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军
(1.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24;2.哈尔滨师范大学 东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武田泰淳是一个生不逢时的作家,当代日本文学史在评价这位作家和他的创作的时候,通常是把他视为“战后派”之列。按照正统的说法,这是一位第一战后派作家。日本作家的命运如果和战争联系在一起,则注定是多舛的。武田的不幸,正在于他没有、也不可能摆脱战争的羁绊。第二次世界大战究竟在怎样的程度上框定了他的人生和他的作品,任何的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和徒劳的。问题在于,战争已然决定了他的一切,包括今天文坛对武田其人的既有认识。换言之,武田研究只能在这一基点上进行,否则便会视为既不懂武田也不懂战后文学史。
实际上,武田第一次来中国参战的时间,是1937年10月到1939年9月,大约接近两年的样子。而他的第一本轰动文坛的评传《司马迁》*本文中原日语文献名称及部分引文皆为笔者所译。则着手于1939年9月,那时他刚从中国战场上归来。到了1943年3月这部评传脱稿时,用了不足四年的时间。武田去了中国,却并没有去写战争,无论是反战作品还是“报国文学”都没有涉足。他的文学发端,显然是从表现传记文学开始的,而不是战争文学的热衷者。1947年前后,他先后发表了《庐州风景》和名作《审判》,才由传记文学转向战争题材的小说写作。据考证,这两部作品的完成时间都要早于1947年。足见战争与文坛走向对他的钳制和影响。
武田泰淳在1912年2月12日(明治四十五年,即大正元年)出生于东京本乡(现文京区)东片町的潮泉寺。他父亲是当时潮泉寺的住持大岛泰信。武田泰淳出生后,大岛泰信依据自己与其僧人师傅武田芳淳的早年约定,给自己的次子武田泰淳取名为“武田觉”。出生在一个极具宗教色彩的家庭,这应该是武田文学发端的第一抹生活底色。
1918年4月武田进入东京本乡诚之小学,1924年4月考入本乡京北中学。初中时代放学后的武田就常听自己的父亲大岛泰信讲授《十八史略》。这是元朝统一中国以后出现的一部通俗历史教义,基本内容按照朝代的顺序,以帝王为中心叙述上古至南宋末年的中国史事,明代以后东传至日本。
受过《十八史略》故事熏陶的武田与其后来研读《报任安书》、《史记》,以及1943年完成的处女作评传《司马迁》应该存在着某种合乎逻辑的联系。可以认为,对于中国历史故事的了解和介入,是武田所接受的家庭教育的一个有机部分。而且,无论是宗教背景还是家庭衣钵,都与他的文学发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和影响。
1928年4月武田泰淳进入私立浦和高等学校,在其表兄赤尾光雄住持的影响下,逐渐对中国文学产生兴趣。此间很少走进课堂,常常躲进学校图书馆,阅读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以及鲁迅、胡适等中国作家的作品。这一时期的武田泰淳还为了克服阅读上的语言障碍学习了汉语、并有过创作汉诗的经历。
1931年4月武田泰淳高中毕业以后,考入了当时的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专业,同年级的同学中有竹内好,上一年级的有冈崎俊夫,这些人都是后来“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同年5月武田泰淳取得僧侣资格,并正式更名为“武田泰淳”。据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川西政明的考证,大学期间盐谷温和宇野哲人两位教授的课武田都各自只去过一次。他几度参加了反帝左翼团体的活动,因散发传单被东京的警察局逮捕拘留两个月左右,被释放后,在其父亲的劝说下表面上脱离了左翼革命组织,之后又因散发《第二无产阶级报》再次被捕。1932年3月武田从东京帝国大学退学。
