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涌
(华东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37)
有关经济与文化关系的研究早就表明:任何经济现象都是与特定文化关联不可分的,而且二者处于不断的交互作用中。迄今,国内外有关“二战”后德国经济发展的研究虽然已将经济发展的脉络与内在关联基本澄清,但是,这个发展与文化间的交互作用却基本没有涉及。事实上,“二战”后德国经济的发展从来没有离开过文化的支撑,虽然这种支撑有时是积极,有时又是消极的。而且,经济发展本身又影响了特定文化的出现与构成。当然,此间所指德国只是指西德以及统一后德国,而并没有将东德包括在内,这主要是由于东德经济模式系人为选择所致,其间文化作用的空间并不是很大。经济与文化的交互作用只在自由经济体制下才会展现其本来的面目。
“二战”前的德国尽管经历世界经济危机,但依然是欧洲经济列强。可是,经过战争的施虐,战后德国满目萧条,一片废墟。生产资料被严重摧毁,生活资料几乎接近零,其表现就是手中的帝国马克买不到任何东西。于是,经济建设毋庸置疑地成为当务之急,快速重建成为关注的焦点。那么,如何快速?这是当时政治精英普遍关心的问题。当时社会由于战争对家园的摧毁已积蓄着庞大的重建热情,如何使这股热情有效而健康地释放便成了当时经济政策建设的关键。
鉴于此前纳粹专制体制所导致的灾难,战后德国滋生了对极权统治的强烈厌恶,尤其在西部,于是,自由便成了人们的普遍追求。但是,再现魏玛共和国式的自由主义经济又是人们望而生畏的,因为正是那样的自由才导致了纳粹极权政府的出现。魏玛时期英国式自由经济道路在德国导致的不良后果已清楚表明:德国并不适合绝对自由的经济体制。但是,经济的快速发展又离不开特定的活力,而这样的活力又很大程度来自个体自由。于是,19世纪下半叶使德国从落后农业国一下子超过英、法成为欧洲第一大工业国的经济模式便具有了亲和力:一方面赋予经济以最大限度的自由;另一方面国家又不放任,而是在必要时进行干预,这种干预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当时建立了史无前例的社会保障体系,正是这样的体系维持了社会的稳定,使劳动者能够安心和积极地工作。基于这样的文化氛围,战后德国西占区的社会精英们用基本法形式规定了以后经济生活的框架:国家必须给予经济以充分自由,但又必须管理,这不是中央集权式的经济管理,而是从框架角度构建经济秩序并制衡和调控经济发展在社会层面引发的冲突。国家不应直接干预劳资冲突,但必须制定法律将劳资关系纳入一定的框架并通过税收和社会政策实施再分配。这个以后被称为“社会市场经济体制”的思想显然很好地依附了当时社会的思想状况:一方面厌恶极权,渴望自由;另一方面又希望国家给予基本保障。这是当时西德人心目中的历史性文化积淀,它们使得战后德国既不会再走上国家极权式的经济管理道路,也不会再步入英国式的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兼顾由此成了历史必然。
这样的框架思想确定后,首要的问题便是激发经济重建的活力。一开始为了厘清与旧有体制的关联便实施了币制改革,并对当时自愿涌进的“被驱赶者”(Vertriebene)和“难民”(Flüchtlinge)进行国家安置和按地区分派,同时给他们一定的国家支持。比如对那些来自原德国东部地区的“被驱赶者”,由于被赶走时固定资产无法带走,政府给予补偿,由每个人自己报,损失了多少资产,然后国家给予资金补偿。同时规定得到的钱中有部分必须自己建住房;劳工市场优先考虑这两类群体,而本地人其次。这些措施看上去是为了安顿那些外来德国人,实际上有其深刻的文化目的:一方面让这些劳动力(当时西德严重缺乏各种劳动力)安心并积极投入到国家重建中;另一方面也告知人们国家对公民生活状况不会不闻不问。这就使得整个社会齐心协力搞经济重建。当时,价格放开和经济行为自由的政策所催发的市场机制使西德经济马上呈现出少有的活力。
