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与草原

2014-03-20 21:13文/赵
文学自由谈 2014年5期
关键词:敦煌草原

●文/赵 玫

戈壁与草原

●文/赵 玫

悠远的长歌

所有美丽的愿望,都向着那辽远的荒漠,漫漫黄沙中耸立的不朽的艺术。古往今来,多少东方人、西方人,耗费了岁月的荏苒和迁徙,就只为看到被世界瞩目的莫高窟。

在酒店的房间里,打开敦煌的电视,第一频道播放的是常书鸿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循环往复地播放着,讲述着敦煌艺术研究院的那些学者,一代一代地所经历的千辛万苦。讲述着他们在这片荒远苍凉的土地上,怎样守护着人类巨大的文化遗产,怎样孜孜以求地从事着石窟艺术、敦煌史地及敦煌遗书的研究。紧盯着电视讲述的那些敦煌的故事,想象着那片还不曾前往的圣地。尽管此时此刻人已身在敦煌,却依然忐忑期待着,那夙愿已近的美丽向往。

终于坐上汽车,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在前往敦煌研究院的路上。竟莫名其妙地,心怦怦地跳,某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又仿佛是去朝拜,怀某种近乎于虔诚的期待。市区距莫高窟,车行三十分钟,满眼两侧青绿,行云流水,一路皆是敦煌特有的“飞天”装饰。

便这样,向前行驶着,慢慢接近着那心中的圣殿。沿颠簸的道路,转过弯来,便蓦地看到了,山壁上那一排排绵密而又古老的窟穴。

敦煌,之于我,就像是某种宿命。那片饱经沧桑的崖壁,似乎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梦一般的牵念。我曾写过盛唐时期的《武则天》、《上官婉儿》和《高阳公主》三部历史小说,写作过程中竟然曾无数次鬼使神差地想到此刻的立足之地。

这主要是因为高僧玄奘。他艰苦卓绝的西域取经的故事已成传奇。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是古代西域与中原地区的交通要冲。我从没有过关于玄奘与敦煌的实际研究。但我总是以一种抑制不住的猜想,去描画玄奘从长安动身,风尘仆仆抵达敦煌的情景。他会有若干时日的勾留,去四处瞻仰壁画或石刻中那些飘舞的飞天之神,为自己增添漫漫旅途的精神粮草;而当他从西域返程,越过了阳关与玉门关的关隘,一定是带着满载而归的喜悦,在敦煌稍作歇息,留连于莫高窟山上山下,念天地之悠悠,独喜极而泪下,然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

玄奘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教典籍,完全顺应了朝庭的宗教需要,亦一定在大唐皇宫里激起了重重兴奋的波浪。否则,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怎会被迅速组织起来,开始苦心孤诣地翻译、研究这些佛门圣典的文化瑰宝。

与此相关联的有一位叫辩机的和尚,曾是玄奘十分得意的门徒。他有着虔诚的信仰、渊博的知识,极其优美的文笔。玄奘以他前往西域的经历,写了一部《大唐西域记》的书。而这部经典就是玄奘口述,辩机撰写的。而辩机这位青年才俊对佛教经义了然于心。他本来很有希望秉承玄奘的衣钵,成为万人瞩目的高僧。总之在长安那个风云际会的都市,是各种机会都会有的,然而——

然而辩机却最终死于非命,那就是我的《高阳公主》的故事。何以一位翩翩少年的和尚,竟于不经意之间和大唐公主扯上了干系。是的,他们相爱了,并爱得如火如荼。但不久后,辩机就挣脱出来,彻底了断了他和公主间疼痛的恋情,将身心沉浸于译经的事业中。但最终曾经的爱情败露,在秋的凛冽的寒风里,在萧萧落叶中,李世民腰斩了女儿深爱的辩机。从此凄凄惶惶,痛断肝肠。大唐公主所亲历的这段悲惨的往事,在我心中,与敦煌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的,敦煌。那,归去来兮的,岁月的萦绕。

