卷本系列长篇小说 《乡村志》,已成书五卷,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宏大创作计划。在已面世的五卷中,可以看出你对小说的形式问题,已经不像一些作家那样,摆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基本上是以实录方式,再现共和国半个多世纪特别是改革开放后三十多年的农村历史,并忠实记录农民在这些历史变迁中心理与情感上的巨大波澜。不仅体现出你对故土真挚的热爱情怀,同时也表达了一个作家真正的农民立场和审美理想。通过你的作品,我真切地感到你对四川乡土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创新。你以《乡村志》为十卷本长篇乡土小说做了总体性命名,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半个多世纪特别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农村发生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但乡村自身的面貌、基础设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附着于其上的各种伦理秩序、价值观念也在不断地消失和改变。一方面传统已经丧失,一方面新的秩序尚未构建。这些历史巨变投射到每一个农民身上,无论其生活方式,还是心理与情感都产生了巨大波澜。在这种背景下,2009年我写完《拯救》后,萌生了一种以志书式的实录方式,来创作一部多卷本的长篇小说,将共和国成立六十多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乡村历史,用文学的方式形象地表现出来,使之成为共和国一部全景式、史诗性的乡土小说。每本书用三四十万字讲述一个不同的故事,表现一个不同的主题,但各卷故事均有所照应和衔接,人物亦有所交叉,分别涉及农村土地、乡村政治、民主法制、医疗卫生、家庭伦理、婚姻生育、养老恤孤、打工创业等诸多领域,合起来便让全书成为一幅气势恢弘、人物众多的清明上河图似的当代农村生活的历史图景。目前成书的五卷,分别是卷一《土地之痒》、卷二《民意是天》、卷三《人心不古》、卷四《村医之家》、卷五《是是非非》。因为是一部全方位描述与展示中国乡村半个多世纪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政治、经济、文化、观念到日常生活发展变化全景式著作,且我秉承的是“为时代立传,为乡村写志,替农民发言”的创作宗旨,因此我把总书名定为了《乡村志》。
向:四川是个方志大省,方志文化源远流长。四川历代文人都关注地方志、风土志、民俗志的修撰事宜。从汉以降,代有传人,从民国到现在,仍然保持和弘扬着方志文化传统。中国现存的历代方志中,四川排名第一,形成了领先全国的方志传统。方志传统对四川现当代文学的影响深刻悠久。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乡土小说初兴时期,四川作家陈铨在他的长篇小说《天问》中,就用风俗志的实写笔法描绘了故乡的风光和民俗。李劼人一生几乎不写创作谈,在1956年唯一的一次创作谈中,他强调丰富的生活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基础。作家既要有直接的生活,也要有间接的生活,而“间接的生活”就要“借助于书本,从中去获得许多广博的知识”。毫无疑问,他所说的书本知识也包含了他特别喜爱的地方志书。李劼人对方志的热爱和研究显然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特殊的审美影响。在他的“大河系列”小说中,其场景描写和背景陈述中有大量的巴蜀地理知识和人文景观,以及巴蜀名胜和地方物产的历史传说。有人说李劼人的小说是四川尤其是成都的百科全书,而郭沫若也说李的大河小说是“近代的《华阳国志》”。所以,李劼人的小说早已成为形象的文学性地方志。其他作家如沙汀、艾芜、周文、罗淑,以及后来的周克芹、克非、阿来、罗伟章等,均有程度不同的方志意识。所以方志意识应是四川乡土小说的一种创作传统,是四川乡土作家自觉的历史追求和审美理想,也可以说是四川乡土文学异于其他乡土文学的一种文化表征。你个人对地方志的阅读兴趣大吗?
