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恋恋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世界近代历史一般以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为开端,而对于埃及来说,其近代开端则源于拿破仑于1798年入侵埃及,在客观上打断了埃及历史的内在发展进程,是为埃及现代化进程启动的初始。因此本文探索埃及的现代化进程,即从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的历史开始。
作为中东伊斯兰世界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国家之一,纵观埃及近代以来的现代化进程,无疑是伊斯兰世界乃至第三世界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缩影。罗荣渠先生在《现代化新论》一书中,就具体阐述了第三世界现代化启动的历史条件:“那里(第三世界国家)现代变革的启动力量来自外部,而且在最初大多是对外来冲击的被动反应。”[1]换句话说,不同于西欧国家的内源性现代化,第三世界在现代化启动方面表现为外源性现代化,埃及也不例外。18世纪末,在西方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交汇和冲突中,埃及开始了探索自身现代化进程的道路,进入从传统文明向近代文明过渡的阶段,埃及的现代化进程无疑是伊斯兰世界现代化道路的一个缩影,经历了从盲从西方到探索自身现代化道路、从传统威权政治模式向现代民主政治模式、从以农为本的封建经济秩序到工业化市场化的现代经济秩序、从封建人身依附关系到现代自由民主的公民社会等诸多层面转变的历程,体现了埃及现代化进程中民主与专制的抗争、新旧经济秩序的更替以及社会结构的裂变。
伊斯兰世界作为第三世界的一部分,其现代化进程往往发端于近代西方的冲击,在同西方世界交往碰撞的过程中,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文化和现代政治思想不断传入伊斯兰世界,促进了伊斯兰世界的智力觉醒和现代化思想的萌生,埃及亦不例外。其现代化的开端可以追溯到1798年拿破仑军队入侵埃及,拿破仑的远征军以血与火的方式打开了埃及的大门,拉开了近代埃及历史的序幕。在法国入侵埃及期间,拿破仑将西方政治、立法和赋税制度等引进埃及,这些附着在制度上的自由、平等、民权等西方式民主平等精神也开始在埃及政治层面生根发芽,对埃及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思想启蒙作用,为日后埃及政治民主化进程奠定了基础。
1805年土耳其苏丹被迫任命穆罕默德·阿里为埃及总督,开始了阿里王朝的统治时期。阿里王朝统治时期大致同前两次现代化浪潮重合*第一次现代化浪潮是由第一次工业革命推动的,时间是从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中叶,大致从1780年到1860年,这是由英国开端然后向西欧扩散的工业化进程;第二次现代化浪潮是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工业化和现代化在欧洲核心地区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并向周围地区扩散,越出欧洲向异质文化地区传播,这次大浪潮的特点即“西化”或者“欧化”;第三次现代化浪潮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是由第三次科技革命推动的。参考罗荣渠的《现代化新论》,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14页。,民族危机伴随着国内的社会危机以及穆罕默德·阿里为了寻求其家族对埃及长期统治所面临的合法性危机成为促使穆罕默德·阿里掀起改革的大旗以迎接西方现代性挑战的压力和动力[2],从而启动了埃及以“‘西方化’为最大特征的一场早期防御性现代化运动”[3]51,正是在这一期间埃及的传统政治秩序开启了解体进程。穆罕默德·阿里在统治期间,实行了一系列改革,政治方面强化中央集权,完善政府机构和官僚体制,将马木路克的传统势力驱逐殆尽,建立了阿里王朝对埃及的绝对控制,实现了国家的安定和统一,为埃及主权独立、经济发展和军事实力的增强奠定了政治基础,同时也为阿里家族在埃及的统治建立了合法性基础。其间,经过赛义德模仿奥斯曼帝国“坦齐马特”的改革,到伊斯马仪统治期间,颁布法令“仿效欧美建立内阁(国务会议),设立咨议会”,开启了政治领域的现代化,而后议会逐渐成为各方政治斗争的舞台,为限制王权、民众参与、民主自由的实现创造了条件。