1948~1952年间实施的“马歇尔计划”也有其重要的文化效应。虽然当时西德缺乏用以满足进口需求的美元和一些生产和生活物质,但“马歇尔计划”使这方面需求有所满足。不过,对西德来说该计划的最终实施力度远远小于期待。众多数据表明,当时西德经济的发展不直接与该计划有关。其实,该计划的本意是使欧洲战后经济迅速重建,免遭苏联共产主义影响,因此它的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即告知人们美国在战后不会从欧洲一走了之,而是关心欧洲的重建,让人们安心在欧洲投资和建设,所以当时对该计划大肆宣传。就欧洲的横向比较来看,当时西德也没有得到多少实际支持,至少没有欧洲其他国家如法国得到的多。但是,这项计划在西德对振奋人心却起到了无可比拟的作用。
随着1951年4月18日欧洲煤钢共同体协定(Montanunion)的签署,西德得到了国际世界的平等对待;1952年,“德国协定”①的签订又使西德从此成为拥有主权的独立国家,建设家园的热情进一步催发。西德经济此后开始的高增长就是这股热情得到全方位释放的结果,50年代西德政府出台的各种社会保障法律更是让民众安心投身于经济建设。
战后德国经济在50年代的迅速复苏,乃至高速发展显然是由于当时出现的重建热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当时西德政府的成功主要在于经济以及相关政策的制定很好地切合了当时西德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倾向,其间主要有两点得到了明显的看重:第一,经济发展需要激发市场活力,而这种激发离不开个体的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又不能绝对化,必须由国家得到调控。第二,个人生活虽然主要由自己构建,但是,当个体出现危机时,以国家为代表的社会应该提供帮助,这样,个体就会有踏实的感受和安心工作的动力。就前者而言,战后西德作出的体制选择(社会市场经济)就是很好的证明。就后者而言,对“被驱赶者”的照顾政策就表明国家在保护社会弱势群体;“马歇尔计划”又显示了国家作为强大后盾的意志和事实;50年代出台的一系列社会政策更是表明了这一点。事实上,50年代的西德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经济建设中,甚至不惜牺牲家庭生活。据统计,当时西德有大约60%左右的人由于工作而生活在所谓不完全家庭中[1]323。
经过50年代的经济增长,60年代初开始有人提出要加大社会政策建设的力度。这时,政府虽然已经有经济能力,但并没有盲目跟从。当时以经济部长艾哈德(Ludwig Erhard)为代表的政治精英清楚地意识到,这种要求与19世纪下半叶甚至魏玛共和国时期的情形不一样,那不是由于意识形态不同而导致的不同阶级之间的抗衡,而是社会上不同利益团体为想从社会谋取更多物质利益而提出的要求,而且这些团体都纯由物质利益驱使,都把国家看成是可以藉此获得更多物质利益的主管机构。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政治如果使这些不同团体的利益得到满足,那么国家就会进入对某种多元机制的依附中,而且该机制会由此越变越坏,结果就会导致没有竞争力和行动能力,国家成了利益团体的猎物而不再能制定有效的经济和社会政策。如此下去,不同团体的利益冲突就越发不可穿越,而建立起来的社会政策又必定是无法返撤回去的,即便以后想改革也会困难重重。基于这样的认知,当时政府并没有退让,而是坚持不加大社会政策建设的力度,同时提出了构建“有序社会”(die formierte Gesellschaft)的思想。时任经济部长的艾哈德1965年3月31日在基民盟党代会上阐述了这一思想:“有序社会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指,一个社会不再由彼此目的相悖的阶级和组织构成,而是抛开国家问题上的所有意见分歧在根本上可合作的社会,也就是说,一个筑基于所有组织和旨趣共同协作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已经包含在社会市场经济体制中,他的可合作性并不是来自强势胁迫,而是来自自身的力量,来自自己的意愿,来自对彼此不可分离性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和认识。”