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群
思想分析是通过苏格拉底的对话、运用逻辑的方法对有“思想问题”的人进行治疗的过程或活动。思想分析的一个教义是“分析即是治疗”,因此,思想分析即是思想治疗①潘天群:《分析何以能够治疗——思想分析的方法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从事思想分析工作的哲学家可以称为思想分析师、思想医生或者哲学医生。
思想分析是一种哲学践行。哲学践行是哲学化的过程或活动。在古代哲学中,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孔子、佛陀,他们都是做哲学的哲学家。在他们那里,哲学一直是与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的。孔子为人答疑解惑,苏格拉底时刻在雅典与他人辩论,佛陀更是践行哲学家,他所思考的是如何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但是,哲学的这个现实功能逐步被宗教以及心理治疗所替代;哲学则变成纯粹学院式的理论思辨。笛卡尔、康德、黑格尔是我们熟悉的哲学大师。20世纪20年代,德国哲学家尼尔森(Leonard Nelson)尝试性地用苏格拉底方法教哲学。在尼尔森看来,苏格拉底方法,不是教哲学的艺术,而是做哲学的艺术,是使学生成为哲学家的艺术。但遗憾的是,这种尝试没有被人们所重视。现代意义上的哲学践行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德国哲学家阿亨巴赫在20世纪80年代初建立了第一个哲学践行研究所。尼尔森、阿亨巴赫等人将哲学践行看成哲学教学的一种模式,通过苏格拉底式的对话,让对方(学生)进行哲学地思考。然而,这样一种哲学模式已经走出课堂,走向生活。自此哲学践行作为哲学活动的一个新型态,逐步恢复哲学在起步之初被赋予的实践功能。从这个意义上,哲学践行是一场真正的哲学革命②彼得·哈特劳:《哲学践行:西方哲学的一种新的范式》,《安徽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它开辟了从事哲学的一种新模式。
哲学践行的核心是践行,而不是形成哲学理论。它有多种功能,如批判性思维提升功能、教化功能、治疗功能等等。思想分析也具有这样的功能,而治疗功能是思想分析的主要功能。通过分析,人们的思想病症得到消除,而这样的功能本属于心理治疗。
思想分析有自己的理论预设或前提,这里要分析的预设是:第一,思想问题,本文称之为“惑”,其根源是认知冲突;第二,有思想问题的人,即“惑者”,有健全的心灵;第三,思想分析遵循价值中立原则。
“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帕斯卡),而思考的产物便是思想或认知。在人的心灵中存在一个被称为思想的领域,它指导着我们的行动。然而,思想领域中的元素不总是运转良好的,元素之间会出现不和谐。思想之间的不和谐能够引发痛苦,这样的痛苦可以称为思想病症。这是思想分析的一个预设。
思想病症是一个我们能够实实在在感受的痛苦。我们的生物意义上的躯体存在健康与疾病,心理存在健康与失调,思想同样存在健康与否。我们不严格地将这种因思想而造成的痛苦称为“病”。本文中用“惑”来称谓它①潘天群:《逻辑学视域下的思想分析技术》,《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以与生理的病以及心理紊乱相区别。这个惑是广义的,迷惘、苦恼、困惑、内疚、绝望等等,都是惑。惑的根源是思想上的冲突。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痛苦是症状,而思想上的根源是病因。
一切惑的根源或“病因”是认知上或者说是信念上的冲突。惑之产生不是因心理而产生的创伤,更不是生理病症。因而,惑不应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对它的治疗不是心理治疗师的任务。在传统上,我们都一股脑儿地将之说成心理问题。
心理问题与思想问题被严格区分开来。心理病症有生理基础,它之产生可能是由于生理刺激,也可能是由于心理刺激。但无论是哪种刺激,最终转化为生理上的创伤。我见过一个癫痫病人。该病人是一个小学生,来自农村。他的父母说,他在上学途中目击了一场车祸,他看到了血淋淋的场面,从此患上了癫痫,到处求医问药。通过吃药治疗,发病次数降低,但有一个麻烦,当听到农村吹办丧事的唢呐时,便发疯似的追过去。癫痫病是一个有生理基础的病,这个小孩因外界的刺激而发生了生理上的病变。可以看到,人的生理与心理是不能分开的。心理分浅层和深沉,而深层的心理便到达生理部分,或者说深沉的心理就是生理部分。因此,心理的重度创伤便能够伤及生理。这也是心理医生面对重症心理病人往往使用药物进行治疗的原因,他们治疗的是人与心理相关的生理部分。
