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规划与文化建设

2014-03-20 20:08苏金智
文化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母语语言文字规划

苏金智

(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北京 100010)

一、引言

语言是人类在长期社会实践中创造出来的并且不断在实践中丰富发展的文化产品。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使用该语言的言语社区的特征,是民族或种族的重要标志之一。沃尔夫的“语言相对性原理”和“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认为,有了相类似的语言模式,就能得出相类似的世界图像;语言模式决定人们的思维方式;语言结构决定人们的世界观。尽管这一假说是违反唯物史观的[1],但是如果说,使用哪一种语言文字就一定会对该文化类型的形成产生重要的影响,反之,该语言文字所负载的文化类型也必然会对语言文字的使用产生制约作用,这种立论应该说是可以成立的。汉语言文字对于中国文化的形成,英语对于使用英语的国家或地区文化的形成,当然起了重大的作用。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能熟练使用汉语汉字的,一定会受到中国文化的熏陶;不论是讲英语的国家或地区还是讲其他语言的国家或地区,只要是能熟练使用英语的人,一定也会受到英国文化和其他英语国家文化的影响。语言不是个人现象,在使用语言文字过程中个人的偏好与选择是与文化心理和群体意识联系在一起的。下面我们从语言规划与文化类型、提高国民语言能力对文化建设的促进作用、科学技术领域语言文字使用对文化建设的促进作用等方面展开论述。

二、语言规划与文化类型相互制约

语言规划是对语言形式和功能进行调整的一种有组织的人为干预活动,这种干预活动一般是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下进行,因此可以说,语言规划是一种带有明显群体意识的文化活动[2]。语言规划活动必然受制于被规划的语言所属的语言社区的文化类型。调整和完善语言文字的形式和功能如果与该文化类型的功能相吻合,则容易得到社会的支持;反之则容易引起不满甚至抵制。文化类型对语言规划的这种制约作用是应该充分考虑的。文化功能的调整和完善是社会各界共同关注的问题,是政治家、思想家、社会学家、文化人类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等人文学者尤其关注的问题。文化类型的定位和转换直接影响到语言规划,尤其是语言政策的制定与实施。

语言地位规划,是调整语言功能的一个重要工作。语言的地位规划和语言功能的调整受制于使用该语言的文化背景,甚至可以说,文化类型对一个国家的官方语言或共同语的选择以及地位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一般地讲,多元文化的国家如果没有一种起支配作用的文化,那么共同语一般也是多种的;文化相对单一的国家其官方语言或共同语一般只有一种;殖民地文化的国家或地区其官方语言或共同语则往往带有浓厚的殖民地色彩。

语言形式的调整与完善,是语言本体规划的主要方面。制订有关的语言文字的规范和标准,并利用一定的手段加以实施,是实现这一工作目标的重要途径。在制订和实施过程中,文化类型都起着重要的制约作用。在制订语言文字的规范和标准时,制订者头脑中首先要有比较明确的概念,什么是规范,什么是标准,并且对被规划对象要进行一番调查研究,判断哪些语言形式是符合规范和标准的,哪些语言形式是不符合语言规范和标准的,哪些语言形式是属于中间状态的,然后修正自己的规范和标准,最后付之实施。由于这项工作是政府行为或群体行为,所以起制约作用的不是一般的个人文化心理现象,而是群体文化心理在起主要作用,或者说文化类型在起主要作用。

文化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旧的成分需要扬弃,新的成分需要吸取,因此文化的类型不是固定不变的。20世纪初我国面临着文化的转型,因此在文化类型的定位上发生了激烈的论争。语言文字的改进自然成为这场论争的焦点之一。新文化运动对语言文字的使用提出了新的要求,语言文字的革新因此也成为新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后来一个时期的文化建设继承了新文化运动的传统,因此语言文字的革新仍然持续进行。1949年以后,两岸的文化建设方向出现了一些差异,因此也导致了语言文字使用的差异。