终于穿越了漫漫黄沙,转弯处,看到远方几株葱茏的绿树。它们就那样骄傲地矗立着,或者是为了告诉我们,你就要看到那一窟窟佛龛了。

但在拜谒之前,竟莫名地想到了之前曾去过的石窟。尽管那些记忆已经斑驳,但却依旧远远近近地环绕着。那不曾忘怀的种种壮丽。

记得最早拜谒的是洛阳龙门石窟。依山而建的雕塑,无论远望还是近观,都能感受到壮丽雄奇的震撼。一脉江水,流淌着惊心动魄的那些往昔。

然后是,大同云冈石窟。看窟室中那些残破的雕像。很多佛象已被沙化,只留下朦胧的印记让我们想象。但尽管千疮百孔,佛却依然。很浅的佛龛。被腐蚀的壁画。然而飞天的景象依旧妖娆,哪怕画面已经褪色,却依然浅浅淡淡地恣肆着远古的姿态。还有那些乐舞,让人仿佛听到声乐萧萧。

再然后,九七年秋天。从喀什返回乌鲁木齐,到了库车,就阴差阳错地看到了戈壁中的那座千佛洞。一次意外的惊喜,竟然能在龟兹遇到柯尔克孜千佛洞。险峻的峭壁,连绵的洞穴,一窟紧接着一窟。想不到在如此荒芜的茫茫戈壁,竟还有这样一处壮丽的景观。慢慢上爬,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进崖壁上的那些洞窟。窟中那些美丽的壁画,尤其壁画中那些西域的面孔,以及飞天种种优美的姿势。还有壁画中那独有的优雅的蓝色。所有的一切,就仿佛冥冥中注定的相遇……

是的,我以为我已经看尽了那些洞窟,不会再有命运中的不期而遇了。但是想不到,依旧阴差阳错,在印度,竟然来到了瓦拉纳西的鹿野苑。瓦拉纳西是恒河边上的一座美丽的城市,那里不仅是印度教的发源地,也是佛教的圣地。

在美丽的鹿野苑,拜谒了佛祖第一次转经的地方。鹿野苑宁静而壮阔,到处是葱葱郁郁的菩提树。尽管印度的佛教已趋式微,却依旧有无数朝拜者在释迦牟尼的砖塔下虔诚地祈祷,一拜一叩首地践行着他们心中的信仰。

在鹿野苑,我第一次听说了那个“立地成佛”的故事。据说孔雀王朝时期的首领到处征战,杀人无数。慢慢地,忏悔也不能拯救他残忍的灵魂。万般无奈中,他只好求助于对他来说属于异教的释迦牟尼,他说他已无路可走,不再有安放灵魂的地方。于是佛祖给了他悔过的机会,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此首领皈依佛祖,成了虔诚的佛教徒。这是走进鹿野苑时,陪同我们的印度作家深情款款讲述的故事。

是的,这所有的林林总总,所有的铺垫和梦想,其实都只是为了敦煌,为了永恒的莫高窟。

就在去年的全国政协会议上,我竟然奇遇了敦煌研究院的院长樊锦诗。记住她,是因为她将毕生献给了敦煌,就像她的前辈常书鸿。单单是她的名字就美丽非凡,她刚好又是出生杭州的江南女子。我只是星星点点地略知其生平。自考取北京大学考古系专业后,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奠定了她艰苦卓绝的一生。毕业后,她毅然地来到了遥远荒凉的莫高窟,从此致力于敦煌遗址的保护和研究,成为著名的享誉海内外的敦煌学者。她带领着敦煌研究院的所有科研人员,在石窟考古、佛教美术、敦煌史地、遗书文献研究等多个领域取得了世界瞩目的辉煌成果,彻底改变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研究在国外”的历史。

是的,樊锦诗,见到她才知道她用瘦小、柔弱的身躯扛起了敦煌的当下与未来。她那么静静地,美好地,一如既往着心中的事业。走在她身边的那一刻,竟仿佛能听到西北高原猎猎的风声。