惑是思想层面或认知层面上的问题。人们的认知通过看、听、阅读、亲身经历等方式而形成;同样,这些方式也能够使我们得思想之病症。惑与生理上的因素之间没有因果关联。身体残疾的人可能是乐观的,心态灰暗的残疾人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社会遭遇,这些遭遇使他产生某种扭曲性认知。当然,这不是说,错误的认知产生惑。人类的认知都是“暂时正确的”,愚昧的人也会感到生活得很幸福。只有那种冲突性的认知才会产生惑,或者成为惑的根源。生活的诸多不如意使我推得我的未来也会不如意,我对未来的不如意的认知使我对我的未来产生“绝望”。对未来的绝望会使我痛苦,甚至自杀。而之所以对未来的推知被我看成是“绝望”,是因为我以前对未来抱有“希望”。这是一个矛盾。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个典故说的是人无意犯下了的某个重大错误使自己产生悔恨、痛苦。《资治通鉴》中记载:晋中宗时,朝中重臣王敦起兵作乱,其兄王导及家族受牵连,在宫外候罪。周伯仁进宫,王导请其说情。周伯仁不加理睬;但是,他私下积极向皇帝进言为王导开罪,甚至上书为王导请命。王导不知详情,对之怨恨。时过境迁,王敦执掌大权,询问王导要不要杀掉周伯仁,王导没有表态。于是周伯仁被杀。后来王导从文库中找到了周伯仁以前的奏折,才恍然大悟,痛哭流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王导的痛苦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而造成的,他产生深度“内疚”。在这个例子中王导的内疚源于他获悉了周伯仁曾经帮助他的事实,而他一直以为周伯仁没有帮助他。这是一个认知冲突,或者说是矛盾。
严重的认知冲突会使人自杀。自杀是主动采取某种行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生与死的选择中,选择死亡不是自杀;只有用自己的行动使自己死亡才能够被称为自杀。自杀是人类特有的现象。活着还是死亡是生命体自身的规律所决定的,而人主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则打破这样的规律,这违逆生命的本能。自杀往往因为认知冲突,如果不是全部的话。科学家在他们所信仰的理论体系中工作着,这些理论构成他们研究的基础,同时也构成他们生存的价值。一旦新的科学事实和他们信仰的理论体系之间的矛盾无法被排除时,他们就陷入了内心的冲突。这种冲突给他们造成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因内心的这种痛苦而自杀的科学家不在少数。1906年的夏天,奥地利物理学家玻尔兹曼、德国科学家德鲁德还有之后的荷兰理论物理学家皮-艾伦菲斯特以自杀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1902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荷兰物理学家洛伦兹,曾极忧郁地谈到精神危机的极大痛苦:“我很后悔我没有在这些矛盾出现的前五年就死去。”爱因斯坦在悼念他的挚友埃伦菲斯特时说:“现在时常发生高尚的人用自己的自由意志而离开人世的事,因感到内心冲突无法容忍,我的朋友埃伦菲斯特厌世自杀了。”这些著名的物理学家选择自杀是因为他们不能接受新的物理学。新证据是确凿的,但它们不能与他们以前所坚持的体系相容,原来的信念体系发生崩溃。他们“更愿意相信”或“希望相信”原来的体系,但确凿证据不让他们相信原来的体系。
王国维之死也能够这样解释。王国维是近代著名学者,成绩卓著。我们都知道他所说的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之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人们从他的湿衣口袋中找到遗书一封,开头两句即“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平静地选择投河自尽。至于他为什么自杀,至今没有定论。但无论是哪种因素导致他自杀,在我看来一定是因为他认知上产生的冲突使他痛苦,使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并非所有思想层面上的问题都是思想分析的任务。有人抱怨生活对他不公平,因为他遇到太多的磨难;有人颓废,因为他感到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这些都是思想上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思想分析的解决对象。它们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上的问题。思想分析可以帮助这些问题的解决,但仅有逻辑分析是不够的。需要另外的思想如积极向上的思想的植入,这是其他思想工作者的任务。