此外,司法制度、行政管理和财产权限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效仿西方,以适应新的社会条件下出现的政治、司法和财产方面的新状况。值得指出的是,埃及实行西方化改革的初衷本是强兵富国,以期更快地融入欧洲主导的世界体系中,避免边缘化,结果却以埃及逐步完成边缘化而结束了埃及的这一段历史进程[4]。西方化改革的目的为了挽救埃及,却在历史进程中步步将埃及推入深渊,这对充满悖论的历史进程恰恰证明了西方化并不是现代化,西化作为欧洲国家传播其政治制度、工业化以及文化宗教的重要手段,造成了埃及倡导西化的精英同恪守传统的大众之间的对立,同时也形成了埃及边缘化的充分条件,如同硬币的两面,埃及早期的现代化看似进步,其表层下却是传统政治经济文化纽带的断裂以及边缘化、殖民化的不断加深。
进入自由主义时代(1922~1952年),主导埃及政坛的是以华夫托党为代表的大地主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精英,他们倡导效仿西方的现代政治制度,颁布宪法、践行议会制、选举制和多党制,在埃及建立了君主立宪制。然而,此时的埃及民族资产阶级政治精英仍未看清西方化本质,自由主义时代的宪政实践实质上是“西方化模式的深入”[5],此间的“现代化不仅采用欧洲的物质文化——科学技术、经济结构和政治制度,而且重在吸收西方的精神文明——西方的价值、风俗和精神。”[6]前一阶段经历的早期现代化进程表现为器物层面对西方简单的模仿和照搬,而这一时期埃及的现代化不仅表现在工业化、市场化、军事训练和社会风尚层面,而是延伸到了政治制度对西方议会民主制和政党制的效仿,逐步开启了政治民主化进程。在这一时期,市场经济有所发展,城市化进程启动,教育事业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然而,殖民统治的继续存在、议会的精英色彩、政治领域的党派争斗和腐败丛生、社会的两极分化以及经济危机的打击,彻底打碎了埃及上层精英所倡导的宪政理想,带有浓重“西方化”色彩的现代化并没有给埃及带来自由、繁荣和民族复兴。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决定了埃及的民族资产阶级无法带领埃及人民走出殖民统治的阴霾,亦无法开启真正独立自主的埃及现代民族国家发展道路。究其原因,宪政时期的埃及政治精英仍未能充分认识现代化的本质在于财富增长经济发展基础上的所有制变革和社会形态的转换,一味地追求西方化,使得埃及现代化进程表层化和肤浅化,移植过来的宪法议会和表面的政治民主化没有改变埃及的政治现状,反而造成了殖民势力的持续干预、社会认同层面的断裂、传统与西方化的进一步对立以及政治社会领域的动荡不安。尽管如此,20世纪初的埃及与18世纪末的埃及相比,工业化迅速发展、市场经济的成型以及传统社会经济秩序的逐步解体,客观社会物质条件的变化必然导致埃及社会秩序的剧烈变动,大地主和民族资产阶级主导的精英政治逐步衰落,新兴政治势力开始踏上埃及政坛。
“七月革命”之后,纳赛尔领导的自由军官组织完成了埃及彻底的独立建立了共和国,“开始了埃及新时代自觉意义上的现代化运动”[7]。埃及虽然在宪法中规定了实行民主共和政体,其中包括公民的权利和义务。然而,特定的时代背景、民族矛盾以及整合埃及社会的历史任务,将纳赛尔塑造成了克里斯玛式的民族英雄,民族主义实践为主要内容的纳赛尔主义在政治上延伸,表现为政治集权主义的建立。“纳赛尔作为国家独立和民族尊严的象征,凌驾于埃及民众之上,拥有绝对的统治权力”[8]554,然而,时代塑造的英雄缔造的魅力型统治很快过去了,民族矛盾的缓和,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社会的开放,标志着纳赛尔的继任者所面临的国际政治和社会环境已不同于往日,他们必须从政治民主化进程中寻求其统治的合法性,政治民主化进程也再度开启。萨达特和穆巴拉克时期埃及在政治民主化方面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萨达特提出“民主社会主义”道路,并开始由一党制向多党制过渡,到穆巴拉克时期,埃及的政党政治又取得了进一步发展,多党制、自由化改革深入推进,经济发展的调整转型以及社会日益开放,政治氛围更为轻松,无论是世俗政党还是伊斯兰政党,都可以作为合法的政治组织从政府体制内寻找参与政治的途径,参与议会选举,构成民众政治参与的重要势力。然而,由于“选举制度的结构性缺陷,以及由此造成的民族民主党长期一党执政以及穆巴拉克近30年在位”[3]82-83,将实力雄厚和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政治反对派,尤其是一些激进的伊斯兰主义者,排斥在这个“稳定”的政党系统之外[9],以确保执政党主导的埃及政坛的稳定。伊斯兰复兴思潮作为下层民众政治借助宗教外衣的实现政治参与的重要途径之一,构成埃及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被长期排斥于政治体系之外。2011年席卷阿拉伯世界的“阿拉伯之春”,正是埃及政治多元化和民主化革命的真实写照,街头政治同官方政治的对抗,最终迫使穆巴拉克和民族民主党下台,不得不说是埃及政治民主化长期实践的逻辑结果,标志着埃及现代化进程的长足进步。
