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狄 青
夏洛蒂、艾米莉,还有安妮
●文/狄 青
从车水马龙的伦敦前往位于北英格兰的西约克郡荒原,感觉比想象中的似乎还要遥远。
车下了高速,缓慢行进在被称为大不列颠岛脊梁的奔宁山脉的高丘缓坡之间,我仿佛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时空里的英国。这无疑是瓦特与牛顿诞生之前的英国啊!和萨姆塞特·毛姆与格雷厄姆·格林笔下的英国无关,甚至也和狄更斯书中工业革命后被烟霾困锁的英伦无涉,它能让我联想到的只有罗伯特·彭斯的荒原诗歌,对了,还有托马斯·哈代小说里面的某些景物。啊,那满山遍野开满的紫色小花又是什么?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石楠花吗?没错,这就是被三位天才女作家曾经反复描摹过的石楠花啊!还有那废弃的古堡,那难道就是——《呼啸山庄》里的画眉山庄吗?——有石楠花,有废弃的古堡,霍沃思果然已经近在眼前了。
在伦敦就听人讲,当你看到了石楠花,就等于看到了霍沃思。没错,石楠花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然成为了霍沃思的标签,全世界喜爱三姐妹的人都知道。
英国人说霍沃思是一座小镇,我以为是抬举它了。在我来看,这里充其量就是一座小山村罢了。沿着村中心铺满鹅卵石的陡坡路缘山而上,经过几间门面不大的小店,在接近村子的最高点,即可看到不远处那座矗立于山坡之上、曾经孕育了三位世界级大作家的宅邸——一幢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青灰色石砌二层小楼。小楼被掩映在浓密的绿荫之中。楼外有一道石墙围成的小花园,将小楼与右侧的一片墓地隔开。而小花园的前方则正对着一座古老的教堂,女作家们的父亲老勃朗特先生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差不多一辈子,成为偏僻的霍沃思以及周边一些村庄的村民们精神上的依傍。这位做过铁匠后靠自学考上剑桥圣约翰学院的牧师,一定是发自内心地爱着文学,在他每一回从山外带回霍沃思的行李箱中,装得最多的往往就是各类文学书籍。据说他会在那些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用他浑厚的男中音给全家人朗读乔叟和弥尔顿的诗歌。除了阅读,老勃朗特牧师还喜欢绘画和音乐,他的这些艺术修为,无疑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身边的四个子女——女儿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和安妮·勃朗特,儿子布朗威尔·勃朗特,但令老勃朗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四个孩子的名字有朝一日竟然都会被载入英国文化艺术史册,尤其是三个女儿,更是在世界文学史上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我站在夏洛蒂的闺房中间,有一抹阳光透过窗子恰巧打在我的脸上。当初,娇小的夏洛蒂就是在那扇偏西的窗前夜以继日地写作《简·爱》。窗子外,是绿草覆盖的缓坡;缓坡上,是浓密的树林。说实话,有一刻,我有那么一点儿紧张,仿佛夏洛蒂还在这间房子里生活和写作,而且我仿佛还能听到女孩子们的高跟鞋踩踏楼梯的响亮跫音,那个上楼最快的应该是安妮吧,那个比较缓慢的,应该是艾米莉……在我来看,夏洛蒂与艾米莉在性格上的差异其实决定了她们作品之间的巨大差异。