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性别视域下失语者的代言

2014-03-20 15:1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贾平凹底层小说

于 倩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秦地文化研究】

《高兴》:性别视域下失语者的代言

于 倩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后殖民理论主将斯皮瓦克认为“底层人”既是社会弱势群体又是“不能说话”的哑言群体,他们只能作为失语者被代言。贾平凹的《高兴》就是失语者的代言,在有意为刘高兴等男性进城农民工真情代言的同时,在叙事方式及结构设计、女性形象塑造、语言运用等方面无意遮蔽了女性进城农民工的现实处境和话语权利,但也恰恰是有意的代言与无意的遮蔽揭示出了底层人,特别是女性生存状态的本质,把底层写作推向了新高度。

《高兴》;底层;代言;失语者;性别

1985年佳亚特里·查克拉巴蒂·斯皮瓦克在《底层人能说话吗?》一文中揭示出底层人的无言状态,认为处于社会政治、经济等领域边缘和从属地位的底层人既是弱势群体又是哑言群体,他们只能被知识分子等有话语权力的人“代言”。同时,作为一名后殖民知识女性,斯皮瓦克在研究男权主义传统下女性生存状态时,女性失语者“底层的底层”“边缘的边缘”处境更是她后殖民理论关注的重点。贾平凹的《高兴》正是失语者进城农民工的代言,当运用斯皮瓦克关于失语者只能被代言的理论观照《高兴》时,无论在叙事还是表意方面都更容易挖掘小说的深层意蕴。

一、《高兴》:失语者的代言

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知识分子,贾平凹熟稔农村的人和事,家乡农村的一切是他创作的巨大源泉,曾自认为“我是农民”,也正是如此,他笔下的故事,如《鸡窝洼人家》《浮躁》《土门》,长期以来被认同为中国农民的故事,是底层农民自己的言说。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开始大量出现的农民工构成了社会的“新底层”,生活在底层,没有文化,熟悉又陌生的他们无处不在却又不真正被人了解。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催产了底层农民工题材小说《高兴》,贾平凹说:“《秦腔》我写了咱这儿的农民怎样一步步从土地上走出,现在《高兴》又写了他们走出土地后的城里生活……。”(《〈高兴〉后记》,下文引用小说及后记原文不再标注)如此,不仅仅是故事背景、地点的承接与转变,主人公刘高兴“拾破烂”职业的选取已经表明作者放弃了“读书”改变底层民众生存状况的尝试,也已经没有了孙少平、高加林纠结于城乡之间却对乡村的留恋,甚至“城里女人——主人公——乡下女人”的爱情模式直接被斩断成了主人公和城里(或城里式)女人的故事。贾平凹也“由一个农民摇身变成城里人”[1],遥远的空间距离逐渐阻隔了他从农村汲取养料,乡村的农民贾平凹逐渐变成了城里的知识分子贾平凹,文化人的身份本质逐渐侵蚀了贾平凹农民的身份。

不难发现,贾平凹的创作探索和他的自我身份认知是一致的,从留恋怀念宁静美好的乡村到无奈弃绝残破不堪的乡村,在与时代话题保持一致的同时积极寻求自我认知的突围,城镇化的大发展使得路遥、莫言式的“我是谁”的城乡抉择痛苦在贾平凹身上一点点变得平淡,进而更具现实意义的“我该如何存在”的思考成了贾平凹探讨和关注的重点。“贾平凹的早期小说具有田园诗性质,越到后来,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创作, 知识分子的返乡叙事越占据更重要的位置”[2],一直到创作《秦腔》才有所不同,以自我阉割了的引生作为故事讲述者,以白雪生下畸形儿作为传统文明延续的巨大隐喻,这样,阉割了传统乡村文明的生殖欲望,生产了现代文明挤压下的乡村文明畸形儿,为乡村写下了最后的挽歌。当贾平凹把目光转向都市,陌生又熟悉的“底层”环境和人都是他不曾认真观察过的,因此,为了创作《高兴》,贾平凹多次“到那些拾破烂的群体中去”体验生活,感悟他们的存在,其情感是真挚的,态度是诚恳的,然而“下生活”的体验式创作代替了经验式创作已经说明,巨大的身份差别决定了贾平凹只能为失语者农民工代言,尽量真实反映他们的生活,“引起疗救的注意”。