从埃及的法制化进程来说,埃及在阿里王朝统治期间仍以伊斯兰教法为治国的根本大法,然而,以“私法”为主体的沙里亚的实行并未妨碍统治者制定的“公法”,阿里王朝的统治者颁布了诸多法令,诸如土改政策、建立现代工业、发展现代教育事业、成立议会等西化政策。在西方模式深化的自由主义时代,以大地主和民族资产阶级主导的埃及政坛在进行宪政实践的同时,在埃及社会推行世俗立法,排斥沙里亚。进入埃及共和国统治期间,世俗色彩浓厚,无论是在纳赛尔、萨达特还是穆巴拉克时期,并未实行过于激进的世俗化法制的改革措施,而是倾向于实用主义,对支持官方的宗教组织和机构采取扶植态度,威胁到其统治的宗教组织则采取打压、取缔的政策。总而言之,这一时期的法制改革在继续践行沙里亚法的基础上,顺应现代社会发展的需求,及时的增加了新的内容和制度。通常认为,伊斯兰世界在经历百余年的现代化进程和努力之后,仍未完全形成欧美式的稳定的现代化社会,伊斯兰传统文明的保守性和以沙里亚为立法基础的法律制度是制约和对抗伊斯兰世界社会和历史进步的深层原因,确立沙里亚法作为现代民族国家宪法的立法渊源就等同于确立宗教政治,同现代法制化是截然相悖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于穆斯林来说,“沙里亚更多象征着伊斯兰教的原则和精神,是穆斯林个人和公共生活的道德指南,也是伊斯兰本身的核心和内涵所在。”[10]沙里亚在伊斯兰教中被理解为“通往真主之路”,它所倡导的伊斯兰教价值观诸如宽容、温和、平等、公正,同现代法制化的诸多原则亦可谓异曲同工。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客观社会物质条件的变化也必将导致社会意识的相应变化。缘起于7世纪的沙里亚法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也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化,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殖民势力不断渗透,伊斯兰世界传统社会秩序趋于崩溃,各国现代化进程纷纷启动,伊斯兰教和沙里亚也在经历着根本性的变革,旨在推动伊斯兰世界的进步和现代化进程。
建立一支服务于统治阶级、进行有效统治的官僚行政队伍的任务相对于政治民主化和法制化任务来说要容易许多。一支行之有效的专业化行政队伍和政府体制,则依仗由民选政府制定的行政法。从伊斯兰世界的历史沿革来看,由历代统治者颁布的“公法”为主体的行政法同由教法学家创制的以“私法”为主体的沙里亚一直处于并行不悖的发展趋势,这也决定了政府自身在打造一支现代化的专业行政队伍的独立性。阿里王朝改革的一个重要方面即完善国家官僚体系,培养了一批以阿里家族成员和土著埃及人为主的精英官僚[11],这样阿里王朝就造就了一个忠于阿里家族的官僚体制和行政队伍。自由主义时代,主导埃及政坛的是以华夫托党为代表的大地主和民族资产阶级,这批人也构成了自由主义时代主要的行政队伍。纳赛尔时期,领导“七月革命”的自由军官组织成为行政队伍的主要成分,到萨达特时期,虽开启了多党制的政治统治模式,然而阿拉伯社会主义党和其后民族民主党则是主导埃及政坛的主要力量,穆巴拉克时期,其掌控的民族民主党一家独大,成为长期主导埃及政坛的主要势力。
埃及在政治现代化道路上步履艰难,改革的挫折、付出流血和屈辱的代价不断历练着埃及的各界民众,对政治现代化的本质、内涵和民主化大变革中的曲折进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近代以来,埃及在政治现代化领域的诸多建树和努力也成为埃及政治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埃及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和历史经验教训。