武田泰淳的文学发端是在下述三个介质下形成的:宗教家庭背景,历史知识熏陶和中国文学专业的介入。从而使得这位作家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专业准备,只是在等待成为一介文人的契合点的出现。所以,当参战的命运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武田最初的选择并不是无条件地接受的。在作家与时代的关系上,他最终向时代的屈服应该是一种被动的产物。
仰赖中国农耕文明的光泽成长,一直是古代日本的宿命。这种情形到了近代则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当崇拜西方成为日本民族新选择的时候,对中国文化的蔑视甚至成为日本知识界的一种潮流。日本明治时代的著名启蒙主义思想家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和中江兆民的《三醉人经纶问答》,就明确表现出了对中国的蔑视,甚至露骨地向日本统治阶级、知识分子和民众传达了对中国的觊觎之意。这种情形的出现,既是当时中国腐败的社会现实给予日本人的一种思考结果,同时也是强盛起来的日本列岛面对客观世界的一种文化性格。在文学领域,当时的许多日本文人都曾把到中国来看一看作为一种文化时尚。即如夏目漱石、二叶亭四迷、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等近代文坛的大家都到过中国,而且留有属于那一时代的文字。武田泰淳当时还不见经传,他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感受出现在这些人的后面,而且在体现方式、思考方式和思考结论上也与他的前辈们不尽一致。
1938年,武田泰淳从战场上给中国文学研究会期刊《中国文学月报》寄来了一篇题为《土民的表情》的短文。其中写道:“我们见到过许多表情极端,但内心似乎却毫不动摇的土民。……也许政治家们真能随意驱使数千的苦力倒也可以,但是,梦想着绽放东方及其文明人的知性之花的人,却不得不具备从一个农民的表情中读解出人类表情深处情爱的能力……这些土民或许不会入大多数中国研究者和旅行家们的法眼吧。但是,正是他们构筑了成为亚洲及东方文化源流之一的中国,而不是日本的汉学家们和说着高雅的北京话而喋喋不休于古籍新发现的两三个学者之流。”[1]
在当时的武田看来,“数万的士兵们被甚至在梦中也难以一见的大陆风景打上深深的烙印归来了。他们记忆了支那语、吃了支那的菜肴、走进了支那的浴室。同时,用自己的双眼无比深刻地记录下了支那。……数万人亲临目睹了支那后归来了!真的无法想象这一事实对于日本的文化历史来说具有何等深远的意义。……多数士兵都在支那生活过而后归来的事实确实是一个生活问题,可是我认为,换而言之这也是一个文化问题。”[2]95-96这段文字是武田泰淳在1940年1月发表在《中国文学月报》上《关于支那文化的信》里边的部分内容。就中可知,武田的参战感受是他自己从战场中悟到的,不仅与他的文坛前辈并不相同,而且他的中国认识完全不属于文坛前辈营垒中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武田这一时期留下的相关文字显然是与时代潮流分道扬镳的。
1934年8月武田泰淳走向战场之前,与竹内好、冈崎俊夫等五位同人,联合创立了“中国文学研究会”。“中国文学的研究和日中文化间畅快友好交流”*参见1935年3月《中国文学月报》第1号《中国文学研究会会则》。成为这一学术团体的宗旨。《中国文学月报》为其机关刊物。20世纪30年代以前,日本尚未出现专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团体,汉学研究机构基本上被官办大学的所谓“权威教授”们所掌控,无论是东京大学的汉学会和斯文会,还是京都大学的支那学会,无不如此。武田的归属,不仅表现了他与竹内好、冈崎俊夫的志同道合,而且堪可说明就个人志向而言,他的生活追求是以文人为伍、以感受和探索真实的中国为兴致所在。在武田看来“作为日本人感觉研究支那文化还应该有其他的途径。”*参见讲谈社1997年版《司马迁-史记的世界》初版自序,第14页。而对以一个后勤兵的身份到中国参战是缺乏心理准备的。至少当战争经历成为他必要的生活积累之前,他一直处于与命运抗争的状态之中,走的是自己选择的路。