二、有意的代言和无意的遮蔽

贾平凹对底层的情感是真挚的,但底层人是分层、分类的,斯皮瓦克就认为底层人受到种族、阶级、性别的压迫而成为失语者。结合《高兴》小说文本会发现,在阶级的压迫下,刘高兴等底层人作为失语者只能被代言,在性别的压迫下,与刘高兴等男性相比,孟夷纯、杏胡儿等女性失语者作为“他者”,“底层的底层”“边缘的边缘”处境更能也更需要引发人们的关注和思考。

《高兴》采用首尾相续的封闭式“环形”叙事结构,以刘高兴背五富尸体回乡作为叙事的开头和结尾,通过进城拾破烂农民工刘高兴的回忆,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了他和五富等进城打工的成长经历和现实生活境况,剖析了刘高兴的精神世界。在揭露底层人辛酸不易的衣食住行的同时,暴露了城市生活的美好和肮脏,值得肯定的是,作者同样也不避讳反映底层人(包括刘高兴)的丑恶,写出了哀怨却也不尽是哀怨,对五福等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启蒙意识显现了作者对现实清醒的认知能力,达到了相对客观的人性反思的高度。

然而有取就有舍,这种叙事设计选取刘高兴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无疑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更“生活化”“细节化”,但是在场的刘高兴和不在场的作者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口中,完全的男性话语叙事对女性人物形象已经是一种遮蔽。可以这么说,小说中杏胡儿和孟夷纯等女性的一言一行被刘高兴记忆叙述遮盖,读者无法读出话语场外她们的心里动机,甚至可以说她们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叙事设计暗合斯皮瓦克对于女性的关怀:“女性始终只能够处于沉默的角落,中心的边缘。如果说男性庶民是帝国主义殖民统治和本土精英统治政权的他者,那么女性显然就成了‘他者的他者’,‘边缘的边缘’。”

在女性形象塑造方面,小说首要的特征是塑造了“女太监”形象孟夷纯。“女太监”一词源于西方著名女权主义者杰梅茵·格里尔首部著作《女太监》,她在弗洛伊德“女人是被阉割的男人”[3]93妇女理论基础上,更进一步地“向男权社会和传统思想宣战,指出女性时刻囚禁于精神牢笼之中,逐渐丧失了原有的活力,从而变成‘被阉割的人’,即‘女太监’”[3]93。其实,在女权主义方面,格里尔“女太监”理论和斯皮瓦克“底层人”理论是相通的:在权利、阶层、性别等有形无形的压迫下,女性“变成”“被阉割”的不完整女人。

小说中杏胡和孟夷纯是出场比较多的两个女性,同样是不完整的女人,前者侧重肉体欲望的直白叙述,展现了一个“被阉割的男人”形象,后者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浪漫化叙述,把“女太监”形象演绎得酣畅淋漓。杏胡远比她的原名王彩彩叫得响亮,她的出场就不同凡响,骂着黄八喊着:“你屙了那么一大堆,坑槽子都满了,你不冲水?”粗俗、泼辣的性格一览无余。在诉说了自己的苦难之后,杏胡似乎只剩下两件事情要做——叫床和牺牲色相。剩楼里大都是男的,杏胡来了之后,每天观赏杏胡和她丈夫种猪的打骂成了吸引大家的生活项目,杏胡每天晚上的叫床更是成了他们发泄性苦闷的一种途径,就连“挠痒痒”也能成为一种奖赏:“从此以后,每日的傍晚,天上的云开牡丹花,杏胡给种猪挠背,也就给我挠背……挠痒痒是上瘾的,我们越发回来得早了,一回来就问候杏胡,等待着给我们挠背……她常常是挠完一个,在你屁股上一拍,说:滚!我们就笑着蹦着各干各的事了。”如果说杏胡在这样的现实生活中还些许带些苦中作乐,那么靠牺牲色相换取卸水泥的活的杏胡则是辛酸的:“车日的一声开动了,大圆盘上一片骂声:狗日的女人比男人强,她不就比咱多长个东西吗?接着有人说:不是多长个东西,是少长个东西!轰地浪笑……在大圆盘一带,我们这五个人差不多有了名声,因为我们抢到的活最多,因为我们有杏胡……”但是,靠杏胡牺牲色相得来的工作也没能保住,在被一群穷凶极恶的乡下人抢去卸水泥的活后,那种辛酸和无奈变成了无助,也迫使杏胡夫妇流落到更底层的坑蒙拐骗,走上了非法道路,从而被迫结束了苦难的打工生活,也断送了作为人的基本权利,连作为一个“被阉割的男人”的机会也失去了。叫床、牺牲色相不过是杏胡通过肉体欲望完成一次次阉割手术的惯用刀法,撑起了小说现实主义写实的叙事元素,而女主人公孟夷纯则通过所谓的爱情让自己承担起精神上拯救与被拯救的双重任务,符号化为“妓女”和“锁骨菩萨”身份的女太监,也更多的柔和了浪漫主义的想象、夸张、神话等元素。