[2]这个思想显然看到了当时西德社会已经开始由19世纪的阶级社会演变成了一个多元群体社会(Verbandgesellschaft),在这样的社会中各方就必须有序合作。这一思想在60年代的西德成功阻止了政府过早进行社会政策方面的建设。这使得60年代的西德经济不仅继续维持了原有的活力,而且还出现了比50年代更强劲的增长。
可是,主张扩充社会政策建设的要求不仅有其自身的合理性,而且也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60年代上半期政府还能顶住这方面的压力,以保证经济持续高增长,到了60年代下半期,选民的投票结果已清楚表明,再不扩充进行社会政策方面的建设将面临被选下台的可能。于是,60年代下半期开始,政府不得不进行福利化社会建设,在经济领域强化国家干预。1967年6月26日出台的“稳定经济法”②(Stabilitatsgesetz)名为稳定经济,其实是实施国家干预,通过预测和计划来对经济进行调控。1969年社民党/自民党政府上台后,为了巩固和扩充业已建立起的强大社会福利,为了对经济进行国家干预,在没有充分财政能力的情况下开始走上了发行国债(Staatsverschuldung)的道路,由国家借钱去维持社会福利,去刺激经济和降低失业率。
50~60年代的经济腾飞无疑与尊重个体自由、释放个体活力有关。可是,自由经济的展开又不可避免地使社会出现差异,尤其是经济状况的差异。于是,尊重个体的思想中又衍生出了平等的思想。保证这样的平等就越来越成了人们对国家的期待。70年代开始,西德社会进入快速福利化建设。1972年不仅退休金的收受范围扩大,而且养老金的国家部分数额得到了提高,就连家庭妇女和业主(Selbst andige)都能享受照顾性国家养老金。此前,国家的社会建设是由经济发展得到支撑,因此基本与经济能力持平,而70年代如此大幅度进行社会建设早就超出国家实际经济能力。据统计,1970~1975年,西德政府的社会福利开支翻了一倍,于是,只能由国债来维持。如此这般地提高社会福利不仅对国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经济包袱,而且对企业来说也是一个越来越重的财政负担,因为养老金的企业承担部分也随之增加,而且员工带薪假期也开始增多。加上工会地位的不断提高,企业面临越来越重的加薪压力。1977年,原西德工会就推出了“协调行动”(konzertierte Aktion)方案,所谓协调就是与雇主协调如何维护员工的利益。这样的均衡虽然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每个人的权利和生活水平,但是也带来了各种负面效应。
首先,在经济上扼杀了发展所需的活力。由于用人成本提高,尤其是工资附带成本提高,企业在用人方面越来越理性。这直接导致投资放缓,不愿意进行扩大再生产,而情愿着力于提高生产率。于是,失业率激增。为了消除这种不良现象,国家又出面干预,资助进行扩大再生产的企业,但效果甚微。很少有企业会单纯因为国家的那点资助去搞总体上并不经济的扩大再生产。随着生产率的提高,总体经济虽然继续在增长,但也同时出现了一些经济上令人不安的现象:经济增长与失业率攀升同步;原来由消费拉动生产的现象被反过来的生产拉动消费所取代。
其次,由国家出面进行的强制性均衡也慢慢改变了人们的整个思想状态。本来,人们拥有对自己生活进行自主建构的自由,而且确实也在为自己的生活努力奋斗。现在,国家给予了保障,这就使个体开始慢慢依赖国家而不太愿自己辛苦奋斗,原来被看重的自由也不再被看得那么重。据调查,70年代开始,250年来被追求的自由在西德明显失去了意义[3]。同时,平均主义的正义观开始出现,据此,社会正义就被理解成是对收入和财产的不对等加以消除。集体被越来越看成是社会秩序的关键,竞争以及自由选择渐渐被看成是对社会正义的危害而得到限制,社会、经济、资本、劳动被视为要去合理分配的固定数目而不再被看成是有待每个个体去构建的变数。求稳而不求速度,创新动力减低,越来越害怕代价等,所有这些都是70年代以来西德社会进入均衡期出现的变化[4]。
