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禹平
(文山州博物馆,云南 文山 663000)
语言是人类重要的社会交际工具,少数民族语言也不例外,它同样是各少数民族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交际工具。随着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科学技术不断发展及诸多客观因素的影响,一些少数民族的语言难免会渐渐失传,这是人们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居住在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富宁县花甲乡境内的“红苗”虽被视为苗族的一个支系,但他们对自己的语言却一窍不通。为此,笔者结合“红苗”的大体历史、语言失传等原因,就保护和传承民族语言的重要性谈谈个人的基本观点。
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所拥有的苗族支系众多,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时,全州苗族总人口已达481239人[1],其中居住在富宁县花甲乡境内的“红苗”,仅属于州内众多苗族支系之一。虽然他们原有的语言与其他支系有所不同,但因战争到处漂泊的历史与其他苗族支系大致相同。
调查中,富宁县花甲乡坡背后村年已65岁的退休小学教师麻秀成(红苗)说,他们迁徙到花甲定居已是7代人,按每代25年计算,累计也有近200年历史,并且从当初的郎舅弟兄两家发展到现在,目前已有7个自然村共157户636人,龙、麻两姓居多。因居住地势偏远、自然环境恶劣,加之信息闭塞,如今生活水平仍居全乡其他民族之后,文化程度较低,其中大专生5人、高中生和中专生31人、初中生89人,在外工作人员仅21人。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迁徙到这里来居住的呢?
笔者于2010年9月和2013年4月到花甲乡开展民族调查和文物征集,坡背后村69岁的红苗老人龙兴祥和65岁的麻秀成共同讲述了祖辈迁徙到此的历史。
苗族还在黄河中下游居住的时候,红苗支系的龙、麻两姓都有人在“久黎”部落里当头领,并被称为苗族中的“贵族”。至今在该支系内仍流传着这样四句诗:“平原干沟捞泥哇,君王杆上过天涯,龙麻太子麒麟种,弟兄同坐永不差。”意思是当时龙、麻两姓都有人在部落里做官,属于苗族中的贵族。龙、麻两姓日常亲如弟兄和睦相处,无论谁家有事都相互帮衬,两家人丁兴旺,家财相当。蚩尤战败后,“红苗”就迁徙到江西,后又到湖南的桃源、凤凰等地居住了相当长一段时期。到明末清初时,龙姓中有一将军骁勇善战,并被朝廷派到贵州省火红盘沙县(现贵州盘县)戍边,其亲属也就跟随到盘县居住。此说法虽无史料记载,但已延续几百年的“红苗”《还傩愿》①“路程记”中说道:“此‘路程记’是明末清初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从湖南到贵州时,将所路过的州郡一一作过描述后,又通过祖辈口头传述整理,才被用于后来《还傩愿》开山大将傩神词段而演绎出来,以祈祷祖先保佑后人平安。”这一说法,既是富宁县境内“红苗”支系日常举行《还傩愿》中不可缺的词段,也是他们迁离湖南后依靠口头传承下来的唯一史料。