由于法军的入侵,埃及土地占有制度、税收制度、整个农业经营模式实际上都陷入了瘫痪,加上前奥斯曼统治者和马木路克实行残酷压榨农民的经济政策和包税制,致使农民负担过重,经济领域一片凋敝。阿里王朝统治期间,一方面兴修水利改良灌溉技术,另一方面改革土地制度和税收制度,推进国内农作物和经济作物的生产,这些都促进了传统经济秩序的衰落和农业生产的市场化趋势。在现代工业发展方面,阿里王朝着眼于组建新军和战争的需要,着重发展军事制造业和造船业,伴随着西方资本的不断渗入,埃及社会出现了新式棉纺厂、火药、印刷等现代化工厂,这些都推动了埃及工业化和市场化的发展。作为一个传统国家的主要经济基础——农业,仍沿袭传统的农作方式和耕作内容,阿里王朝为了扩大财源增加收入,大力推广经济作物尤其是棉花的种植,埃及的农业生产力得以迅速增加,尤其是1861~1865年美国内战造成国际市场棉花短缺棉价上涨,为阿里王朝军事改革和工业化建设奠定了经济基础,进而形成了埃及以农业为基础的国民经济体系。然而,棉花等经济作物主要用于对外出口,导致埃及国内经济对外严重依赖,也决定了埃及经济结构的脆弱性,埃及卷入世界市场经济体系的同时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中;另一方面,经济作物的急剧扩大使关系国家社会安定的粮食作物种植面积急剧缩小,在遇到经济危机或者棉花市场不景气时,埃及国内经济形势一片萧条,粮食价格飞涨成为常态,民众的不满和愤懑时刻挑战着这个脆弱的国家,埃及社会的独立经济基础被彻底破坏。
到自由主义时代,埃及传统农业生产结构在西方的冲击和农业市场化中已经趋于瓦解。在接下来30年代经济危机的打击下,埃及畸形的农业结构根本不堪一击,作为主要国家经济支柱的棉花价格暴跌,财政收入急剧减少,依靠外国进口的粮食价格却一路飞涨,加上国内投机商人囤积居奇,整个30年代充满着动荡和暴力,40年代饥荒的蔓延则加重了这个社会的绝望和苦难[12]。主导埃及政坛的大土地所有者,其阶级地位决定了他们不会站在农民和产业工人阶级的立场上考虑埃及严峻的经济和社会问题。自由主义时代,埃及的民族工业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米绥尔银行的建立[13]80、保护性关税政策的实行、二战期间宽松的环境都推动了埃及民族工业的发展。到1944年,埃及国内可以自主生产糖、烟酒、棉线、肥皂、鞋子、玻璃、水泥和家具,俨然成了“中东供应中心”,并将埃及的经济通过其他阿拉伯国家联系起来,为其已初步启动的工业化提供了广泛的市场[13]88。埃及早期现代化斥资巨大,经济作物出口盈利的资金根本不足以支持埃及工业化和社会改革,阿里王朝的统治者通常采取举借外债来解决财政困难的问题,或直接借款,或抵押路权、矿权,最为显著的便是伊斯梅尔时期将苏伊士运河的股票抵押给英国,殖民者已完成对埃及的资本渗透和经济命脉的掌握。在这种状况下,埃及民族资产阶级通过复兴民族资本主义工业来完成救国图存的目标,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在民族工业得以迅速发展的自由主义时代,埃及的工业发展仍以纺织厂、食品厂、印刷厂等轻工业为主,生产规模有限,投资基础工业者凤毛麟角,加之外国殖民势力的干预和恶意竞争,埃及的工业发展道路十分曲折,工业体系尚不完备。
国家资本主义作为纳赛尔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是民族主义取代殖民主义的客观需要,亦是集权主义否定封建专制主义的物质基础[14]。纳赛尔政权在建立之初便致力于铲除殖民主义的政治影响和废除种种的不平等条约,将外国资本的国有化,苏伊士运河、私人银行、保险公司、一些关乎经济命脉的工业企业都收归国有,并规定国有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主导地位,着力完善工业结构,强化工业基础。尽管纳赛尔时期的国家资本主义政策存在诸多弊端,埃及工业的长足进步和工业基础的完善则标志着纳赛尔时期埃及历史的巨大进步。到萨达特时期,埃及的政治经济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业化的长足进步,传统农业占主导地位的经济结构急剧衰落,伴随极权主义政治统治模式的衰落,萨达特实施的新经济政策渐渐同国家资本主义经济政策拉开了距离,推行非国有化政策,鼓励私有经济的发展和外国投资,加速了埃及的经济发展。1981年穆巴拉克上台后,制定了一项长期的国家社会——经济发展政策,变换经济发展理念和策略,以“生产性开放”取代“消费性开放”的经济政策,着力投资生产领域,深化萨达特时期实行的非国有化改革,因此私人经济得以在埃及进一步发展,全面推动市场经济体系的形成,穆巴拉克时期埃及经济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殖民势力的入侵,埃及一步步沦为其原料产地和廉价工业品的销售市场,传统农本社会的经济秩序也开始逐步解体,农作物结构的调整、农产品市场化程度的提高、货币关系的扩大、民族工业的发展、生产逐步走向社会化、市场化程度的提高以及逐步卷入世界市场,成为此间埃及经济生活的基本内容。作为埃及现代化进程的深层物质基础,埃及经济领域的深刻变革必然导致埃及政治、社会、思想领域剧烈变革。而埃及传统经济秩序的衰落以及向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出现的诸多挫折和问题,并非意味着埃及经济现代化进程的失败,经济现代化本身就包含着新旧经济秩序的更替、新旧思想的冲突、新旧社会形态的更替以及民主与专制力量的抗争等内涵,体现的是埃及社会的长足进步。