在霍沃思她们二人各自的闺房内,我发现她们之间的绘画画风与作品笔迹都很不相同,倒是安妮瞧上去更加中规中矩,当然,三个女人的笔迹实话说真的很秀气,她们的绘画水平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而且就连各自的编织针线功夫瞧上去都不相上下。不过,要论胆识,还是姐姐夏洛蒂更胜一筹。1836年,二十岁的夏洛蒂就把自己写的几首诗偷偷寄给了当时英国的桂冠诗人骚塞,关键是骚塞回信了,他认为文学根本不是女人的事业,而且在他看来,夏洛蒂在文学方面也完全没有特殊才能。这位“湖畔派”诗人的重要代表决不会想到,正是这个他认为完全没有特殊才能的夏洛蒂·勃朗特仅仅在十年后就成为了轰动英语世界文坛的作家。相比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艾米莉更沉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据说夏洛蒂曾直言不讳地告诉艾米莉她并不喜欢《呼啸山庄》的创作手法,相比而言,夏洛蒂反倒更欣赏小妹安妮的文笔。
这座看上去格局很好的小楼内不仅有勃朗特姐妹们令人感觉温馨的闺房,甚至还有佣人的房间,这让我心中长久以来对《简·爱》与《呼啸山庄》作者们贫穷的认定发生了动摇。而事实上,这座小楼并非是老勃朗特的私产。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英国,这种楼房是教区无偿提供给神职人员的住所,神职人员在此工作多久就能和家人无偿居住多久。从这一点来看,别无谋生手段的老勃朗特牧师,其长寿简直就是上天的刻意安排,是上天让这座小楼没有很快被收回,而在老勃朗特临终之前,又因为他三个了不起的女儿的缘故,这座小楼由政府干脆买下,遂永远地成为全世界文学读者心目中的圣地。
在这栋小楼内驻足流连,我仿佛看到了姐弟四人成长的全部轨迹。小时候,他们在二楼专门的游戏室内嬉戏玩耍,之后又在那里学习书画和手工制作。成人后,他们在琴房里弹琴,在书房里讨论文学、交流创作心得;在闺房里思考人生,憧憬未来美好生活。在夏洛蒂的带领下,她们姐弟还创办了一份手抄的刊物——《年轻人的杂志》,自编自写自读。姐弟四人实际上形成了一个文学艺术沙龙,夏洛蒂显然是这一文学艺术沙龙的领袖,她作为年长者不仅是一个优秀的组织者,而且也更具有文学鉴赏力。她最早发现了自己和姐弟们身上所潜在的文学创造力,在开始创作小说之前便筹资自费出版了三姐妹在少女时代写作的诗歌,从而使她们身上的文学创造力得到开掘和发挥。终于,在1847年,三姐妹的三部长篇小说《简·爱》、《呼啸山庄》、《阿格尼斯·格雷》同时出版,犹如从偏僻的霍沃思投出的集束炸弹,一下子炸翻了英国文坛。就连当时英国的著名女作家盖斯凯尔夫人都不辞辛苦地从遥远的曼彻斯特赶到闭塞的霍沃思来拜访。
霍沃思原本就是荒凉偏僻的山区,曾经人迹罕至,再加上勃朗特一家一向离群索居,因此供三姐妹游玩的地方只有环绕霍沃思的一望无际的荒原沼泽和西边的一座小山包。位于小楼西侧的这座无名小山包显然是霍沃思方圆几十里内的海拔最高点。在差不多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三姐妹都会爬到这座小山包上,她们坐在石楠花花丛中,编织着各自作品中的人物,也憧憬着属于她们各自的爱情和未来。而说到爱情,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夏洛蒂,艾米莉跟安妮的爱情只能用空白来形容。而夏洛蒂的爱情之途也难说顺利,如果需要找一个“关键词”来形容的话,我以为这个词是“拒绝”。因为不是她在拒绝别人,就是别人在拒绝她。夏洛蒂在比利时布鲁塞尔求学期间爱上了她的老师赫格先生,却被对方屡次拒绝。霍沃思小楼内保存有一封夏洛蒂写给赫格先生的情书,用词华丽且炽热,像是一篇优美的言情散文。当然,夏洛蒂也先后拒绝过四位求婚者,直到第五位求婚者站到她的面前,她的芳心才开始被打动。这个叫尼古拉斯的爱尔兰人是老勃朗特牧师的助手,老勃朗特瞧不上他这个助手,因而极力反对,但夏洛蒂就像简·爱爱上了罗切斯特先生那样,义无反顾且破釜沉舟,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既然是三姐妹常去也是最喜欢去的一座山,我一定要爬上去看一看,去坐一坐,去亲身感受一下为作家们创作出不朽名著提供灵感的地方。