至于这支“红苗”人又为何从贵州盘县迁到富宁花甲来的说法有两种:一种说法是因在盘县居住期间,龙、麻两姓中有人看到县令大人的一匹宝马后,起了贪财之心,欲将此宝马占为己有,于是引发官司,遭到县令大人赶杀,逃脱的龙、麻郎舅弟兄两家远逃到富宁花甲一带来隐居;另有一种说法是跟随龙姓将军到盘县戍边后,清朝中后期麻姓中又有人“闹苗王”,处处与清廷作对,皇帝只好下诏剿灭,龙、麻九族弟子唯有郎舅弟兄两家逃脱,这两郎舅弟兄不得不再次举家迁徙到富宁花甲来隐居。后者说法还特别提道:从盘县逃难出来过盘水时,前有滔滔不绝的大河,后有凶猛而来的追兵,是麻家饲养的一只大黄狗跳入河中引路,人们紧跟着跳入河中,然后,一人抓住狗的尾巴,其他一人抓住一人的裤脚渡过此河,郎舅弟兄两家才逃脱此劫,迁徙到现居住地繁衍生息。
“红苗”的迁徙传说虽无文献记载,让人无从考证,但笔者认为,不论它真实与否,如今已没有必要佐证。既然“红苗”是苗族中的一个支系,那么,他们的迁徙历史应当与其他苗族支系一样,同样是因为战争才到处漂泊。所以说富宁县花甲乡境内的“红苗”与其他苗族支系的迁徙历史基本相同,这应是不争的事实。
富宁县花甲乡境内的“红苗”原本拥有自己的语言,且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支中的“湘西方言”。他们迁徙到花甲至今近200年。为何短期内他们的语言和服饰就完全失传?[2]260概括起来原因有以下几点:
受婚姻因素影响。“红苗”迁徙到花甲一带时,本身就只有龙、麻郎舅弟兄两家,由于周边近邻都无红苗村寨,在族内完全丧失相互通婚的条件,为繁衍后代,红苗子嗣与汉、壮等民族通婚,为方便交流,日常均以汉语交流为主。久而久之,红苗语言悄然消失,且完全被汉化。现在除70岁以上红苗老人依稀记得族内生活用语中的个别单词外,60岁以下的红苗连本族最基本的语言单词都一无所知。
受战争因素影响。“红苗”原本也有自己的服饰,不论男女老少头上均戴着一块红头巾,衣袖和裤脚上各镶着一道红布条。元末“红巾军”起义时,头上戴着红头巾,衣和裤上镶有红布条的红苗人也受到株连。所以,在南迁过来的路上,这支“红苗”再无人敢穿本民族的服饰,也不敢讲本族语言,加之后来所娶的媳妇又都是其他民族,她们不穿也不会缝制红苗服饰,如此一来,不仅红苗服饰完全被汉化,就连当初迁到花甲来的第一、二代红苗人也不再讲自己的语言,久而久之,红苗语言便自然丢失。
受环境因素影响。这支“红苗”迁徙到花甲后,由于周边都是其他民族,缺乏本族语言环境,不论日常的生产生活,还是一般的赶集或节庆等社会活动都以汉语交流为主,初迁徙到花甲来居住的第一、二代红苗人慢慢便淡忘了自己的语言,随后几代更是未听到过本族语言。因此如今60岁以下的红苗人都说,虽然他们听说红苗有自己的语言,但现在大家都不懂了。
受他族欺压影响。苗族是一个自尊心较强的民族,更是受封建制度压迫最深的民族之一。诸如他族平时骂自己不听话的孩子都常常会说“你这个苗子养的”,或是意见不统一时也会说“你怎么这么苗”等等。为摆脱他族的欺压和歧视,“红苗”在刚迁徙到花甲来的时候,除不讲本族语言外,还一直隐瞒着自己的族别,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各民族社会地位一律平等之后,他们才敢公开承认自己是从外省迁徙而来的“红苗”。
虽然导致富宁红苗语言失传的原因还有诸多方面,可概括起来离不开上述四个因素。笔者在分析红苗语言失传原因的同时,不得不为之叹息:“既然红苗人的语言已经完全失传,那么,他们不是开始步入人类社会的语言同类化了吗?”