有思想痛苦的人即惑者有“健全的心灵”,这是思想分析的又一个理论预设。这个预设将思想分析的对象即惑者,与心理病人或精神病人区分开来,也将思想分析师与心理医生、神经医生区分开来。精神病人和神经病人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他们的心灵是不健全的。他们在生理的和心理上的病症使他们的心灵得到破坏或扭曲。他们的心灵是残缺的,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与正常人一样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惑者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人们常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是说,每个人的心灵是相同的,对相同的道理能够做相同的理解。什么样的心灵是健全的?难以对健全的心灵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大致地说,能够理解某个道理的心灵便是健全的。在社会中我们的行动是在信念指导下的行动,因而健全的心灵是指心中所拥有的信念是健全的。这样,健全心灵至少包含两个方面:第一,信念是全面的;第二,有使信念合理的逻辑机制。第一个标准是社会标准。这不是说与大多数人的想法相同就是健全的,因为很可能的是,大多数人的心灵都处于不健全的状态,都有一定程度的思想病。信念是全面的是指有指导相关行动的相关信念,或者至少对他人相关行动信念能够理解。第二个标准是逻辑标准。人们拥有不合理的信念不是不健全的,不健全的心灵是指不能对不合理的信念进行修正的心灵。健全的人是一个时刻处于学习之中的人,学习便是一个修正自己信念的过程。
那么对相同的道理人们为什么能够做同样的理解?在我与他人的心灵中一定有共同的东西。逻辑便是健全心灵所共同拥有的,它使心灵的沟通成为可能。
当某物进入我们的意识之中时,一个自然的假定是,该物与其自身是同一的。尽管自然界的万物随时间而变化,我们感觉到这种变化,但在某一个时刻及该时刻的无穷小的时间之中,它保持同一。在我们思维的时候,我们自然地设定了这种不变。若将这种设定进行扩展,认为事物在变化中仍保持某种不变的本质。这种设定是在思维中进行的,这种设定是理性所必需的。没有这种设定,其他的认识便不可能。在某一时刻,若事物的性质或者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没有稳定性,我们何以认识?即使某物在我思考之后的性质与我进行思考之前的性质发生变化——因为我的思考是花时间的,但在我思考的时候,认为它没有变化是合理的。这便是同一律。在思考的时候,若我们不认为一个命题既为真又为假,这便是不矛盾律。若我们认为所有命题或真或假,并且某个命题为真,那么,该命题不为假,这便是排中律。它反映的是事物或者处于某种状态或者不处于某种状态,两者必居其一。
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思维世界,这些方式便是逻辑。逻辑是先验的,是健全的心灵所共同具有的。我们通过理性分析获得这些定律,逻辑公式的真假不是通过观察世界而确定,而可以先验地确定。尽管这些定律形式是通过理性反思而获得的,它们先验地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之中,构成我们心灵的结构。无论是儿童还是老人,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具有同样的心灵结构。
我们的心中拥有逻辑,但这并不表明,我们的思想中不产生“错误”。我们的思想中或者我们的思考中偶尔会违反逻辑,这样的违法使我们的思想出现“不一致”。然而,我们心中拥有的逻辑使我们能够认识到这种不一致,一旦我们认识到“不一致”,我们便努力清除它。思想分析的目的便是清除其中特殊的不一致,即使我们痛苦的惑。
健全的心灵是解惑的前提。惑者有健全的心灵,惑者是理性的。惑者能够跟随分析师的分析和判断,在分析师的帮助下,找出自己心中的困惑原因。惑者与分析师有同样的理性,分析师不能代他思考,更不能代他决策。分析师所做的是帮助惑者进行逻辑分析。在对话中,惑者使用自己的理性能力进行思考和分析。通过与思想分析师的沟通,惑者自己走出这些困惑。在这个过程中,思想分析师只是帮助他进行逻辑分析,而困惑的最终解决要靠他自己健全的心灵将问题“想通”。进行外科手术的医生将病人坏掉的器官摘除,如果需要的话,换上他人的或人造的器官。思想分析师的工作不能像外科医生。尽管存在如外科医生的思想工作者或思想医生,他们用洗脑的方法向“思想病人”灌输“正确的思想”,但此时的思想医生已经不是分析师了,而是宗教的神职人员或某些意识形态工作者,因为在他们那里有正确的思想与错误的思想之分。从事思想分析的哲学家只能起到帮助的作用,而最终释惑是他人不能完成的。