文化的融合是语言融合的催化剂。世界多元文化格局的形成,必将为语言文字使用的多样化提供良好的环境。但是目前世界大多数语言文字的使用面临着不平等的挑战,由于信息化社会对语言文字使用的效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语言的融合正在朝着单一化或者说单极化的方向发展,语言的“霸权主义”正支配着整个世界。一些弱小民族的语言正在面临着消亡,人们担心这种结果会导致讲这种语言的文化最后逐渐走向消亡,从文化角度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中国的文化建设必然朝着多元文化的方向发展。中华文明是多民族文化的结晶。21世纪的中国文化,不仅要进一步继承传统文化中优秀的部分,还要进一步把各民族、各地区创造出来优秀文化融合进来,同时还应该进一步吸收外国文化中有益的成分,从而形成具有中国自己民族特色的文化,因此可以说,21世纪的中国文化不可能是西方型的文化,也不会是简单的纯粹的东方型文化,而应该是一种吸收多种文化精华的具有中国自己民族特色的开放型的文化。中国21世纪的语言规划应该适应文化建设的这种需要,进一步调整、改善语言的形式和功能,让普通话真正成为全国通用的语言,让世界上更多的人学会它,甚至成为国际上最通用的重要语言之一。

三、提高国民语言能力对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国民语言能力的高低反映了一个国家国民文化素质的状况。国民教育的目标和国民语言能力的提高主要是依靠语言来实现的,可见语言本身不仅在教育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在国家文化建设中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语言教育又是整个教育体系中最为基础和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语言教育不仅在初等教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中等教育乃至高等教育中仍然有着重要的地位。语言规划与教育有着密切的联系。各级各类学校是国家推行语言政策的重要阵地。语言文字的规范化和标准化,语言教育部门首先要执行。如果学校不能很好执行语言文字的各项政策和实行各项规范标准,那么语言规划就不可能是成功的。就语言教育而言,语言规划直接与之发生关系的主要有母语教育、双语教育和第二语言教学 (外语教育和对外汉语教学)。

母语是人们从小在家庭环境中自然习得的语言或方言。我们国家内地的母语教育,指在汉语方言区进行的汉语教学,主要是普通话和汉字的教学,也指在少数民族地区进行的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教学。母语教育不仅是一个国家保留自己的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及其价值的重要方面,也是语言规划工作最值得关注的方面。语言的地位规划、本体规划乃至声望规划都与母语教育有着紧密的联系。汉语方言区的推广普通话和推行规范汉字的工作,主要通过母语教育来完成。甚至可以不夸大地说,我们国家的语言规划的成败关键在于母语教育。

在强势语言不断蚕食弱势语言的背景下,采取有效的措施推行母语教育是保护母语的重要手段。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许多国家独立后采取了逐渐摆脱殖民统治的措施,争取通过经济、文化、语言等方面的独立加强政治的独立。推行母语教育就是这些国家提高国民语言能力,发展自己民族语言文化的重要措施之一。非洲的尼日尔、索马里、坦桑尼亚等国家就是这样做的。尼日尔在法国统治时期接受的是法语教育。1960年独立以后,状况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有变化的只是在成人教育方面,公共教育则没有什么变化。1974年政府的领导人意识到母语教育的重要性,并主张加以推行。成人教育中的母语教育是同农村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刚独立时尼日尔的文盲率为全国人口的95%。1963年在联合国的支持下,开始在扫盲工作中实施母语教育。1966年在马里首都巴马科召开的联合国会议上提出了尼日尔5种当地语言的正词法标准。这些标准直至1980年才最后被采用。尼日尔1976年开始推行母语教育,在1976年到1978年的三年扫盲工作中,尼日尔有30%的人口脱盲。尼日尔的母语教育是谨慎而得法的,因而也是有成效的。相比较而言其邻国尼日利亚在推行母语教育中由于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就显得不那么成熟,因为校舍、教材、师资等问题都没有妥善加以解决。索马里是少数主张完全排除宗主国语言影响的国家之一,独立后不久,领导人就宣布使用拉丁文字作为自己民族语言的正词法工具。到1977年,有6%人口通过了母语的读写考试,1979年在宪法中规定索马里语为官方语言。坦桑尼亚努力发展斯瓦希里语的母语教育也是成功的。

提高公民的语言能力,是当前我国语言文字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能力,是公民语言能力的核心部分,而对于以汉语为母语的大多数公民来说,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能力就是使用母语的能力,可见抓好我国的母语教育在近一个时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根据世纪之交全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的调查数据,我国国民只有53.06%的人口能说普通话[3],10年之后在江苏、广西、河北三地进行的跟踪调查数据显示,河北增长了20.72%,江苏增长了15.14%,广西增长了 30.36%[4]。虽然 10年来公民国家通用语言的使用能力普遍有了提高,但从数据上看,全国的发展还是不平衡的,我们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做。