显见,这样的社会福利建设本来基于一个完全无可厚非的美好理念,但由于过度反而带来了经济和文化上的消极后果。这个过度集中体现在:将社会福利动力化对待,以为社会福利可以给予积极进取的活力;将本来是自由选择的福利看成是人的一种权利;将社会保障看成是社会安全系统的基石去对待[5]。这些认识上的误区使得西德社会从70年代开始渐渐演变成一个零份额社会(Nullsummengesellschft),即“一个有人得利,同时有人失利的社会。……某人得到的东西,他人就不再能得到”[6]12。70年代开始,“西德经济的缓慢增长预示了零份额社会的出现。随着福利水平的不断提高,经济主体获得更多自由的优先性被延缓,但公共产品如环保质量、国家对社会安全的贡献却获得了重视。这个内在的一般进程本身就已经会使生产增长放缓。经济鼎盛期出现的期待、消费习惯、需求如果遇上外来的遏制如能源危机,那么,零份额社会中就会出现经济停顿,甚至衰退”[6]13。本来,工会提出的“协调行动”听上去确是一个很好的理念,但由于各方都只顾自己的利益,事实上无法达到效果,到了80年代最终还是破产。
过头的国家均衡、过度的社会福利明显改变了社会精神面貌,遏制了经济发展所需的活力。70年代开始西德经济增长持续放缓,失业率居高不下,国家财政缺口越来越大。面对严峻的经济形势,70年代末80年代初社民党主席和政府首相施密特(Helmut Schmidt)很清楚问题的关键所在。但是,鉴于社会福利的不可逆转性,包括基民盟/社民盟在内的西德政治力量中没有一个政党敢真正在这方面动大手术,进行改革。施密特政府的社民党财政部长郎斯泰因(Lahnstein)在80年代初秘密提呈给首相的“1990改革议程”(Agenda1990)就清楚地表明:当时执政政治家们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只是不敢进行改革而已[1]445。1982年科尔上台后虽然明确认可艾哈德时期的社会市场经济原则,但迫于变化了的时代精神,又同时声称不会完全依赖这样的经济原则。其实,谁都明白科尔政府的本意是想彻底回到艾哈德时期的经济方针上,但迫于当时文化方面的阻力又不敢真正去这么做。于是,将大量精力放在了扭转人们思路上,比如一上台后极力宣称经济增长有困难,社会保障需求过度,政府财政严重亏缺等。这样的宣传其实是为了让民众做好思想准备,西德经济要再保持良好增长,必须解决这些问题。但由于福利政策的不可逆转性,他最终还是不敢在这方面动大手脚。与此相应,科尔政府为了让民众明白工资福利过高而影响投资时又在80年代掀起了一场有关德国作为“重要经济国家”(Wirtshanftlichen Standort)的讨论。主要是借助在美国和英国出现的改革,指出德国在国际比较中经济上不再具有吸引力:工资附带成本太高,企业税收太高,导致国外企业不愿来德国投资,自己的企业反将生产转到国外。这样的讨论主要目的在于试图扭转民众的思路,告别由国家强制实行再分配的政策。这清楚地表明:当时西德社会变化了的时代思想已经无法使经济再回到五六十年代时的那种状态。由于很多市场机遇无法被及时把握,德国经济只能在原有的框架内通过生产手段的改善来保持总量的增长,久而久之整个国民经济显出结构性困境。
科尔政府80年代上台后大肆宣传政府财政由社会福利开支过度而带来的超支,由此重又开始了自60年代中期以来失落的对社会福利和国家干预之经济尺度的关注。80年代末,东德突然解体给西德刚刚起步的政府理性化进程一个强大的冲击。与当时东德状况相比,西德虽然遥遥领先,但是,社会尤其是经济发展并没有处于很好状态,很多影响进一步发展的要素有待消除。而这时东德解体激发起的强烈民族政治热情使得西德政治家们一时只顾接管而忽略了对治理模式的冷静思考。正是在这股热情的激荡下,当时政治家们不顾两地经济状况的巨大差异迫不及待地建立了全德经济,货币和社会统一体,从而使西德社会和经济在刚刚走上的优化道路上戛然而止,东德社会和经济则进入强烈的“结构断裂”(Strukturbruch)。