每个人都可能有惑,只不过没有出现有惑的情景。思想分析师也会有惑,他不一定是无惑的智者。思想分析师产生惑,如同医生也会生病一样。没有人会说医生不生病,也没有人说一旦医生生病,他能够自己给自己治疗,而不需要其他医生来治疗。医生有他职业的优势,但他的优势不在于他不生病,而在于对就医程序的熟悉。未去过医院的人去医院就医,他进入医院会摸不着头脑;医生了解医院的程序,熟悉各个部门的功能,了解谁是专家,谁是庸医。
正因为惑者有健全的心灵,他的意志是自由的,他要对自己所做的任何选择负责。思想分析师不承担任何责任。设想这个场景,某个惑者经过思想分析师的分析后,他做出了某些选择,而事后或者他对自己的选择后悔,或者出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惑者找到思想分析师,意图追究思想分析师的责任,认为分析师“误导”了他。这当然是滑稽的。惑者是行为主体,并且有健全心灵的行为主体,思想分析师只是帮助他分析,而不是行为主体。
思想分析是一个用言语进行治疗的过程。惑的产生没有生物学基础,因而不能够使用药物来治疗。使用化学药物来治疗,其效果就如同酒精这样的麻醉剂所产生的效果,且有副作用①拉伯:《幸福之道的哲学解答》,《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它的病因是能够说得清的,因而也不需要催眠术等心理治疗的方法来进行。
我们常说,言语是表达思想的。在与他人的对话中我们的一个自然倾向是,向他人表达自己的观点并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对的。然而,这是思想分析所力图避免的。思想分析是一个纯粹逻辑分析的过程,而不是推销自己观点的过程。在实际中人们的痛苦更多的是价值冲突。因此,作为纯粹分析的思想分析师,他不预设任何价值观是合理的。他既不推销某个价值观,也不贬低某种价值观。这就是价值中立原则。价值中立原则使得从事思想分析的工作者是哲学家,而不是神职人员和意识形态工作者。
思想分析遵循价值中立原则,不是说思想分析没有价值预设。思想分析预设了没有认知冲突是好的人生状态等等。同时,价值中立原则也不是说思想分析不能进行价值观问题的分析与讨论。实际上许多痛苦的根源是价值观问题。价值中立说的是在价值观讨论上,思想分析师只是对所涉及的价值观进行逻辑分析,而实际上人们也只能这么做,没有客观的东西决定一种价值观优于另外一种价值观。
一个惑者的惑可能在偷窃问题上。我们的一个自然想法是偷窃是恶的。然而,我们所认为的“偷窃是一种恶”这样的观念,不是来自对自然的观察,而是因为教育。可能的是有人不认为偷窃是一种恶。若惑者持有这样的看法时,思想分析师所要做的仅仅是让对方的信念一致,而不是去说服对方放弃偷窃不是一种恶的观念。
当然,价值中立原则并不阻碍思想分析师向惑者传授知识,包括发生的客观事件、科学知识、法律条文、社会习俗等等知识,也不妨碍思想分析师讲解哲学史中某个哲学家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思想分析师也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些都是分析能够进行下去的元素。价值中立原则所禁止的是在对话开始预设某种价值观是正确的、某种价值观是错误的。
思想分析师可以告知不认为偷窃是恶的人社会中普遍的观念,也可以告知他偷窃给他人造成的伤害,当然更要告诉他偷窃面临的法律后果。若他经过解惑后,“愉快地”决定去偷窃,思想分析师的任务完成了。惑者偷窃被抓后,思想分析师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该承担法律责任的是偷窃者,他有健全的心灵;若他没有被惩罚,问题也不在思想分析师那里,而在社会,是因为法律的不健全导致偷窃者不被惩罚。
当然,在实际中思想分析师承载着社会责任,社会也难以容忍纯粹的思想分析师。苏格拉底被雅典人判处死刑,理由是教唆年轻人。这便是一个事例。
上述分析的相关联的预设,只是思想分析预设中的部分,而不是全部。思想分析的预设规定了思想分析功效的边界。思想分析的对象是有健全心灵的人的思想治疗,而对于有生理基础的心理问题,思想分析无能为力;对无法进行沟通的人,思想分析也没有用武之地。同时,思想分析是言语治疗,它所治疗的是因认知而造成的痛苦,这样的痛苦往往表现在情绪上。在实际中有些人的思想病表现在意志上,对其的治疗需要进行行动治疗,通过构建某些行动,让患者形成某种行动习惯,等等。
思想分析的研究与实践刚刚开始,有许多理论问题会随着实践的深入而得到发展。
责任编校:徐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