贺:你说得很对,四川作家历来都有一种从方志中汲取文学营养的传统,尤其是李劼人。他的《死水微澜》、《大波》我曾反复阅读。我生也晚,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成都历史和社会生活,都是从他的作品里得到的。方志所记载的是一个地方的建制沿革、山川地貌、农田水利、物产田赋、风土人情、文化艺术、名胜古迹和名人轶事,具有综合性、地区性和科学性的特点,是一个地方的百科全书。宋代司马光称地方志为“博学之书”。既是“博学之书”,我们就可以想见它对一个作家有多么重要。作家不能成为专家,但掌握与了解广博的各方面知识,这应是一个作家基本的前提条件,而从地方志中去掌握了解,这是一条最便捷的路。另外,我们都知道,地域文化对文学的影响,是作家和批评家们常常挂在嘴上的一个话题,常谈不衰,常谈常新。地域文化不是作家凭空得来的,它只能发生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特定的地理环境,呈现出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地理环境的特定的精神文化内涵。我们常常说“文学有根”,根在哪里?就在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之中,而各种方志,犹如一座座硕大无朋的民族文化的素材库,等待着作家们去开发。我觉得,不论你写不写乡土文学,喜欢和热爱方志都将受益匪浅。
说到我自己,我是非常喜欢阅读方志的。这不仅因为我是乡土文学作家,需要方志中的“百科全书”知识来丰富我的创作,来凸显作品的地域特色,而且我认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这个重要的东西有时连编撰者都忽略了,就是方志文化中蕴藏的中华民族内在的文化精神。一部方志,便是一部中华民族文化内在精神的传承史。1993我举家从偏僻落后的家乡迁到县城不久,新版《渠县志》出版。我几乎是怀着激动的心情,用了几天的时间,一口气读完。我既惊讶于上面那些历史沿革、山川走向、风土民俗的记载,也被里面所介绍的名胜古迹、名人轶事所吸引。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下子知道了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上,竟然有这么多的物和事。后来这些物和事,都陆续融化进了我后来的作品里。从此我养成了喜欢收集和阅读县志的习惯。我走到一个地方,首要的一件事,便是向当地的朋友或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索要或购买当地的志书。每当我得到这样一本书时,我觉得比得到当地什么土特产都要高兴。
向:你刚才说方志文化中蕴藏着中华民族内在的文化精神,我十分认同。方志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追求与表达,通常使作家选择自己熟悉的地域故事作为书写对象,凸显出地方文化及其生存状态的地域特殊性,从而强化了乡土文学的地方色彩,也使地方性知识在地方故事中得到审美彰显。还可以使人们对中国社会与历史的认知转化为对某一个乡土的特殊状态的关注与思索,从一般原则深入到特殊问题。另一方面,方志意识还体现出乡土小说的平民立场和历史使命。清朝李兆洛说过一句名言:“夫志者,心之所志也。志民生之休戚也,志天下之命脉也,志前世之盛衰以为法戒也,志异日之因革以为呼吁也。”你的《土地之痒》专写六十年共和国乡村土地关系的变迁史,从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到承包到户,一路写了过来。从你的作品中,我们看出了你心忧天下,关注民生,洞悉盛衰,呼吁变革的人生理想和文学抱负。这种理想和抱负,也是四川乡土作家的共同特点。所以,方志意识的创作理念使作家们自觉地关注地方性经验,着力书写地域文化和乡风民俗,刻意表达具有本土色彩的生存状态,从而建构起一种具有本土特色的审美化的“地方性知识”。我想知道你读了哪些地方志,它们对你写《乡村志》有影响吗?
贺:当然首先是《渠县志》,因为我的脐带紧紧地缠绕着这块土地,没法割断,如果我对这方水土都不了解,还怎么写作?现在我保存的《渠县志》,既有清乾隆、嘉庆、同治和民国时期的老志,也有改革开放后编撰的新志。这些志书在我手里,有的已经翻卷了边,有的翻脱了线,有的上面划了一道道杠杠。然后是川东北各县的方志。十多年前我就托朋友,分别搞到了《万源志》、《宣汉志》、《开江志》等方志。不久前我又托我们县志办的朋友帮忙,又分别搞到了 《大竹志》、《达县志》、《巴中志》、《通江志》、《邻水志》、《南充志》《广安志》等。除此以外,我喜欢收集各地的志书。我觉得拥有一部志书就是拥有一座宝藏。
志书给《乡村志》的写作带来了重要的帮助。以卷一《土地之痒》为例,全书融时代风云变幻和农民日常生活于一体,既注重时代宏观变化对农民微观生活的影响,又注重微观生活对宏观世界的折射;在对现实生活做真实反映的同时,也注重对影响人们行为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神话传说等民间文化的深入挖掘。那些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神话传说等“地方色彩”和“民俗风情画面”,多取自县志上的风土民俗篇。例如:渠县人爱吃稀饭,曾有一个夸张的段子说:飞机从渠县上空飞过,上面的人都能听见渠县人喝稀饭的声音。因而外地人形容渠县贫穷,便以“稀饭县”相称。其实吃稀饭是一种很好的饮食习惯。
向: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讨论地方性知识在乡土小说创作中的重要性。乡土小说的叙事材料是地方故事。而地方性经验是建构地方故事的核心元素。当地方性经验艺术地转化成小说文本后,地方性经验也随之转化成了地方性知识。你小说中对地方性知识的传承和创新,比如说民俗文化、农事经验、身份认同等与地方性知识的关系,都是我以后需要研究的问题。地方性知识与方志文化直接关联,在你看来,四川的方志文化传统对四川现当代文学创作有些什么关系或影响?