与樊锦诗的相遇尽管短暂,却仿佛已触摸到了一个学者的担当。于是,不顾一切地购买所能看到的樊锦诗的著作。然后,静下来,慢慢地读她的书,看书中的画,听她娓娓道来敦煌的今世与前生。读着她的书,亦仿佛在读她的人生。

由樊锦诗对敦煌的一往情深,愈加怀念那些曾为敦煌呕心沥血的先驱们。诸如最早将敦煌纳入学术研究的王国维、罗振玉等国学大师。他们不仅编辑出版了《敦煌石窟遗书》、《鸣沙石室古籍丛残》等书籍,还多角度展开了对敦煌学的研究。之后又有刘复、胡适等学者,将流失海外的敦煌遗书抄写并翻拍过来,先后编辑了《敦煌缀琐》、《巴黎敦煌残卷叙录》等重要文献。

樊锦诗说,中国学者为抢救祖国的文化遗产,承受着各种压力,陈寅恪因此而慨叹,“敦煌学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又有画家张大千来到敦煌,临摹壁画,并将洞窟内容的记录和分析编成了《莫高窟记》,遂被陈寅恪谓之为“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此国宝之一般”。

然后是常书鸿。他来到敦煌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竟然和弟子樊锦诗一样,出生于美丽的西子湖畔。他曾经满怀抱负,前往巴黎,将油画当作他人生的追求。但偶然的机会,他与海外的敦煌相遇,从此便一发不可收地将自己献给了大漠孤烟中的敦煌。是的,那就是常书鸿毕生的梦想。是的,生命中只有敦煌。是的,他们那一代有着热血、使命和担当的知识分子,对祖国文化的热爱已成为了他们刻骨铭心的信念。

这让我再度想起长江上游的李庄,在那里,抗战时期的傅斯年、李季、梁思成、林徽因等一大批文化名流,在缺衣少食的艰苦环境中,始终锲而不舍地研究着他们各自的学问。这让我深深感知到了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深沉的文化情怀,以及他们所担当的那份民族的责任心。

是的,这一切的一切之后,便“轮”到了敦煌。

想不到,能带我寻觅绵长愿望的,竟然是我们这个多民族文学酒泉采风团。那所有的期盼和梦想,就像飞天翱翔一般,终于如愿以偿。

走近神秘的莫高窟,仿佛置身于远古。几千年的风云变幻,却仍不能改变大自然永恒的形态。而敦煌,便是被这片西北边陲的水土孕育的城市。在这里,你能遥望戈壁上的烽火台,以及云游的乐僔看到的那万道霞光。是的,当乐僔决意留下来,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开启了宕泉西岸岩壁上开凿石窟的伟大工程,从此,也就意味了,莫高窟的存在。

这是种怎样不朽的奇观,又有着多少僧人和工匠日复一日地敲击着坚硬的石壁。他们从春到冬,从生到死,永不停歇地劳作着。就这样,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地,用生命和年轮铸就伟大艺术,以及伟大的艺术家。

沿干涸的河床,向前,风,迎面卷来砂砾,送来坚硬的故往。却有,挺拔的高树,掩映了那座座被风化的遗迹。最后的城池,那边塞的,荒寒,是的,春风不度。

于是朝拜般地,俯身长跪,仿佛虔诚的信徒,只为了接近那永恒艺术的所在。接近,浩然的大佛,轻盈的飞天,静寂的涅槃,以及,远古的笙箫……

如今的敦煌,已行云流水,有序地接待着八方来客。训练有素的讲解员们,仿佛怕惊扰了大地下的魂灵,始终轻言细语地履行着轻车熟路的解说。窟中不准拍照,这已成为保护文化遗产的重要规则。于是在黝黑的窟穴中,为了能将旷世的真迹保存下来,只能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瞻仰壁上那些绝美的绘画。

静寂的窟中,既有淡定的坐佛,亦有圆寂的卧佛,安然侧卧,神色安详,仿佛置身于明媚的彼岸。在这片土地上,历朝历代,都留下了他们或深或浅的印痕。皇室的灿烂辉煌,民间的朴实无华。留下了,或辉煌,或式微,或,最终的衰落。