孟夷纯是一个落难佳人式的人物,在农村受尽了恶霸流氓的欺辱,带着伤痛来到城市却沦落为洗头店的一名妓女。“妓女”作为一种文化身份,在男权社会和传统思想主导下承受着“人之为物”的工具作用,本就是不完整的女人。由于作者浪漫化叙事设计,在刘高兴卖到城里的肾和为未来女人保存的高跟鞋的帮衬下,一直渴望娶一个城里女人的刘高兴爱上了妓女孟夷纯,他们借着爱情幻想互相给予对方精神上拯救与被拯救的力量。可是,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有爱还不够,当刘高兴努力拾破烂也凑不够公安局破案经费时,当刘高兴数次砍价为孟夷纯买床时,当刘高兴拼命抢垃圾山、卸水泥也没能赚到更多钱时,虚幻的爱情荡然无存,互相的拯救更是无从谈起。落难佳人得到才子拯救的大团圆结局没有出现,孟夷纯的被捕注定了这份情感的无路可走,监狱是刘高兴和孟夷纯浪漫爱情终结的地方,因为刘高兴为了凑够五千元的赎金远赴咸阳“挖管道沟”,被骗了钱也失去了五富,他变得一无所有而无法赎出监狱里的孟夷纯,监狱里无自由的孟夷纯只得在刘高兴的精神世界里异化为更虚无缥缈的佛妓“锁骨菩萨”。从洗头店的妓女到监狱里的囚犯再到塔里的佛妓,一步步走向不自知的深渊,人性中的女性成份被一点点摧毁,肉体和精神都彻底囚禁在了牢笼之中,变得没有任何活力可言。小说没有从道德角度去考量孟夷纯的身体和心理疼痛,而是以刘高兴对爱情幻想的浪漫化叙述把现实的苦痛和不公平深刻地揭示出来,完成了孟夷纯由妓女到佛妓“锁骨菩萨”的肉体和精神双重女太监形象的塑造,其背后温柔而残忍的不可控力更深刻地揭露了底层人性的无知无能和现实的残酷无情。

从语言上讲,贾平凹小说的叙述语言和对话一直具有明显的生活化和地域化特征。《高兴》也不例外,不过从女性话语角度反观《高兴》,小说语言的男性中心或者男性主导风格非常显著。作为一个男性作家,以一个男性主人公的回忆叙述故事,形式上就已经男性主导,在小说后记《我和高兴》中,贾平凹“下生活”到“刘高兴们”的住所聊天时,脏乱不堪的狭小屋子内偶尔蹦发出一两个妇女简短的话语,更成了《高兴》中女性语言缺失的真实对照。另外,小说在力求“农民工化”基础上,“读着这些语言,有时让人竟然感觉有些脏,甚至感觉出了垃圾的味道”[4],并且这种“脏”不仅是描写的内容的脏,更是语言的“脏”,如毫不避讳有关男性性方面的描写,男性的优越感在小说语言中明显体现,然而“就‘性’而言,贾平凹的问题不在于像批评界所说的写了‘性’,也不在于像批评界所说的如此写‘性’,而在于贾平凹并没有认真地对待‘性’,没有对‘性’产生类似劳伦斯那样的关于‘性’的独特理解,没有通过写‘性’,建立起一个区别于《金瓶梅》、也区别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独特世界,让我们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或者让我们在‘性’这个问题上有新的认识”[5]120,与贾平凹以往《废都》《秦腔》“有性无爱”的描写不同,《高兴》则是“有爱无性”的幻想成份多些,从接受学的角度分析,这种在语言上对女性的侵袭也应引起更广泛的注意。

