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小鹏
争鸣的趣味与品位
●文/阎小鹏
观点争鸣与思想交锋是《文学自由谈》的传统,好多话题在你来我往的争辩中,思想魅力灵光四射,真知灼见水落石出,读之酣畅淋漓,掩卷沉思良久。争辩,让该刊保持活力、锐气、激情,彰显自由、开放、率性之风格。但有些争辩就显得琐屑无聊,令人生厌。比如2014年第四期于阿丽的《“大便”引起的戏谑与凛然》就属此类。
于文的起因是李美皆刊于本年度第二期的 《一个奖引起的戏谑与凛然》,主题是关于李美皆对莫言“粪便激情”与“排泄崇拜”的不同看法的“不同看法”。文无定法,思无禁区,既然莫言能够高歌大便,李美皆便可以“反大便”,今天终于有人为大便平反了,如此“屎尿横飞”大谈秽物,是我们关于文学的话题已经理屈词穷,还是排泄之物在文学话语中本是蒙尘已久的伟大意象,直让两位女性如此耿耿于怀?
当然啦,我首先要申明,文学能不能写大便,大便能不能崇拜,首先不在于卫生不卫生,也不是因为大便不够“高大上”我们就非礼勿视。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大便作为物象,经由莫言已经反复呈现在我们的审美视野,我们应该有一种怎样的审美常识和认知理性?
然而,于阿丽这篇短文竟然用了接近一半的篇幅谈大便,而且是生活生理层面活生生的大便,如此不厌其烦连篇累牍地叙述“临床”事例,一方面是证明,大便关联孩子的成长记忆,因而是“美好而珍贵的”,这种爱屋及乌、怜子及“便”的慈母情结固然可亲可敬,但这个冗长的铺垫,都是为莫言的“粪便激情”和“屎尿崇拜”进行豪迈举证,如此形而下的论辩,只能是无意义的戏谑,看不见关于审美命题的丝毫凛然!
谈文学,论艺术,完全可以小处着眼见微知著,也可以高屋建瓴宏观照观,可以吹毛求疵条分缕析,也可以对比引申大胆推论,但不论采用何种方法,终归要从文本出发,从文学的现场出发,然后置作品于文学的审美背景和人文语境,才能谈得上是有价值有见地的批评,不能为一己之偏见处心积虑寻找证据,也不能因片言只语故作惊人之论,更不能因自己偶然的见识和狭窄的阅读,进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平面解构和无原则诋毁,这样不仅会败坏读者的胃口,也会在惯常的偏颇中养成“捣乱”为乐事的不良习气。在《文学自由谈》经常亮相的李建军、唐小林、狄青诸位,虽常有离经叛道的惊人之论,但他们的论证与言说,是建立在广泛的阅读和扎实深入的理论思考之上,常常会将一些“从来如此便正确”的学界权威批得体无完肤,令人击节而叹抚掌称快。相反,不少人的激情论辩往往缺少了问题意识,流于小题大做的琐屑,与整体文坛正气的养成并无多少实际意义。
我们回到莫言的“大便情结”,看看其中究竟有多少戏谑,有多少凛然?莫言小说中铺陈污秽,赏玩血腥,写人叙事过度夸张变形,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粪便激情”和“屎尿崇拜”并不是触犯了卫生戒律、不符合“五讲四美”才应当批评,而是他食洋不化的变态审美趣味在作祟,这才是我们值得重视的。莫言是中国最具先锋意味的作家之一,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的现代主义艺术实验浪潮中脱颖而出,先锋意念和民间立场是他形成自身风格的两大资源,正因为此,他的写作总处于“离经叛道”和“载道言志”之间撕扯不清,对他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的笔法,一方面要抱有宽容和欣赏的态度,另一方面也要对他的游戏精神和恶作剧快感保持警觉和批判。
莫言有驾驭文字的混沌磅礴的语言天赋,这是他的优点,但他的人文修养、语言积累、形象记忆的储备明显跟不上他狂热的叙事欲望,很多长篇表现出了他的体验粗疏、传达能力低下,貌似激情充沛,实则理性大于感性,过多细节的失真、情绪的膨胀,使人物性格怪异多变、无章可循,人物性格和人物活动脱节,人物行动和作品内在环境脱节,人物心态和作者心态混杂,以致他的长篇粗线条的东西太多,硬写的痕迹太重。夸张变形和铺排渲染是莫言小说中屡试不爽的基本手法,他的语言始终处在膨胀、蔓延、破碎和撕裂的状态中,造成思想的散漫和芜杂。无限的夸张、过度的抒情和通感的乱用,叙述和描写的错位,突破了汉语写作的规范,也屡屡僭越了汉语文学基本的美学范式。《檀香刑》中的侩子手赵甲一生行刑,退隐民间多年后仍然对杀人之恶行引以豪壮,一有机会便万般神圣地重操旧业,把杀人这门手艺要庄严地推向极致。《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的几世轮回,时而与畜类水乳交融,时而与在人世间的“旧交”含情脉脉,在它的眼里,尚活在人间的它的“妻子”有迷人性感的气味,作为同类的母驴也是健美性感引“驴”入胜,人与畜生都让西门闹蠢蠢欲动,诸如此类的“人性开掘”只能让读者浑身不自在。