于是想到在崖壁洞窟中长久驻留的,大抵有两种人。一种是苦行僧般虔诚的传教者,一种是千辛万苦开凿洞窟的工匠们。尽管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在狭小的洞窟内,无疑都背负了生命的悲哀与不幸。

且不说那些僧人怎样抱持着他们毕生的信念和理想,在佛的世界,普度众生。想说的是,在漫漫戈壁上,岁月年轮中,那些普通的工匠,无论风霜雨雪,漫漫黄沙,都不曾停下过他们艺术的探寻。是他们,年深日久地,缔造了这伟大的艺术王国。而这些不同年代的工匠们,很可能并不知自己是怎样了不起的艺术家,是完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伟大的画家、雕塑家相媲美的。而他们在此,并不是为了信仰,甚至不是为了艺术,而只是为了活着。但他们客观上就是用智慧和心灵感觉铸造了不朽的艺术。

然后他们在寂寥的洞窟中默然逝去,留下一窟窟人类的永恒珍宝。但尽管寂灭了生命,但他们的灵魂,却永远地环绕在敦煌的上空。

于是想到德国的科隆大教堂。这座宏伟的建筑于1248年开始修建,像莫高窟一样,一凿一斧,经年累月地,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至于整个工期从十三世纪起,直到十九世纪才最终完成,其间经历了整整六百年。而我们的莫高窟,则从公元366年开始,直到元代结束,经历了千余年,如此漫长的岁月,确乎足以堪称历史之最了。中外的文化丰碑皆如此清晰地告诉我们,凡转瞬之间拔地而起的“形象工程”,速生之后必然是速灭的结局。

洞窟中,静静地,仿佛秦时明月,掩映着,千古灿烂的文化。如此庄重的时刻,你唯有屏住呼吸,面对那一尊尊栩栩如生的佛像,一幅幅优美至极的壁画。就仿佛几千年来安放在此的艺术品,依旧活灵活现地拥有着它们的生命。有时,你仿佛能听到佛的声息,那天宇间慷慨的寄望与赐予。那泯寂的往生,悲悯的叹息,亦有,抵达了彼岸时的那份平安和愉悦。

寂寂中的壁画大多在颂扬着佛的生平。而此前,据说佛从不渲染他自己,只传播信仰与理念。不知曾几何时,佛的生平,竟也像耶稣基督那样,慢慢地被传颂。并像被画在彩色玻璃上的耶稣生平那样,开始了对佛祖的演绎。于是在敦煌的壁窟里,除了那些壮丽的佛像,便画满了佛祖生平的壁画。几乎每一个洞窟都在讲述着相同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往往是依照施主或工匠自己的想象来完成的。

是的,最惊叹壁画中的那些“飞天”,那被称之为“敦煌壁画灵魂”的美丽倩影。尤为喜欢古代服饰中那叮当环佩的声响,缓步轻摇中,玉石般清脆而柔润的叮咚声。似乎,这是佛像和壁画中都能触摸到的一种绝美的景象。特别是,佛僧衣裙中起伏的皱褶,以及菩萨肩头悬挂的璎珞。而藻井中的图案,就像是美丽的丝绸。有人说,僧人单纯而简练的袈裟,古朴而庄重的色调,无疑衬托了他们内心的睿智。又有人说,在某个时期,佛像通常穿右袒式或通肩式赤布僧伽梨。这种服饰有着密集的装饰性衣纹,给人以薄纱透体之感,史称“曹衣出水”,何等地飘逸逶迤。

然后是璎珞。是的,璎珞。看上去很美,读起来也很美的,某种迷人的意象。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菩萨身上繁复的璎珞。那是古代用珠玉穿成的戴在颈项上的装饰物,五颜六色,看上去好美。据说早期的菩萨是不穿上衣的,仅披挂璎珞。所以在敦煌的菩萨身上,总是垂着美丽的璎珞,就像当下的女孩子那样,用漂亮的玉石装点自己。而壁画中妖娆的“飞天”,可谓衣裙华美,色泽鲜艳,大多以忍冬花和莲花为纹络,有悬垂的裙裾,飞舞的飘带。