从勃朗特一家居住的小楼前去西边的小山,需要先穿过教堂前的墓地。我在伦敦看到的墓地都很疏朗,墓碑的间距很大;而霍沃思的墓地却非常拥挤,墓碑与墓碑之间的缝隙很小,密密匝匝的。穿过了墓地是一条被遮天蔽日的绿植环绕的小径,把小径走到尽头,便是那条上山的路了。换句话说,也就是那条勃朗特三姐妹当年不知道来回走过多少遍的路了。
山路不算崎岖,也不算陡峭,只是鞋底的沙石多少有些硌脚,不知道当年三姐妹去山上玩的时候穿的都是什么鞋,是否硌脚?尤其是夏洛蒂,她闺房里展示有她当年穿过的鞋,那显然是属于一双小脚的,看上去只有33、34码的样子,不过,她笔下的简·爱倒是很能走山路呀,书中的简·爱像夏洛蒂一样的娇小玲珑,脚小脚大看来与能不能走路没有关系。
以写作者的眼光去看,我最喜欢的当然是夏洛蒂。在《简·爱》中,有夏洛蒂本人和妹妹们生活的影子,但这并不代表《简·爱》就是夏洛蒂的自传体小说,更多荡气回肠的情节其实来自她非比寻常的想象力。在简·爱身上,夏洛蒂无疑挑战了当时的英国社会对女性的期望,通过主人公超越财富的对纯洁情感的追求,超越地位的对人格平等的追求,讴歌了一位弱女子寻求自我价值、个人尊严及经济独立的坚韧意志与大爱情怀。《简·爱》大量运用心理描写是小说特色。全书构思精巧,情节波澜起伏,夏洛蒂还以抒情的笔法描写了主人公之间的真挚爱情和家乡霍沃思的独特风光,用现实主义嫁接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一扫当时英语文学创作中的虚幻、沉闷与保守。
而作为一个男人,我却本能地喜欢作为女人的艾米莉。艾米莉无疑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身材也好。当然,她诗中的某些句子在我来看,简直有仙女般的诱人之魔力。艾米莉的诗多少受到英国“湖畔派”诗人的影响,她热爱大自然,从大自然中获取创作的灵感,用诗抒发内心的复杂感情。她的诗充满美丽的想象和幻想,意境深远。但与“湖畔派”诗人们不同的是,她在诗中流露出更多对生活、对人生的空洞幻想和幽怨情绪。她通过自己的想象为自己虚构了一个诗的王国——贡达尔王国。她创作的大多数诗歌都与这个王国有关。她叙述这个王国里发生的一切,描写自己对这个王国的感情。她通过对从贡达尔国放逐出来的女王的描写,影射了一个时代的动荡不安,表达了人民对和平美好生活的追求和渴望。艾米莉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创作诗歌,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马修·阿诺德在《霍沃思墓园》一文中认为,艾米莉的诗歌大概是拜伦死后无人可比的,但她的小说《呼啸山庄》掩盖了她在诗歌创作上的光芒。说实话,我不是英美文学专业研究者,但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在艺术结构与表现形式上都深深受到《呼啸山庄》的影响,没有《呼啸山庄》应该就不会有后来我们看到的《喧哗与骚动》。
萨姆塞特·毛姆在1948年应美国《大西洋》杂志请求向读者介绍世界文学十部最佳小说,他选了四部英国小说,其中之一便是《呼啸山庄》,他在推荐文中写道:“我不知道还有哪一部小说其中爱情的痛苦、迷恋、残酷、执著,曾经如此令人吃惊地描述出来。《呼啸山庄》使我想起埃尔·格里科的那些伟大的绘画中的一幅,在那幅画上是一片乌云下的昏暗的荒瘠土地的景色,雷声隆隆拖长了的憔悴的人影东倒西歪,被一种不是属于尘世间的情绪搞得恍恍惚惚,他们屏息着。铅色的天空掠过一道闪电,给这一情景加上最后一笔,增添了神秘的恐怖之感。”