丰富的想象力让莫言思接千载、神游八方,文思泉涌、下笔千言,成就了他的高产、自由和别具一格。但想象力的无限膨胀常常超越了对客观事物的敬意和起码的感知力。很多作品总是一泻千里毫无节制,他对人物活动的设计、场景的描写、事件节奏的把握缺少匠心,他的典型环境经常是移花接木的布景幻灯,缺乏真实感;或者是强词夺理的硬安排,人物情绪转变、事件推进转折要么粗糙生硬,要么繁复夸张,缺少现场感。莫言不屑于琢磨人物行动和心理短兵相接时的微妙和丰富,在无力控制人物行动和语言对话时,李尔王式的嚎叫抒情和衍生繁殖的比兴手法就登场了,且一发不可收,常常使苦心构筑的“有意味”的情节被苍白空洞的细节撑爆。《檀香刑》中孙眉娘对钱丁的抒情:“告诉他我吃过他的屎……老爷啊我亲亲的老爷我的哥我的心我的命”,诸如此类的莫言式抒情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被于阿丽引为经典的《天堂蒜薹之歌》的屎尿描写,正是他对底层群众卑微屈辱的命运和非人的生活磨难缺少真正的感知,只能借助“屎尿横飞”类的残暴肉体折磨和主人公的种种传奇经历,插科打诨,妄图寓庄于谐,在夸张扭曲后的反差对比中实现它为民鼓与呼的雄壮抱负。这样泛滥的屎尿文章,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折射人性的一面镜子”的奇异价值。强人吃屎喝尿,也许这种事情在生活中并不是不可能发生,但这样的事作为典型事件缺少张力,人性被赤裸裸的恶代替,其复杂性便无从展开。莫言总是对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乐此不疲,是其审美恶习和语言暴力的必然选择。
中国文学向来以“含蓄、精微、优雅”的品质和“客观、冷静、内敛”的特征见长,《红楼梦》诉说前生来世,《水浒传》讲述征战杀伐,《三国演义》演绎兴衰治乱,《西游记》弘扬佛法因果,《聊斋志异》描绘狐仙鬼怪……魔力变幻,灵异隐显,神出鬼没,看似变幻神奇,实则有章可循,就连最离谱的武侠传奇,夸张离奇中仍不乏中国式的审美气场,侠客们你来我往的招数极讲礼仪,剑客复仇也是先礼后兵从容有度。而莫言写“吃人”,洋洋几十万言写色香味俱全的人肉筵席,写农民讨价还价出卖骨肉供人烹食的迫切——无条件的善常常是伪善,想当然的恶往往是假恶,虎毒还不食子呢,《酒国》就是一个从概念出发的肆意虚构铺陈,这个概念都是极端思维的产物,当这些纯虚构的荒诞故事推向高潮的时候,读者的想象力和阅读胃口已经被他生冷不忌的夸张叙事毁坏,无限制地充塞一些无厘头的细节,极大损害了其小说的艺术品格。
话说回来,大家们总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怪癖或嗜好,也许就是这些不同寻常的特征成就了他的独特价值。贾平凹的士大夫情调,王朔的痞子气,张承志的宗教情结……总让人既爱又恨,但我们有理由保留反感的权利。莫言的泛滥铺陈和秽物崇拜,我们同样有理由反感。不能因为他是莫言,就说他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将他那些赘疣般的闲笔看作是关乎人性的“深刻而不朽”的神来之笔。
宗白华《美学散步》称:中国一直存在两种美学趣味,楚辞汉赋,六朝骈文,是“错彩镂金”之美,汉代铜器、王羲之书法、宋代白瓷,乃“初发芙蓉”之美。钟嵘《诗品》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可见“错彩镂金”之铺张,在国人心中最终难敌“初发芙蓉”之隽永悠远。当然,美是多元的,初发芙蓉不见得就一定高于错彩镂金。然而,但凡成熟的中国文人,很多往往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莫言早期的中短篇是非常出色的,他的《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白沟秋千架》、《白棉花》、《牛》、《司令的女人》、《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等等,这些作品,或壮丽绚烂、朴野有致,或沉重阴郁、凄苦压抑,总显得宽广深厚,语言节制,收放自如,既有随兴所至、天马行空的洒脱,又有因缘附会、随物赋形的沉着,堪称不可多得的当代佳作。但是,莫言的声名和光环主要来自于长篇,特别是他《丰乳肥臀》之后的鸿篇巨制,恰是从这时起,他假“魔幻”从“寻根”转型,平淡消失,绚烂与日俱增,渐渐走上了一条目无读者、自言自语的不归之路。我们不该在他的屎尿激情中迷失,硬是要解读出深刻和不朽来,而应对他被激情燃烧后迷失的审美怪癖和文本杂质持坚定的批评。仅视其为戏谑,才会保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