敦煌进入鼎盛时期,是在壮丽的唐代。而那时的“飞天”,伴随着王国的兴盛,显得格外辉煌。云中的“飞天”,绚丽斑斓,美轮美奂;或抛洒鲜花,或手捧璎珞;或吹奏羌笛,或反弹琵琶;于是散花、歌舞,悠扬的礼赞。于是,佛的美,璎珞的美,佛禅坐姿的美。或者唯此,才能表现出佛悲悯的情怀,高远的志向,以及他对芸芸众生那份永恒的爱。

于是联想到那位被誉为悲观主义歌者的伦纳德·科恩,他的歌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悲苦。而他作为一个灵魂的歌者,一直觉得佛教是一种“悲伤的宗教”,始终在述说着人世的苦难。

是的,如此,佛的敦煌,或者敦煌的佛。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心中灿烂的礼赞。

雨季开始了

读了艾平的赠书,久久无语,仿佛依旧置身于苍茫的草原。美丽的夕阳,青翠的草场,艾平用身心谱就的,是牧人在天地间唱响的悠远长歌。

那之前,我们已在艾平的导引下,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景色。当时,甚至刚上汽车还不认识她。是的,怎么会那么久才与艾平相遇?不过,幸运的是,在认识了艾平的同时,也就拥有了这本《呼伦贝尔之殇》。

在某种意义上,认识了艾平,就等于认识了草原。抑或,我到草原,就是为寻找艾平来的。从此一行人像家人般坐在流动的房子里,看窗外变幻的风光。一路上,与高亢的蒙古民歌相伴,你闭上眼睛,就仿佛就能听到蓝天白云下的风声。然后是艾平娓娓道来的呼伦贝尔,让人唏嘘那些哀婉而悲怆的草原故事。

行旅中,有艾平在,便有了某种求知的欲望。在润物细无声中,一点点认识了这方惊艳而陌生的所在。原以为走近草原,就等于来到天边,会自然懂得那些没有歌词的长调有着怎样的涵义。后来才知道,我们看到的其实只是皮毛,并不知道起伏的山峦,壮阔的草场,遍地的牛羊,以及盛开的萨日朗花……到底意味了什么?

是的,艾平总是激情满怀地讲述着,总是想让我们更多地了解她生命中的呼伦贝尔。她告诉我们,呼伦湖浩瀚的水面岸边,到处闪烁着玛瑙的光泽;贝尔湖怎样告别了漫长的枯水期,在雨季后突然变得浩淼了起来;额尔古纳河的湿地,栖息了上百种美丽的候鸟;而苍茫的白桦林,会为所有有情有趣的人留下难忘的时光。

其实我并不是要说这些,而是要说她送给我的这部厚厚的《呼伦贝尔之殇》,是装帧极为精美的一部关于呼伦贝尔的沉沉记忆和深情叙说。将写满了草原故事和歌谣的书捧在手里,才知道我们在草原上的那些浮光掠影,是根本不能和艾平“殇”的吟唱同日而语的。

读艾平的书,才知道这个平和的女子原本深藏不露。温和的话语,委婉的亲近,仿佛某位早有深交的友人。是的,因为亲近,才决意要读她的书。而她的书,就像草原流淌的风,浸润着你的灵魂,让你折服于长久向往而终于身临其境的天高地阔。

是的,艾平就是草原的女儿。她生于斯,长于斯,了然这片土地的悲欢离合。

于是,我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了书中的每一个句子。

而将这些句子的语义连接起来,就像我们这一路走来,随处欣赏到的舞蹈和长调。无论是专业演员,还是即兴表演的群众,只要他属于草原之子,一旦起舞,便无不具有骏马飞驰的激越与雄鹰盘旋的潇洒;而一旦亮开歌喉,便有如来自远古的幽深与源于天籁的空灵。艾平的书,又像是马背上的牧人,背负着一个个美丽而又悲伤的童话。