结果,被西德政治家看好的市场活力在东部并没有如期出现,国家又不得不进行本来并不想做的干预,这使得西部经济又从原先刚刚步入的优化道路上退出。由此出现的“统一后遗症”显示出整个国民经济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当然,从政治角度看完全可以理解当时政治家们热情高涨地要马上建立一个统一德国的想法。40年的冷战岁月中,东西德政治家们都将统一对方视为最重要的政治使命,现在,千载难逢的历史性机遇如此奇迹般降到了西德政治家身上,有谁还能抵御这样的历史性召唤?可是,当初就是由于人为的硬性分割使得东德社会在经济上经历了一个巨大断层,从此一蹶不振。40年后,东西德经济业已形成的巨大差异又因快速统一给东部经济带来了毁灭性结果,而且在统一体框架内,这个毁灭又一起拖累了德国经济。可以说,东德解体激活的民族政治热情使整个德国经济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发展困难期。
当时西德政治家在统一问题上的重要判断失误之一是:以为就像战后西德的情形一样,重新回到西方怀抱的东德民众只要辅之以经济自由就会展现出无比的赶超活力。其实,当时情景与战后西德已经大相径庭。战后西德没有大国家作为后盾,国家与民众一样从零起步;而统一后的东部地区则有强大的国家作为后盾,这就难以激发出赶超热情,代之而起的是对国家强烈的期待。再者,东德社会主义国家集权与纳粹民族社会主义国家集权又具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使人绝对依赖国家;后者只是使人敬畏国家,但不依赖。不同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民众对于经济自由当然具有不同的反应。
本来,科尔政府在80年代的西德已经渐趋成功地告诫人们:经济持续增长的困难是由于国家干预过多。这使得主张大国家的社会势力在西德渐渐失去市场,而东德的加入又从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这一正在变弱的势力。民社党(PDS)的出现以及不断壮大,社民党和绿党在西部的渐渐强大,加上基民盟/社民盟和自民党的渐渐变弱,所有这些清楚表明:90年代德国社会已经不太信奉艾哈德时期的社会市场经济原则,而是越来越倾向国家干预。就连基民盟/社民盟在90年代也不再那样格守艾哈德的原则了。
东西德统一前,由于长期的高福利,个体奋斗已经越来越失去社会的广泛认可。德语中本来褒义的streben(努力,奋斗)这个词渐渐变成了贬义词,一个人如果被称为是Streber(刻苦奋斗者),就意味着这个人活得太苦,不近人情。尤其在中小学生中,这个词甚至成了指责语。强大的社会保障使每个人都拥有了本应自己去创造的生活条件,于是,个人努力渐渐失去意义。统一后,原东德民众又将个人努力和不努力都一样的习气带进了西德社会。由此,整个德国社会中明显出现不屑个体努力的现象。面对如此没有活力的精神状态,经济要发展就无法依靠广大劳动大军,而只能依靠技术,依靠生产率的提高。于是,70~80年代就开始出现的经济增长与失业率攀升同步的现象愈演愈烈,尤其在原东德地区,失业率远远超过本地的经济增长,而且这样的经济增长只能维持在最低水平。90年代开始,德国总体经济的低增长使其从欧盟内的经济领头羊地位一下子滑到最后。经济的快速下滑自然又引起民众的不满,人们担心国家福利的财政基础由此受到威胁。于是,1998年大选时将号称走“第三条道路”的施罗德推上政府舞台。所谓“第三条道路”也就是兼顾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可是,施罗德上台后或许是出于社民党的党性原则,或许是迫于社会上主张国家干预势力的巨大压力,不仅没有在刺激经济方面采取什么实质性措施,反而将前任政府为消减国家财政开支取消的一些福利政策又恢复了。经济环境的进一步恶化使得德国经济继续下滑,施罗德竞选时许诺的为经济松绑的改革迫于党内外的压力一直没有真正付诸实施,于是德国媒体给他一个“媒体首相”(Medienkanzler)的称号,讽刺他在媒体面前说得好,但结果做不到。