1935年前后,武田泰淳与以《从军日记》闻名的中国赴日女作家谢冰莹及其丈夫黄震交往密切。同年春,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应邀赴日,警方怀疑谢冰莹有暗杀溥仪之嫌而将武田第三次逮捕,被关押在东京目黑警察署一个半月左右。“每逢临近五月,我都会变得神情紧张,内心惴惴不安。因为此前的三次被捕都是在五月份。”[3]
谢冰莹事件以后武田泰淳脱离了左翼运动。在此期间,作为中国文学研究会成员之一不断为杂志撰写文稿,内容兼及中国古典及中国现代文学的介绍和评论。直到应征入伍为止,他以《中国文学月报》为阵地,共发表了《关于幽默杂志〈论语〉》、《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现状》、译著《老舍〈南京豆〉》、《今年的中国文化》、《唐代中国佛教文学的民众化》、《昭和十一年中国文坛的展望》、《袁中郎论》、《中国语言问题》、《抗日作家及其作品》等16篇学术性文章。显示的全然是一位中国文学研究者的姿态和走向。
在“中国文学研究会”成立、《中国文学月报》创刊前后,日本以天皇制为轴心的法西斯主义渐趋成熟,特别是1936年“二·二六兵变”以后,日本军国主义进一步发展,而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遭到镇压。对外,日本侵占了中国东北地区,建立伪满洲国傀儡政府,分离内蒙古、染指华北,做好了全面侵华的战争准备。这样的历史背景和生存指数,左右着武田的人生。虽然中国文学研究会的相关活动尚未遭到当局的禁止,但作为对中国一往情深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三次被警察当局逮捕拘留过的人,武田的人生在那样一种时代氛围里,不仅与“笔部队”毫不搭界、与战后派文学创作相距遥远,而且无疑带有明显的惨淡的味道。
1937年10月,武田泰淳应召作为侵华日军的一名辎重补充兵被派往中国的华中战场,武田在11月初从上海的吴淞港登陆,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战时体验,以侵略者的身份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之后,随军转战上海、杭州、南京、徐州、庐州、武汉、南昌等地。
在1940年1月发表在《中国文学月报》上的《关于支那文化的信》中,武田泰淳曾经写道:“我最先目睹的是布满弹痕、残垣断壁的支那的房屋,还有腐烂后一言不发的支那人的尸体。学校里倒着的课桌上还有布满泥尘的教科书,图书馆里成套的《新青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等杂志已被雨水打湿。此情此景让我仿佛看到了文化的寂寥和毁灭的无常。”[2]101战争的残酷,无情地嘲弄了武田的人文精神和日常的生活感受。“像小孩儿一样的中国士兵,稀里糊涂地成为俘虏,被当场砍下了脑袋。而大部队似乎对这种小事件根本就不屑一顾,悄无声息地从旁边走过”[4]的情景,使武田切实感受到了日本军人对生命的蔑视,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冲击和震撼。“那时,我是反对战争的……对我而言,这是非常可耻、痛苦和令人厌恶的。”[5]28-38竹内好也认为:“那一时段的体验和在中国的思考,可谓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日后的人生。”[6]两年的兵营生活,让他变了一个人。就这一点而言,传记文学《司马迁》的创作,应该是武田的可耻、痛苦、厌倦和反感的产物。反战思绪所形成的最初的形态,不是去揭露战争的本质而是远离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这便是武田泰淳其人的反战立场的实态。在这一意义上,武田开始便与“笔部队”的文人们大相径庭。不是所有反对战争的作家都要去写反战小说,那种以为不写反战小说就不应该算作是反战作家的观点,至少是失之偏颇和文化含量不足的。如果依据他本人是个参战的士兵而认定他做梦都想侵略中国,那么连他的亡灵也不会服气和认可这一点。今天的文明人类对日本人战争反省的要求,除了战争批判以外,还应该拥有更为客观、更为宽容的期待。武田泰淳绝不是战争的拥戴者,这是为他的文学历程所证实的一种真实。文化是一种复杂的存在,以任何简单的结论来面对这种复杂都是行不通的。