三、现实局囿下底层写作的新高度

首先,虽然《高兴》不是最早关注、反映底层农民工进城务工现实的小说,甚至和调查报告相比,小说的全面性和深刻性仍有欠缺,但《高兴》是底层问题在文学上反响最大的一次成功尝试,而这一成功尝试源自贾平凹思想深处的平等意识。从本质主义的观点来看,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地代表另一个人,代表者在代表的过程中必然掺进自己的意志、自身的社会身份意识和自我的认知局限等等,中国现代化发展的现状是贾平凹创作最大的现实局囿,对此,作者也有清醒的认识:“在我理解, 农民进城打工, 是国家的权宜之计, 不是惟一的治国之道, 它是为了缓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农村走城市化, 或许是很辉煌的前景, 但它要走的过程不是十年, 二十年, 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它必然要牺牲一代、两代人的利益, 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 这就了不得了, 他的一辈子就牺牲掉了, 但是从整个历史来讲, 可能过上若干年, 农村就不存在了, 但是在中国的实际状况又不可能。路是对着的, 但是具体来讲就要牺牲两代人的利益……”[6]在此情况下,作家/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期以更真诚的平等态度呼唤人们内心深处的平等意识,是对任何精英意识的反思和批判,也是对知识分子自己的一次自省,这无疑距离斯皮瓦克坚持的“重新创造和建构东方女性话语,为第三世界的妇女的‘无言’状态‘发言’,为其‘无名’状态而重新‘命名’”[7]61更近了一步。

其次,作者在叙述过程中无意遮蔽了女性,确实把女性放在了“底层的底层”“边缘的边缘”位置,但是没有底层只有更底层,小说《高兴》中女性的边缘地位、女太监形象正是女性“底层生存状态下人的本质”,这种“底层的底层”“边缘的边缘”地位恰恰就是进城农民工中女性作为最弱势群体最没有话语权力的生存处境。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在揭示女性农民工生存处境的过程中,没有一味的写实性堆积素材,更没有过多的抱怨、诉苦,而是虚实结合、现实与浪漫并用,把杏胡代表的写实性女性生存故事和孟夷纯代表的浪漫化女性爱情故事通过刘高兴这一独特的农民工形象有序地放在一部小说中,用具有高度概括力的叙写把底层女性的真实本质存在涵盖在其中,比之荆永鸣《保姆》叙写保姆精心侍侯瘫痪的男主人,在终于养活了男人的一只手时,这只手却要摸她的羞处的简单故事更有深度,比之陈应松《归来·人瑞》竭力诉说“摆脱贫困,总是要一代人作出牺牲的”的赤裸裸血泪控诉更具抚慰人心和反思现实的力度。简言之,《高兴》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甚至更偏向于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对以后的底层写作有重要启示意义。

[1] 贾平凹.自传——在乡间的十九年[J].作家.1985,(10).

[2] 孙先科.《秦腔》:在乡土叙事范式之外[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168-171.

[3] [澳]杰梅茵·格里尔.女太监[M].[澳]欧阳昱,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4] 田翠花,韩鲁华.试析《高兴》的写作艺术[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45-49.

[5] 吴炫.中国当代文学批判[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6] 贾平凹,韩鲁华.写出底层生存状态下人的本质[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1-5.

[7] 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王炳社】

GaoXing: A Speaker of Aphasiac in Sexual Distinction Perspective

YU Qi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Henan Kaifeng 475001, China)

Spivak thinks that not only class is in the voiceless condition. As a result, They cannot speak themselves, and they must be represented by others. Jia Ping-wa’sGaoXingis a novel about subaltern class——immigrant worker. While under sexual distinction perspective, the female workers are ignored at narrative pattern, image creation, language use, but that’s the real living condition about female workers, at this point,GaoXingreached a new height.

GaoXing; subaltern class; speak; aphasia; Sexual

I106

A

1009-5128(2014)02-0050-04

2013-11-21

于倩(1989—),女,河南濮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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