不难看到,施罗德与前几任社民党首相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与经济界有良好关系,尊重经济规律。为此他还得罪了德国工会,一时使社民党与工会的传统友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但是,他为什么不敢真正启动能使经济重新焕发活力的政策呢?无疑,那是党内外强大压力所致。党内代表左派势力的拉封丹(Oskar Lafontaine)在其刚上任不久就退出内阁,辞去党的主席一职,进而又退出社民党,就是出于对施罗德“中间道路”立场的不满;党外,工会等代表劳工阶层的组织纷纷对他亲企业界的态度提出了批评。其实,他不仅没有采取什么消减国家干预、为企业界松绑的政策,相反,却恢复了被前任政府减去的福利措施。就他采取的态度本身已经足以使他感受到了改革的压力,而且这个压力主要来自内部,来自党内。可见,德国经济到了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面临多大的发展瓶颈,而且这个瓶颈并不来自经济本身,而是来自外部,来自人们的思想。
2002年大选时施罗德虽然获得了连任,但是得票数同比明显下降。这使他清楚意识到,第一任期内表现出的接近经济界的姿态,虽然没有辅之以实质性行动,但已经引起了社会上不少选民的不满。于是,在第二任期刚开始时便授权时任大众汽车公司人事总裁的哈茨(Peter Hartz)先生制定消减由高失业率导致国家高福利开支的方案,于2003年3月14日出台了“2010改革议程”(Agenda2010)方案。该方案的主要内容是将失业救济金与社会救济金合二为一,统称为“第二套失业救济金方案”(Arbeitslosengeld II),又被称为“第四套哈茨方案”(HartzIV)。根据该方案,失业救济金只能领一年,第二年如果再找不到工作,马上降为社会救济金。在德国,失业救济金水平与最后一份工资收入相差无几,而社会救济金则下降到维持最简单日常生活的底线。与此同时,还严格了申领失业救济金和社会救济金的手续,比如2003年规定:失业后必须马上到申领救济金的劳工局报到,然后规定一段寻找工作的时间,再找不到工作后才能拿到失业救济金。2005年又将失业后寻找工作的时间提高至3个月。这就有效遏制了靠高额失业救济金生活的长时间失业人员的数量,并遏制了故意失业而不积极再找工作情况的出现。这些措施所依据的理念其实早在社民党人郎斯泰因80年代初给施密特首相题为“1990改革议程”的建言中包含,直到20年后施罗德的第二任期时,才最终付诸实施。
这样的政策对于降低失业率、激活劳工市场显然是非常有效的。但是,这措施又明显向多少年来没有人敢动的社会福利政策开了一刀,自然又引起另一部分包括许多党内人士的不满,一时,不少社民党党员出于抗议开始退党。就在这些措施的经济效果明显出现之前,党内外的压力又迫使施罗德决定提前一年大选。结果,得票数明显减少,只得让位给得票数微弱领先的基民盟/社民盟,基民盟主席梅克尔(Angela Merkel)出任首相。
梅克尔上台后并没有推出什么新政,而是继续执行施罗德的“2010改革议程”方案,因为由此该承受的社会压力基本已由施罗德承受,而且经过几年的实施,社会的不满已宣泄不少。到了梅克尔上台的第二年,德国经济很快出现多少年来未有过的增长,失业率明显下降,国家财政开支重又达到了平衡。这些成就使得社会不满于福利政策改革的声音越来越小。2007、2008年国民经济好于预期,2009年德国经济在欧盟内又率先出现走出国际金融危机的迹象。所有这些使得梅克尔政府得到了大量选民的拥戴,以致在2009年9月大选前很长时间内,她一直以稳操胜券的姿态出现。而偏重国家干预和社会福利的社民党却一蹶不振。