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世界各国的作家都在努力将区域文化作为审美对象来创作小说,以你前面所说的地方性知识,来突出自己民族文化特色,保住本民族的文化之根。在这样一种文化自觉的背景下,国内的许多作家尤其是从事乡土题材创作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头脑里树立了一种方志意识,有的甚至干脆直接用方志体的形式来创作小说。我们四川作家一直都有比较强烈的方志意识。这一方面是由于四川源远流长的方志文化传统,如你在研究中指出的那样:四川不仅有中国最早的地方志《巴郡图经》,有被梁启超称为方志之祖的《华阳国志》,而且后来历代编撰志书的种类和数量,都居全国之冠,是名副其实的方志大省。第二方面,是四川的前辈作家的影响和后辈作家的承继。在一代一代四川作家笔下,都能看到十分明显的方志意识,而且这种方志意识不是外在于形式上的,是融入到他们的血脉和骨子里的。四川作家这种自觉的历史追求和审美理想,路一直走得很稳。他们很少在形式上标新立异,更不去玩弄什么花拳绣腿,而是将所有地方性知识,都化入到小说文本的故事和人物之中,不着一点痕迹又让人切切实实感到那些丰富、生动、隽永的地方性知识无处不在。不管小说怎样变化,讲好一个有头有尾、生动曲折、环环相扣、波澜横生的故事和塑造那么几个形象生动、栩栩如生、立得起来的人物形象,是小说永恒的主题。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四川作家做得很好。
向:鲁迅笔下的鲁镇和未庄虽然是地域性的某一个乡镇,但阿Q、祥林嫂乃至孔乙己却是民族的隐喻形象,鲁镇故事已然上升成中国故事,鲁镇和未庄的地方性知识在故事的语境中已经悄然渗透出它的普遍性意义。沈从文的湘西边城亦是如此,湘西如歌如泣的美妙风情既是湘西的亦是民族的。也就是说,他们对地方故事的书写和表达,是既能入乎其中亦能出乎其外。而从审美视域来看,如果对地域生活的特殊性过度书写,也可能带来叙事的局限性,导致文学普遍意义的某种缺失或匮乏。当下一些讲述地方乡土故事的小说,虽然彰显了地域的特殊性,但对普遍性意义的提升与追求略显不足,这也是部分乡土小说气象和格局显得局促,难以产生深刻影响的原因。阿来的《空山》在处理地方经验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关系时,对此就有清晰的认识。他说“机村故事是有一定独特性的,那就是它描述了一种文化在半个世纪中的衰落。同时,我也希望它是具有普遍性的,因为这个村庄首先是一个中国的农耕的村庄,然后才是一个藏族人的村庄”。你是否发现方志意识会给小说写作造成某种局限性?看得出来,你在创作《乡村志》时,在努力避免这一局限。你的创作意图和审美理想,是想将地域经验与中国经验统一起来,想把川东北山区贺家湾的故事作为一个隐喻和象征,从而从总体上象征中国故事。那种对地域经验的普遍性追求是非常突出的。读完《土地之痒》之后,一部贺家湾建国后的土地改革变迁史几乎就是新中国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土地改革史,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贺:你说的这一点确实非常重要。作为一个乡土作家,能从方志中汲取地方性知识,运用到写作中去,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描写过度,确实可能带来叙事的局限,结果造成地方性知识倒是丰盈了,而文学的普遍意义却不高。要克服这一现象,只有像你说的那样,“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好在当今全球化这个时代,一个作家稍微具备一点宽广的眼光,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首先是在这个社会剧烈的转型时代,村里那些事无论大小,都早已不是孤立的事。此村庄发生的事,彼村庄同样也会发生;不但牵涉到村庄内部,也可能牵涉外部,牵涉城市,甚至牵涉国家,牵涉世界。作家的叙事不在大小,而在于深入和立体地发现和挖掘到事物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作家要有这样一双慧眼,善于从村庄个别的、独立的经验中,发现它们与全局的、时代的千丝万缕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那么呈现在作品的任何地域性经验,都可能是全国的普遍性经验,而不是狭隘的地方主义。在《乡村志》的写作中,我不断反复地告诫自己:注意,注意,千万注意,你是在写中国,而不只是“贺家湾”。
国内首家区级评论家学会挂牌成立
全国首家区级评论家组织——深圳市宝安区评论家学会日前在位于沙井新桥社区的深圳市大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挂牌。《文学报》社长兼总编辑、评论家陈歆耕,广东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小说家孙丽生,深圳作协驻会副主席于爱成,深圳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评论家南翔,本刊任芙康等人与会。在宝安区工厂打工多年的草根评论家唐小林当选为会长。羊城晚报出版社出版的唐小林评论集 《天花是如何乱坠的》研讨会同日举行。
近年来,宝安区一大批草根评论家脱颖而出。据统计,从去年至今,全区共有三十余名评论家在全国各类报刊上发表评论作品五十余篇。唐小林、廖令鹏、樊子、谢端平等一批评论家已经成熟,其众多精彩评论作品引起文坛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