随着人类社会的加速发展、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人类社会的语言最终要走向同类化。这个发展过程无疑是弱肉强食,也就是说在人类社会的所有民族中,谁发展迅速或强大,最终谁的语言就会占主导地位。因此,为保护和传承好中华各民族语言这朵文化奇葩,结合富宁红苗语言失传的实际,笔者提出以下几点思考。
中国是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国,不同民族都说着不同的语言,其中虽然同属一种民族但却居住在不同区域的,也有着不同的方言,但无论如何,语言都是各民族发展、进步与繁荣的基石。当代民族学者石朝江先生在《中国苗学》一书中谈及苗族语言时就说:“人们学习和使用自己民族语言的过程,也就是学习、继承自己民族文化的过程。有共同语言,民族的历史、文化、科学才能代代传承下去,并在传承中得到发展和提高。语言是任何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必不可少的工具。”[3]223语言是人类社会的奠基石,是各民族生存、发展的重要基础,也是民族历史文化发展的一座“博物馆”。可见,民族语言在各民族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保护和传承民族语言的唯一宗旨,就是要让民族文化得以持续和弘扬。所以,在为红苗语言消失惋惜的同时,应从中吸取教训,尽力做好各民族语言的保护和传承工作,这也是我国民族文化大繁荣、大发展的需要。
民族语言是一个民族最重要的特征,也是对一个民族认同的具体媒介。没有了自己的民族语言,就谈不上一个民族的完整性。记得孩提时代,祖辈在传承本民族语言时就曾说:“以前的先祖就说过,民族语言是民族的本色,如果忘了自己的母语,那就是忘了自己的根和本,我们必须要将自己的语言代代传承下去。”言简意赅的祖训,从一定程度上说明,语言同民族密不可分,不然祖辈怎么会将语言的传承当作根和本?同一民族互不相识的人在用彼此熟悉的共同语言沟通后亲情又怎会油然而生。可见,一个民族一旦丢失了自己的母语,那就是丢失了自己的根和本,即便他人承认你属于某个民族,但因无言以对,心中也自然不会认为你是这个民族中的完整成员。这就好比用一套漂亮的苗族妇女服饰套在一棵树桩上或者穿在模特身上,远看它虽然非常漂亮,但实质上并不是有血有肉的苗族妇女。所以,要保证一个民族的完整性,就要保留自己完整的民族语言。
1.要保持母语传承的语言环境。语言环境是语言传承的基础,缺乏必要的环境,仅靠一个个单词进行口授,即便能学会民族语言,但传承的速度和纯度,无疑不如自然传承。就比如,一个咿呀学语的少数民族儿童,如果从小生长在农村的民族村寨里,哪怕父母不教他学语,仅凭平日与小伙伴的玩耍就能很快学会一口流利的民族语言。相反,假如从学语开始就生长在城市或汉族村寨里,即便父母都是同一民族,也能坚持用民族语传授,可学语的进度和纯度就始终差池,甚至还会慢慢淡忘。“红苗”语言之所以提前失传,就是缺乏必要的语言传承环境所致。语言环境是母语传承的基础,只有保持必要的语言环境,少数民族的子嗣才能全面地继承自己的民族语言。
2.要在文字传承上下功夫。相传,远古时我国的许多少数民族就创造有各自的文字,后因种种原因,不少民族的文字都失传了。现在所使用的少数民族文字,大多是20世纪50年末在党和国务院的关心支持下应运而生的,只因普及和推广力度不够,至今仍有许多少数民族群众没有掌握本民族的文字。要保护和传承好民族语言,除保持必要的语言环境外,就是要在各少数民族中做好民族文字的普及与推广工作。当然,少数民族文字的普及与推广,除应坚持在民族地区的学校中办好双语教学外,还应在农村民族村寨中开展必要的少数民族文字扫盲教学,尽力帮助少数民族群众掌握自己的文字,促使他们经常性地使用自己的文字记录语言记录各种祭祀礼仪等重要活动,这样,才能长期保障民族语言的传承。
3.要在婚配上考虑语言传承的因素。人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也有人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语言传承也是如此。如果父母都是同一民族,在日常生产生活中坚持以民族语进行交流,那么孩子就能从咿呀学语开始听到或效仿母语的发音。如今虽然已是各民族相互融合、相互通婚的社会,但从传承民族语言这层意义上讲,我们不能不说父母都是同一民族,子女在民族语言的传承上会比较容易,反之难免会造成一定障碍。当然,如此之说并非是反对各民族间相互通婚,而是说在婚配上要多考虑为子嗣搭建学语的良好平台,这样才能始终保持民族语言的优良传承环境,其它民族语言才不至于像“红苗”语言那样提前消失,民族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以及民族复兴才会更有望。
总而言之,民族语言是民族的重要特征,是一个民族区别于他民族的根本标识,是各民族相互认同的尺码,是少数民族社会生活中赖以生存的交际工具,是各民族传承文明与进步的具体媒介。我们应当从红苗语言失传的事件中,总结经验教训以期使中国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百花园更光彩夺目。
注释:
① 还傩愿:红苗人的一种祭祀活动。
[1]文山政务网.《文山州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解读[EB/OL].[2011-06-07].http://www.ynws.gov.cn/Detail.aspx?ID=26404.
[2]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苗族发展研究会编著.文山苗族[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
[3]石朝江.中国苗学[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