战后德国经济的发展清楚表明:经济的走向始终与特定的社会文化密不可分。最初,恰是此前经济历程留下的历史记忆加上当时高涨的重建热情使得西德走上了社会市场经济之路,在这条道路上对市场机制的倾斜又使重建热情得到了有效的释放,经济出现腾飞。此后,随着生活好转,社会建设的需求使得西德建立起了庞大的社会福利体制,而这个体制却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观和就业观,依赖国家、不愿进取的思想开始出现,从此,德国经济发展遇到了活力危机。直选式政治民主又使得没有哪个政治精英敢过于冒犯选民的福利期待,第二任期的施罗德政府这样做了,结果被选下台。接替她的梅克尔政府虽然运气较好,看到了这些改革所出现的积极效果,但是由于这样的改革本身极其有限,制约经济发展的体制性瓶颈并没有根本消除,所以,增长也只是同比而言,而且只是停留在非常有限的领域。2009年社民党首相候选人斯泰因梅耶尔(Steinmayer)的竞选开场白就旗帜鲜明地指出:“只有当社民党在政府内时,德国才是社会性国家。”长期国家干预建立起的社会机制,使德国已经不太可能再激起民众的自主奋发精神,因此,经济增长也就不太会再出现50~60年代的幅度。也许,这是后工业时代西方社会普遍出现的通病。但是,经济结构陈旧,对新经济领域的拓展明显落后于美国和日本以及新兴工业国应该是德国经济未来发展的最大威胁。而导致这一结构性危机的因素并不来自经济本身,而是来自体制,来自社会的精神状态。所以,德国经济若要重回高速发展,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期待和思想面貌,就像科尔政府80年代所做的那样。
注 释:
①1952年5月26日,美英法三个占领国与西德签订了一系列条约,如《关于三国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之间关系的条约》、《关于外国军队及人员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境内权利和义务条约》等。这些条约规定:美英法三国废除占领法规,但三国军队仍留驻西德境内;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参加“欧洲防务集团”等。
②“稳定经济法”有四大目标:稳定价格、高就业率、进出口平衡、合适与持久的经济增长率。
[1]Werner Abelshauser.Deutsche Wirtschaftsgeschichte seit 1945[M].München,2004.
[2]K.Hohmann(hg.).Ludwig Erhard,Gedanken aus fünf Jahrzehnten,Reden und Schriften[M].Frankfurt am Main,1988:916-917.
[3]T.Peterson und T.Mayer.der Wert der Freiheit,Deutschland vor einem neuen Wertewandel?[M].Freiburg,2005:22-26.
[4]A.Schüller und H.-G.Krüsselberg(hg.).Grundbegriffe zur Ordnungstheorie und politischen Okonomik[M].Marburg,2004:173-174.
[5]G.Schulz.Armut und Soziale Sicherung,zwischen Versorgung und Versicherung[M]//R.Spree(hg.).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 im 20.Jahrhundert[M].München,2001:178-199.
[6]H.Siebert.Zur Orientierung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solitik[M]//ders,(hg.)Perspektiven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spolitik.Stuttgart,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