书写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对于当时的武田而言,显然有逃避现实之嫌。同时不应忽略的是,在这样的描写中隐含着对现实的影射,抒发着对生存环境的情绪,同样是文人们惯用的手段。川端康成在文学报国的甚嚣尘上的民族气氛里去写越后汤泽温泉的一个艺妓,谷崎润一郎在百万关东军为日本浴血奋战的时代逆流中潜心打造一个个女性形象,实际上都是有意为之的产物。武田泰淳在中国人留下的故纸堆中流连忘返,无不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当时完全没有言论自由。至少在太平洋战争阶段,用任何手段公然表明反对战争和法西斯政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7]138《司马迁》所显示的对人类、历史、世界认知的独特性,不仅是贯穿于武田文学世界中的最重要因素,同时也反映出作家作为文人所具有的非凡才华。
如果把这种才华的内核层层剥开,这不仅可以看到佛教的光彩和声响,历史掌故的情趣与奥妙,文学的穿透力和吸引力,甚至可以感受到《土民的表情》、《寄给北京各位的诗》、《杭州的春》、《关于支那文化的信》、《我的支那所想》的思想精华,蕴含着他对历史空间里脆弱的“人”和“文化”的最新解读。武田通过战场体验而思考的“人、文化和世界”并不是孤立的存在,更不是作为热爱中国文学和文化的日本人初到中国自然发出的朴素感慨。他关于“世界”、“文化”、“历史”和“人”之间关系的认识是与其创作的评传《司马迁》相互映照的。
在《司马迁》中有这样一段叙述:“世界历史是政治的历史。唯有政治塑造世界。肩挑政治的人也肩挑世界。《史记》意味的政治就是‘推动之力’……只有被作为政治性的人,才会在历史的舞台上获得一个角色。……这个人物与那个人物发生关系,这个角色与那个角色产生联系,由此才会构成《史记》的整体。……推动世界的除了人别无他者。”[8]65-66在武田泰淳的《司马迁》中,“人”是一个关键词。必须要把“人”置身于“世界”、“历史”、“文化”的关系之中才能体现其主体化的相对性的存在。《土民的表情》中的感慨是不可以简单地用“人道主义理论”加以解释的,更重要的是武田认识到,“人”在“世界”这一空间里面对意识形态既是微弱无力的存在,也是唯一抗拒的存在。
在武田所构筑的时空里,面对国家权力不仅“人”是脆弱的存在,甚至经过漫长历史积淀而凝聚成的“文化”也绝非是一成不变牢固的实体。武田对转眼间就会灰飞烟灭的“文化”也同样发出了无限的感慨。
“二十四史是什么?北京图书馆是什么?万卷成灰,销声匿迹,只留下了傻乎乎的自己。”[2]103
武田在此要表达的是:终究会消失的人、可以毁灭的文化器物,都不是文化和历史本身。文化和历史仅仅是人类意志的表象而已。“灭亡”支配一切的“空间”,不仅是人类,甚至任何文化和历史等时间性的存在都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
在谈及司马迁写作《史记》的动机和意义时,武田在《司马迁》的第二篇“史记的世界”中有着这样的表述:“汉”就是世界本身。司马迁便是在这个时候写作史记的。而司马迁的旁边站着的是“世界”的统一者——汉武帝。在笼罩着汉武帝巨大身影的汉帝国的一隅,司马迁写就了一部历史。这个历史是关于“世界”的历史,撰写它即意味着要思考“整体”[8]63-64。
特殊的人生履历和战时体验对武田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多重立体式的冲击,促使自己对司马迁产生了自然的憧憬和亲近感。所以,武田在评传《司马迁》中提出了考虑“世界整体的历史”以及日本在世界中的定位是当前日本的思想任务。武田在《司马迁》中明确阐明了《本纪》并不是孤立的存在,所谓的“世界中心”是不断转换的。《史记》中“本纪”、“书”、“表”、“列传”的有机结合、相互支撑共同建构了一个庞大的相互作用的历史空间。这一时期,天皇在日本是绝对的权威,被视为“现人神”。日本的国内舆论样态已经表露出意欲成为“东亚共荣圈”的中心,充当“东亚共荣圈”领袖的意图。