拿破仑入侵埃及在客观上打断了埃及历史的内在发展链条,同时也将法国大革命所倡导的“天赋人权”、“平等”、“自由”等西方式民主平等的精神引入埃及,渐渐冲击了埃及的闭关自守、因循守旧的一些传统封建文化[7]100,埃及的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接触西方先进科技、工业革命、现代化理念,眼界大开,对埃及的传统思想形成初次冲击。在阿里王朝统治者的大力支持下,“通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设备,建立了埃及第一批机器工业,并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接受西方科学文化技术的知识分子”[15]。在同欧洲国家进行贸易往来的同时,还派遣留学生出国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和先进的政治制度,并允许西方人在埃及直接开设学校,大批传教士游走在埃及的各个角落,对埃及的文化和教育都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影响。随着传统经济秩序的崩溃、农业市场化、土地非国有化、工业进程的启动以及教育层面的革新,传统的社会结构已不同于往日,新兴地主阶层、民族资产阶级、产业工人和以知识分子为主的一批中产阶级的出现标志着埃及社会的长足进步。除此之外,城市化进程在阿里王朝统治阶段也逐步启动,开罗和亚历山大逐步发展为人口众多的现代大都市,埃及经济层面的剧烈变革构成埃及城市化的根本动因。
经济社会秩序的剧烈变革中出现的一批具有现代政治思想的知识分子和民族资产阶级精英,成为埃及自由主义时代政治舞台上的主角。西方列强的殖民侵略,国内封建政权的腐朽无能,促使这批率先觉醒的埃及人挥舞起民族主义的大旗,同英国殖民者展开了一系列的斗争,最终迫使英国承认了埃及的独立主权国家的地位,掀开了埃及历史新的篇章。此间主导埃及政治、社会、思想的都是上层地主和民族资产阶级,这批人改革的主导思想仍是以西化为主要特征的宪政思想。这一时期,埃及的社会、经济、教育以及思潮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然而,埃及政治精英的阶级局限性决定了其在土地改革、社会分配等问题上,实行有利于大地产主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统治政策,国内的社会分化和贫富分化进一步扩大。此外,自由主义时代埃及的妇女解放事业也取得了极大的进展,1919年3月16日,现代埃及历史上妇女首次出现在了开罗的街道上,她们扯掉面纱,参与示威游行,拉起要求独立的标语,被认为是埃及争取民族独立运动的一个标志性事件[16]。
纳赛尔政权建立之后颁布土改法令,解决埃及土地的分布不均状况,彻底铲除了传统封建统治秩序在广大乡村的社会根基——大地产主,培养了新政权的社会基础,也切实改善了农民的生活境况,埃及乡村的社会结构也随之改变,小农经济和资产阶级取代大地产主成为乡村社会的主要阶层。优先发展工业的政策,以及传统工业和新兴工业部门的同步发展战略,导致劳动力结构相应发生了变化,促使从事非农业的劳动力人数增长和人口流向的转变,进一步推动了纳赛尔时期城市化的发展。同时,成立农业合作社为农民提供资金、技术以及生产资料等资助,一方面,保证了发展农业生产,缩小贫富差距,另一方面也确保了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控制,这是纳赛尔时期形成的集权统治的必然结果,国家对社会的过度干预,必然导致埃及社会自由化、民主化和公民化进程的中断。萨达特时期为了摆脱纳赛尔极权统治所面临的困境,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更为宽松和自由的政策,赋予了埃及民众更多的基本权利和自由,政治生活的进一步自由也推动了埃及公民社会的进一步形成。在穆巴拉克继续推进多党制和自由化改革,在广泛的政治参与和公众合法化的问题上取得了一些积极的进展。然而,由于沿袭萨达特时期利于私人投资的土地政策和发展私有经济的改革,私人地产和私人经济急剧膨胀,市场经济体系形成的同时也出现了诸多社会问题:贫富差距拉大、教育发展失衡、社会公平缺失、失业率过高、生产结构不合理和城市化水平分布差距过大等等,为了弥合埃及各阶层之间的差距解决社会发展中的诸多问题,穆巴拉克在社会层面也实行了一系列政策,例如重视国家青年委员会、启动埃及城乡一体化国家开发计划和新河谷运河计划等措施。