而安妮呢?她则是我最想当作异性朋友的一个。她也很漂亮,有一头浅棕色长发,据说眼睛是紫罗兰色的。作为小妹,她总是温顺地躲在姐姐们的身后,安静地倾听姐姐们的教诲,总是把自己摆在较低的位置。而事实上,一百六十多年来,她的作品曾经在不同时期受到过很高评价,只是有高潮有低谷而已,但却一直占据着英国本土文学史中公认的经典位置。她的《阿格尼斯·格雷》被称为“英国文学史上最完美的散文体小说”。而且,在当时,她的小说是先于她的两个姐姐得到出版社编辑首肯的。
安妮的长篇小说《阿格尼斯·格雷》中有一段话,可视为姐妹们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玛丽和我度过了多么快乐的时光啊!当我们坐在炉火前做针线活,在石楠花覆盖的山头漫步,或是在发出低吟的白桦树(花园里仅有的大树)下闲逛时,总会谈论我俩和父母未来的幸福生活,设想我们将来会干些什么。”
对于老勃朗特牧师来说,死亡一定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而霍沃思无疑是一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地方。在霍沃思,先是他的夫人离他而去,再是他的两个大女儿在她们很小时便相继夭折,剩下的一儿三女也竟都无一活过四十岁:1848年,布朗威尔因病去世;在布朗威尔的葬礼上,艾米莉感染了肺结核,她拒绝治疗,于同年底去世,年仅三十岁;1849年,安妮因病去世,仅活了二十九岁。而夏洛蒂算是最幸运的,她三十九岁去世。而她们的父亲老勃朗特牧师,在送走自己的妻子以及所有儿女之后,以八十四岁高龄辞世,在十九世纪中期的霍沃思绝对堪称奇迹。据史料记载,十九世纪前中期,霍沃思曾在十年内埋葬了1344位死者,处理不当的腐烂尸体毒化了那里仅有的水源,导致霍沃思40%的孩子都在六岁前夭折,当时霍沃思居民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五岁。夏洛蒂能活到三十九岁似乎算“高寿”了,而八十四岁辞世的老勃朗特牧师,简直就是“人瑞”。
一个人坐在石楠花盛开的花丛中,想时光倒回一百六十多年前,姐妹们是否也像我这样坐在石楠花的花丛里?于是心中蓦地就有热流滚过,姐妹们的倩影也依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夏洛蒂娇小端庄,艾米莉柔弱美丽,安妮青春健康,我随手从地上拔起几株石楠花,然后站起身来,我想把它们献给她们。给夏洛蒂的最少,一株,是因为她有尼古拉斯,在尼古拉斯的老家爱尔兰,许多人都记得她是爱尔兰人的媳妇;剩下的我都给了艾米莉和安妮,因为我是她们的读者和崇拜者,同时我也是一个男人,像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默默地爱着她们!
站在霍沃思的最高点,放眼四边,尽是茫无边际的原野。难道这就是姐妹们笔下著名的西约克郡荒原吗?看上去其实并不荒凉。苍天是如此的旷远和深邃,我还是头一次领略到层次如此多样的蓝天,灰蓝,浅蓝,水蓝,深蓝,蔚蓝……蓝天下则是无尽的绿色草地,有疏疏落落低矮的灌木丛,有牛羊在低头吃草,有农舍,有教堂,还有阵阵冷风拂面而过,草木随之萧索作响,空旷的原野时而鲜艳明亮时而又显得孤独凄凉,这可是七月的英格兰,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啊……也许就是这西约克郡特有的景象,激活了姐妹们的无穷想象,在这油画一般浓墨重彩的背景下,夏洛蒂找到了坚强又脆弱的罗切斯特;而艾米莉则望见了希思克立夫,一个受到伤害而又得不到慰藉的卑微灵魂;安妮则看到了她笔下那些永远活在上个世纪里的人物,像这片荒原一样,古老又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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