甚至宣传“皇道精神”、“八纮一宇”的侵略口号已经开始常态化,以日本为中心的世界观开始逐步风靡和膨胀起来。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武田泰淳通过《司马迁》来阐释多元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无疑是极具挑战性和危险性的。透过武田的评传《司马迁》,我们可以看到,武田泰淳充分认定“人”的政治属性,否定帝王的神格,能够从历史人物的“持续”与“非持续”性以及历史的空间构造这两方面来正确地看待“整体世界”。武田泰淳强调对人的重视以及人在历史中的象征意义和文化承载功能,完全是对忽视个人存在的“玉碎”的圣战精神的挑战,是对战时日本“万世一系”的皇国史观和日本中心论的否定。武田泰淳借助于对《史记》中不同政治立场文人的褒贬评价,构建起了心目中理想文人的形象。
在21世纪新的时代背景下,武田泰淳的文学世界仍然存在着广阔的探索空间。武田泰淳是一位以批判者的姿态把历史小说化了的作家,是一位没有陷入诸如福泽谕吉、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等偏激的“中国观”窠臼的作家。如果说武田泰淳像司马迁一样以微薄的一己之力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记录了历史和世界,那么,透过武田泰淳的文学世界去追寻历史的实像无疑是比较可靠的。因此,今后继续去发掘武田文学的价值和阐释它的现实意义也就十分必要。
战后五十年代,加藤周一曾写过一本《日本文化的杂种性》的书,从思想文化史的角度,谈到了战争和知识分子的问题。并且认为:“当战争责任成为问题的时候,曾积极协助战争的知识分子提出过‘1亿人总忏悔’的问题,这可以说尽管有一半正确,但另一半则是具有欺骗性。它有一半正确,是因为战争确确实实把整个国家都卷了进去,而知识分子恐怕只有当自己也被卷入其中的时候才开始切实感到同大众的联系。战前,而且恐怕战后也同样,知识分子同大众在精神上的鸿沟是很深的,只是通过战争才有了能够对‘1亿人’这个词伴有实感。但是,要把知识分子的责任推卸在一亿国民身上,化为乌有,他们所考虑的则是一种欺骗。”[7]137很难说,这个战后思想史上的大事件与武田泰淳毫无关系。普遍地说,日本知识分子战时不敢反对战争,战后却千方百计想把战争责任推卸给全体国民。武田泰淳与这个阶层的这种弱点应该说是并无干系的。不仅如此,从1947年转入战争题材创作以来,武田作为第一战后派的一员骁将,不断推出《庐州风景》、《审判》、《蝮蛇的后裔》、《风媒花》和《灭亡》等作品,持续着对战争的反省。尽管这看起来与本文的关系不大,已经超越了“发端”的范畴、进入了武田文学的中后期阶段。然而,如果将其与武田的整体创作联系起来加以认识,则会发现不但关系很大,而且至关重要。
武田泰淳的战争题材小说创作,完全是后发制人的。武田文学的发端时期,便已经具备了战争表述的条件和能力,但这时读者和批评界看到的却是与战争无关的《司马迁》。这当然不意味着对作家而言,他的战争思考尚未进行或已然终止。对一位日本作家而言,在战后自由的言论环境里,文化上已经不再处于与整个民族对峙的情况下,武田之于战争不但有话可说、而且开始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换言之,这时的武田,业已拉近了与战后派文学同人的距离,消减了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惨淡味道,显露出他作为文人的真正面目。从理论上讲,这种面目本该是属于武田文学的“发端”所有,在实际里程上却要晚了十年左右。就《审判》开始的文学轨迹而言,其后的《蝮蛇的后裔》、《风媒花》包括《灭亡》,在揭示战争本质、反省战争责任、暴露战争残酷等反映战争文学的题中应有之意方面,一部比一部做得更出色、更到位,读者的反响和肯定也愈加强烈和明显。在武田文学与战争之间,憎恶与反感是绝对的。1947年武田创作了战争题材小说《审判》,主人公“二郎”在中国战场上两次枪杀了无辜的中国人,并因此而备受精神折磨。武田泰淳去世前的两三年间,妻子百合子常常开车带他与竹内好和埴谷雄高聚会,这已成为三位旧识好友间约定俗成的惯例。后来,武田因患脑血栓病倒了。