双语有不同的定义。在新加坡,双语指英语和另外一种官方语言 (华语、马来语或泰米尔语),在香港,双语指英语和中文,中文主要指粤语。所谓双语教育,是指在学校中使用两种语言作为教学语言。当然在使用中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两种语言作为教学语言没有主次之分,另一种情况是有主次之分,也就是一种为主,另一种为辅。中国内地的双语教育指学校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的教育。方言地区在教学中需要时使用方言作为辅助手段不属于双语教育,外语和母语两种语言的教学在这里不叫做双语教育。当前有个别地区把英语作为教学语言,例如,教历史、中文也使用英语,属于不正常现象,这必然对母语教育产生冲击。应该引起语言规划工作的重视。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不仅可以保留和发展本民族的语言文字,也可以推广普通话和推行规范汉字,因此加强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对于促进我国的语言规划工作意义十分重大。我国朝鲜族的民族语言教育历史悠久,系统完善。长期以来,朝鲜族在坚持民族语言教育的同时,也坚持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教育,因此在与双语教育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尤其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民族语言教育作为少数民族地区语言教育的典范,受到民族教育学界的普遍关注。其他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新世纪以来也不断取得了新成就。

第二语言教学在我国一般指外语教育和对外汉语教学,两者都是语言规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外语教育是一个国家语言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对外汉语教学则是国家语言推广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外语教育落后的国家,该国家的国民就无法及时了解国外的重要信息,尤其是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因而国民整体素质自然要受到影响。外语教育要根据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和国际交流等方面的需要制订相关的规划。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过去在有关外语教育方面的语言规划工作做得不太好,给我们留下了遗憾。50年代初期和中期由于帝国主义的包围,国家在外交上采取一边倒的政策,外语教育因而也采取相应的“扶俄抑英”政策。在中学和大学的外语教育中突出俄语的作用,贬低英语的作用,某些时期甚至提出取消英语教学。1950年教育部颁发的《中学暂行教学计划 (草案)》将俄语放在优先的地位,但并没有取消英语教育。1953年7月教育部在《关于高等师范学校教育、英语、体育、政治等系科的调整设置的决定》中,对高等师范的英语教育做了调整,只保留华东师范大学的英语系,取消其他7所师范大学英语系。这一决定导致了我国其后中学师资在一个时期里后继无人。1954年4月教育部的《关于从1954年秋季外国语科设置的通知》规定从1954年起初中不再开设外国语,高中从一年级起教授俄语,同时决定将原有的英语教师用短期培训的方式培养成为俄语教师。从此英语教师队伍受到冲击,给后来的英语教育带来了许多困难。文化大革命期间,外语教育更是受到重大冲击。外语课是可有可无的课程。改革开放以后,国家开始重视外语教育。随着国际关系的变化,英语教育也不再受到贬低了,而一跃成为最重要的外语语种,甚至可以说英语取得了独尊的地位。这又导致英语教育过热的现象。英语教育的过热,可能导致外语教育的失衡,甚至可能对母语教育造成冲击,在局部地区或局部人群中产生母语教育的危机。这些问题,需要从语言规划的角度统筹解决。处理好母语教育与外语教育的关系,不仅关系到本国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共同繁荣与共同发展的问题,也关系到中国语言文化的国际传播与外来语言文化的吸收与消化问题。

四、科学技术领域语言文字的使用对文化建设的促进作用

语言文字的发展与科学技术的进步密切相关,历史上每一次书写工具和印刷工具的变革,都会给语言生活带来新的变化。语言文字和机器的结合诞生了计算机和网络,改写了人类的科技史,丰富了人类的社会生活,因此语言文字的使用、管理和规划也成了人们急切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而网络时代社会生活中出现的大量语言问题的解决反过来也有赖于现代科学技术来加以解决。例如,人工智能、机器翻译技术要突破,关键就是要提高自然语言的机器识别与理解的技术。在全球信息化的社会里,信息的交流要到达准确、及时和安全就要解决通讯技术、网络技术、信息存储技术、信息检索与提取技术、信息安全技术、信息过滤技术、语言文字的复制技术、语音合成等方面的技术难题。