塞缪尔·亨廷顿在《导致变化的变化:现代化、发展和政治》一书中,指出“现代化是一个革命的过程、复杂的过程、系统的过程、全球化的过程、长期的过程、阶段性的过程、同质化的过程、不可逆的过程、进步的过程。”[17]这样一个笼统的定义虽然并没有给出现代化的具体内涵,却涵盖了现代化进程中的普遍特征。纵观埃及的现代化道路作为伊斯兰世界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缩影,自近代以来从传统型统治、经由魅力型统治、转向法理型统治的趋势已经愈来愈明显了,从传统转向现代、人治转向法治的过程中,必然充满复杂、革命、动荡和挫折,而这些探索为伊斯兰国家实现现代化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借鉴。
首先,埃及早期现代化进程中对西方的一味效仿,从器物层面和文化社会风气层面的移植,可谓埃及历史的无奈选择,作为列强侵略瓜分的对象,却又不得不向欧洲列强学习借鉴。埃及的早期现代化进程不仅早于在亚非拉落后的国家中,甚至早于日本和德国。面对西方列强的强势冲击,埃及传统秩序的守护者显得无所适从,又没有任何模式可以借鉴,传统经济社会秩序的主导地位也决定了短期内埃及无法形成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内忧外患的国际形势迫使埃及的政治精英走上了西化的道路,以谋求国家的强盛。然而,西方化并不等于现代化,西方化作为西方式民主、资本主义和工业社会一同造就的现代化结果,“只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而通往现代化社会的历史道路和与之相应的政体形态是形形色色的”[18]。埃及早期现代化进程中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顾传统经济社会秩序,过分地引进西方模式,其结果即西方化的同时,埃及也逐渐走上了殖民化道路。埃及现代化改革的特定内涵在于对自身传统社会经济秩序的改造,现代化的深层根基也在于埃及社会财富的增长、经济的发展和生产的进步,真正稳定的民主政治改革不是外部力量所能强加的,他们一定是原发型的[19]165。此外,通常认为若将沙里亚法作为现代民族国家宪法的立法渊源就等同于宗教政治,是同现代法制化是截然相悖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沙里亚在伊斯兰教中理解为“通往真主之路”,对于穆斯林来说,“沙里亚更多象征着伊斯兰教的原则和精神”[10]30,它所倡导的伊斯兰教价值观诸如宽容、温和、平等、公正,同现代化诸多原则也并不相悖。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客观社会物质条件的变化也必将导致社会意识的相应变化。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殖民势力不断渗透,埃及的传统经济社会秩序的崩溃和现代化进程的纷纷启动,伊斯兰教也在经历着根本性的变革,旨在推动埃及发展进步和现代化进程。同时,不要忽略作为重要政治社会势力的伊斯兰复兴力量,2011年初的阿拉伯之春之后,据民调显示,大部分中东和北非国家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政党作为国内最大的反对派,在国内的支持率已经胜过其他的政治党派,在未来的国家中将发挥重要的影响力[19]209,埃及的现代化进程亦表明“宗教在正在建构的现代世界的公共领域中似乎将继续扮演着重要角色”[20]。
其次,经济领域的现代化,在埃及表现为传统农业秩序的衰落,市场化程度提高,经济的工业化以及生产的社会化。与19世纪末以来的西化改革相伴随的往往是西方列强别有用心的经济渗透,主导经济作物的种植、倾销廉价工业品和投资铁路矿产等方式,短期内看的确使埃及的传统经济秩序焕然一新,棉花的出口、廉价的工业品、进出口贸易大增、财源扩大,短视的埃及统治者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却没有看到严重依赖对外出口棉花的国民经济结构存在着严重的缺陷,而殖民者对铁路、公路以及矿产等关乎经济命脉的产业的掌握,加深了埃及殖民化和边缘化的同时,又极大地危害了埃及独立自主的现代化进程本身。在随后建立共和国阶段,埃及都开展了大规模的土地改革,从纳赛尔时期的土地国有化到萨达特和穆巴拉克的地权非国有化趋势,从国家资本主义到自由化改革,私人经济和外国投资的迅速发展,都表明了埃及经济现代化进程的长足进步,经济朝着工业化、规模化、专业化和集约化的方式发展。