“那天,竹内好也被叫来了。当时,竹内问武田:‘《审判》中所描述的事件是不是事实?’……武田凝视着竹内的脸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一直沉默着。据埴谷所说,感到当时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也许是再也忍耐不了沉默的气氛,竹内便长叹一声‘啊’,之后说了一句‘是吗’。当时竹内触碰到了武田痛苦的根源。武田对竹内流露出自己的痛苦能被理解而深表谢意的神情。……数日以后,当我再次与埴谷见面时,情不自禁地询问了当时竹内所说的话。竹内对埴谷说:‘我深深地了解武田的痛苦,武田的伟大与深远也许是自己不可企及的。’”[9]就中可知,川西政明所言情形尚有孤证之嫌,武田枪杀中国平民事件之真伪亦难定论。但是,无论如何,战争给武田带来的绝不是自己被卷入“圣战”的淡然和欣喜,而是一生挥之不去长久的精神折磨。对历经战争磨难的武田来说,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由其心底发出更多的是战争残酷的梦魇和“罪”与“罚”的悲情。说他的战争小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战小说,显然是对作家和他的创作的不公平,而且也是对日本文化的不公平。以武田创作为代表的反战题材小说创作,甚至不仅限于武田本人,在更宽泛的意义上有理由代表一种并非公式化的反省,尽管这种反省是日本式的,同样应该受到文明人类的接纳和欢迎。
战后日本思想史界所倡导的“1亿人总忏悔”,今天看来已经成为历史的笑柄。它所留下的日本知识分子阶层的孱弱和病态,不仅在当时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批判,而且对今后这样一个社会阶层的走向同样留下了至关重要的警示。在这个意义上,武田泰淳又是幸运的。他在郁郁不得志时,并没有过多地发出对时代的抱怨,原因在于他清楚地看到了战争不是他一个人反对得了的。他所能做到的除了不配合之外,只能是绝对不去附庸潮流、为天皇的“圣战”奉献一切。作为一介文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应该说他的境界已经不低了。当他具备用手中的笔来谈谈战争和人的话题的时候,他同样使出浑身解数表现出战后派作家应有的文学品味。武田泰淳是一个老老实实活着的人,所以他倒下以后他的小说仍然能够赢得人们的口碑和赞誉。倘若一个人匆匆来到世间走一遭,都能活到武田泰淳的样子那便足矣了。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就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日本的也好中国的也罢,多一点本分少一点欺骗、多一点理性少一点躁动,尤其应该成为现代人的操守。
[参考文献]
[1] [日]武田泰淳.土民の顔[C]//揚子江のほとり.東京:芳賀書店,1971:59-60.
[2] [日]武田泰淳.支那文化に関する手紙[C]//揚子江のほとり.東京:芳賀書店,1971.
[3] [日]武田泰淳.謝冰瑩事件[C]//わが中国抄.東京:勁草書房,1963:180.
[4] [日]武田泰淳.ソンをしなかった輜重兵[C]//揚子江のほとり.東京:芳賀書店,1971:57.
[5] [日]武田泰淳,堀田善衛.私はもう中国を語らない[M].東京:朝日新聞社,1973.
[6] [日]竹内好.司馬遷——史記の世界·解説[M]//武田泰淳.司馬遷——史記の世界.東京:講談社,1972:230.
[7] [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化的杂种性[M].杨铁婴,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
[8] [日]武田泰淳.司馬遷——史記の世界[M].東京:講談社,1997.
[9] [日]川西政明.新·日本文壇史[M].東京:講談社,1997:15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