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发展,对语言文字的规范化和标准化程度提出了更加高的要求。无论是文字形体本身还是语音、词汇或语法等语言成分,要适应计算机技术的发展,都需要进行一番深入的研究和认真地规划。计算机对汉字和汉语语音的识别,对汉语词语和句子的理解都有赖于汉字和汉语自身的可识别性和可理解性。如果汉字和汉语自身存在着不可识别和不可理解的障碍,机器就无法实现其识别和理解的目的。语言规划与科学技术的关系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语言信息技术的发展,给语言文字的规范标准提出新的要求,二是现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产生了了大量的科学技术术语,它一方面丰富了语言的词汇库,同时也向语言形式和语言功能的调整提出新的要求。

信息社会实际上已经发展到了数字化。对于汉字文化的信息社会,电子计算机中的数字化是指将有关信息转为编码文字并使之与多种有效的检索、处理工具相结合,做到只要在家里打开电子计算机,浏览各种信息,便可以了解天下大事。

汉字编码是一个新生事物,长期以来大家各显神通,因此出现了“万码奔腾”的局面。在众多的编码中,应该选择出编码标准,目前最主要的汉字编码标准有BIG5、ISO 10646、UNICODE、CJK、GB2312、GBK、GB13000、GB18030等等。我国语言规划工作,除了认真研究汉字编码和制订相关标准外,还要研究我国少数民族文字如何进入编码标准,使语言文字的信息处理工作为国家的文化建设和社会生活服务。

汉字及其属性是中文数字化的基础和重点,但中文数字化的范围还应该涉及语音、词汇、语法、篇章等层面。国家标准GB/T 13715-92《信息处理用现代汉语分词规范》就是为汉语信息处理规范化而制订出来的词汇方面的标准。另外,由于网络的流行,许多面向网络的有关语言文字应用软件 (例如,网络查询、网络学习、网络文本等)已经研制出来并正在推广,这些应用软件的语言文字使用也应该引起语言规划工作者的注意,在适当的时候制订相应的规范标准。

科技名词的统一是语言规划工作在科技领域的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它不仅对本学科的学科建设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国家的科学文化建设具有重要意义。这项工作的重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1)科技名词的审定工作;(2)全球华语社区科技名词的协调统一工作;(3)术语学研究和科技名词的推广应用工作。科技名词的审定工作应该在开展各学科名词审定和修订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学科领域,完善科技名词体系,并尽快向社会公布,以利推广。港、澳、台和海外华人在科技名词使用方面有自己的习惯,国家科技名词审定的有关机构在进行审定工作时应该调查了解他们的使用习惯,吸收其优点,考虑到标准公布之后对他们是否有可接受性。因此标准公布之前在可能的条件下应该进行必要的协调。术语学研究和科技名词的推广应用工作应该利用现代化手段,在建立完善相关的数据库基础上努力实现网络化,通过网络进行规范科技名词的宣传、推广、咨询服务等一系列工作。

随着语言科技的迅速发展,语言文字的信息化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目前我国的语言信息化应该包括:(1)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信息化;(2)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信息化;(3)外国语言文字的信息化。要做好这些语言信息化工作,就离不开语言文字规划工作者和广大科学工作者的联合攻关,就需要他们一起进行大量的细致的语言文字研究工作,从而做好语言文字信息的资源建设、语言文字信息技术的创新和语言文字信息管理与服务体系的构建等工作。这些工作的开展和取得的成果,将会为语言文字在社会交际中的畅通无阻发挥作用,为我国新形势下的文化建设提供强有力的支撑。

五、结语

语言规划与言语社区的文化类型、文化心理息息相关,好的语言规划可以促进语言教育的发展,提高国民的语言能力与文化素质,利用语言文字在现代科学信息技术中的重要作用,促进国家的新文化建设,这两项工作是当前我国语言规划工作最主要的任务,也是文化建设的重要任务。语言的国际传播是文化国际传播的一项重要内容,也需要从语言规划的角度考虑,要考虑到不同文化类型和不同文化心理的语言群体对语言学习的影响。语言和方言的保护问题,最近一个时期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这个问题与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也是一个需要从文化建设的角度进行全面深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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