最后,为了更多的了解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埃及在早期的现代化改革中,大力发展教育,创办世俗学校,派遣留学生,培养了一批接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在埃及社会积极倡导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促进了埃及民众的智力觉醒,在推动埃及向现代社会风气转型方面也发挥了积极作用。埃及现代工业化的启动催生了一批新兴民族资产阶级和产业工人,突破了传统社会结构,社会经济秩序的剧烈变革也推动了埃及早期的城市化进程,标志着埃及社会的全面进步。七月革命之后,独立自主的埃及现代民族国家开启了探索自身现代化的道路,土改和工业优先政策的实行,服务业的发展和石油工业的兴起,现代医学进步和医疗设施的改善,社会的日益开放和自由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使埃及成为当今世界城市化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21]。非农业人口比例的上升,城市人口的增加,埃及民众在平等性、开放性、参与性和教育性等方面的长足进步,包括妇女地位的提高,都标志着埃及公民社会的长足进步。从理论上来说,社会的进步、公民自由民主的经济根源在于生产的进步、经济的发展和财富的增加。埃及的经济社会进步的主要内容在于土地改革、大规模工业化和市场体系的成型,在摆脱殖民统治之后,国家干预经济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原则成为埃及经济飞速发展以及工业基础得以完善的前提条件,既构成了否定推动埃及工业化进程的有力杠杆,亦是埃及集权政治在经济领域的延伸。专制独裁的传统政治体制导致权力、财富过度集中,社会贫富分化加剧以及社会不公等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所谓民众的权利往往来源于统治者的恩赐。经济的飞速发展以及社会经济秩序的深刻变革,排斥着传统的强制依附独裁的传统政治倾向,促进现代民主政治模式的成熟,从而带动埃及公民社会的进步,推动民众广泛的政治参与。这样的政治体制才能带给民众真正的民主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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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country in the Middle East Islamic world, Egypt has been the earliest country of modernization reform in the West Asia and North Africa and reached the higher level of modernization among these countries. The modernization of Egypt is absolutely the microcosm of the Islamic world. This dissertation analyzes the modernization track in the political, economic and social aspects of Egypt, summarizes the reason, lesson and revelation of these setbacks and difficulties in the process of the modernization. It will help us to understand the nature and connotation of modernization and provide historical reference for other Middle East countries’ modernization.
Keywords: Egypt; political modernization; industrialization; civil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