艾平以她独特的视角,选择了一种既在局外、又深入其中的幻化般的写法,毫无保留地将她真实又明丽、甚而无奈又伤痛的愿望表现了出来。那种是我非我、是他非他的感觉,在传奇与现实之间,建立了一条极为完美的通道。就像是,一针一线地,绵密地、用草原上的玛瑙石,连缀起了所有内心的表达。

于是艾平,给了我们一个完全不同的隽永无比的述说人间现实与永恒的世界。无论是迥异的视角,叙述的风格,都充满了一种只属于草原的节奏。而她的人物,鲜活,灵动,甚至诗一般地,能让你过目难忘。而艾平,这个从小在草原上奔跑的女孩,所以能如此传神地写出她心灵的感受,完完全全是因了草原的恩惠。

如此,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以虚实之间的巧妙编织,建构了属于艾平自己的风格。仿佛幻境一般地,再造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她并且不停地变换着角色,为故事中的主人公代言,或者她就是故事的主角。显然这和她大学就读于戏剧文学系的经历相关。所以她才能一会儿成为巴特尔,一会儿成为额嬷格,在她笔下的草原舞台上,淋漓尽致地上演出他们的人生春秋。

然后是艾平所特有的语言。那是唯有草原的女儿才会有的述说,换言之,那是没有真正亲近过草原的人写不出来的文字。艾平的语言,是不着痕迹的那种美,美到荼蘼的那般灿烂,就像是抛洒在草原上的一串串珍珠,闪着毫无装饰的质朴。显然,那种歌谣般的语汇,艾平与生俱来,更是草原的赋予。

你听,“我就像母马肚子里的小马驹,每天聆听着星星的声音和大地的心跳,慢慢长大”。你听,“蒙古人认为风走过的山岗像温暖的母体一般圣洁,那是他们用尽一生寻找到的原乡” 。你听,“那草原从森林开始,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铺向骏马永远跑不到的天边。这就是传说中的呼伦贝尔,一片草尖上挂满珍珠的沃土,一个长生天下万物葳蕤的梦境”。你听,“云的足尖,在哈达上弹奏没有声响的舞蹈。额吉就是草原的一个细节。她站在那里,那么纤小,像百草中的一株,她身上芍药般的明艳已经枯萎,那无声的花叶,一瓣瓣飘落,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再听,“风把遍野的草变成了海浪,马拉沁的呼吸从旷野中跳出,像一束金色的光芒穿过风速,和马亲吻”。最后,那“‘吱吱呀呀’的勒勒车轮子,碾落无数青草,把岁月搓成一条羊肠小路,牧人信由疲惫的红马驮着苍茫的心绪,无始无终地流浪,长长地套马杆坠在手上,掠过九曲十八弯的莫日格勒河,浪花一闪,铅云般的畜群追逐而来……原始游牧是没有终极的漂泊,地广人稀,命运多舛,牧歌因此像草原一样辽远,充满了渴望和忧伤……”

听吧,这就是艾平的语言,美得像云端上的声音。没有固定的节拍,音域宽广悠长,节奏自由到放任的程度。那是草原上谁都能听懂的语言,那是沁着天地气息的草香和歌唱。而这歌唱,你似乎可以辨识出儿歌、颂歌、情歌、牧歌,亦有思乡的歌谣……所以,艾平就是那饱经风霜的长调歌手,辽远而高亢地,用属于她自己特有的情感和方式,为我们创作了一部储量丰厚的富矿般的关于呼伦贝尔的百科全书。

是的,读艾平,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层语气,每一种意象,甚至每一声叹息,我觉得自己都读懂了。我也相信,凡是有心手不释倦的人,都会读懂的。

然后,将艾平的书,郑重地合上。

记住了赫尔洪德,黑天鹅栖息的湖泊。那是艾平书中的最后一行字:然后,雨季开始了。

那将是又一轮丰沛的孕育。

《走进大美黑河》

苏世杰主编 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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