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燕
(1.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2.天津外国语大学 日语学院,天津 300204)
语言是民族属性的最重要、最基本的存在,日本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后,为达到长期霸占与统治的目的,有计划地实施奴化教育,采取的主要手段之一就是强行大面积地推行日语教育。本文以日伪统治下的“满洲国”为中心,探讨日本在伪满推广日语教育的状况,揭示其奴化教育的本质。
1905年,日本在取得日俄战争胜利后,将势力伸向中国大陆,并在租界地“关东州”和满铁附属地区推行殖民教育。日本在“关东州”通过建立公学堂(相当于日本的小学)来推行日语教育,在满铁附属地区对小学三年级以上学生强制教授日语。从1932年3月1日伪满洲国建立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日本在伪满对约4 300万国民进行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殖民教育。
日本在伪满的教育方针,是由关东军掌控的。1932年5月21日,关东军在《对满蒙方案(第四次方案)》中提出:“必须彻底普及王道主义、民族协和的建国精神和日满融合之观念,倾注日本文化,排挤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弹压赤化的侵略,教育应首先完成普通教育,高等教育要遵循实科主义,宣扬宗教自由,但必须肃清邪教。”[1]92
伪满政权建立之初,日伪统治者利用中国儒家的道德、礼教思想,提出以“王道主义”为伪满洲国的立国宗旨,即提出了一个所谓实行“王道主义”的教育方针。在1934年出版的《第一次满洲帝国文教年鉴》中,对当时伪满“以王道为施行教育方针”作了如下的阐述:“我满洲建国,既以王道为极则,则教育方针,亦应以是为正鹄。盖我国数千年来之旧道德、旧礼教,如日月丽天、江河行地,虽经久不变。……且王道精神,尊重博爱,所谓民族观念、排外思想,务使根本铲除,不遗丝毫芥蒂,以期民族与国际间之协调,而树立人类相爱之基础”。接着又说:“今我国家,以王道为施行教育之方针……以道德仁义培养国民之高尚品格,以劳作勤苦训练国民之生活能力,使内而重仁义、尚礼让,务实去伪,崇俭戒奢,外而亲仁善邻,无诈无虞,守国际信义,谋民族协和……则高尚优秀之国民既易于养成,而巩固坚定之国势亦易于树立”[2]92。
1936年,伪文教部为了强调建国精神对于小学教育的重要,发布了一个过渡性的教育方针,具体表述为:“基于建国精神,回銮训民诏书之趣旨,基调东洋道德,涵养其道德,依勤劳主义,以课实业科、作业科,以期养成勤劳爱好之精神,表现与友邦日本不可分之关系,日语课为正科,以期养成满洲第二国民之素质”[2]93。
1937年5月2日,伪满政府正式发表教育方针,规定:“遵照建国精神及访日宣诏之趣旨,以咸使体会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之关系及民族协和之精神,阐明东方道德,尤致意于忠孝之大义,涵养旺盛之国民精神,陶冶德性,并置重于国民生活安定上所必需之实学,授与知识技能,更图保护增进身体之健康,养成忠良之国民为教育之方针”[3]。
从上述史料中可以得出,日本在伪满的教育方针具有三个特点:一是日伪统治者利用中国原有的封建意识形态,提出“王道主义”的教育方针。随着其深化统治,又演变为“皇道主义”、“神道主义”,但其根本目的都是推行殖民地奴化教育,同化中国东北地区的广大人民。二是日伪将基础教育的重点放在初等教育,极力从小学开始灌输奴化思想,并用实学教育代替真正的知识教育,其目的就是要培养掌握技术、效忠日本的“顺民”。三是强调日语教育,将日语列为学校的主科,强迫学生学习,目的是使青少年学会日本的语言,忠君亲日、老实驯服地听从日伪的指挥驱使。日伪殖民主义教育方针的实质就是奴化思想、降低文化水平、养成效忠日本的“亡国奴”。
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在伪民政部内设文教司,后改为伪文教部。由于伪满政治基础尚未稳定,对于教育措施,主要还是沿袭中华民国时期的“6·3·3·4”的旧学制。伪满洲国教育厅长会议要求中学的英语课一半改为日语。1935年12月,伪文教部发布《关于小学校教科规程之件》,规定“日本语得由初级小学校第一学年教授之”[4]。由于日语师资不足,因而初级小学一般在第三学年开始上日语课,高级小学和初级中学均从第一学年起开设日语课。由于“满洲国”学校数量多分布广,教材与教师亦严重不足,全面实施日语教育还不能一蹴而就。
1937年3月,伪文教部公布《关于在学校教育中彻底普及日语的方案》,提出“日语教师在教授日语时,不仅仅是教授语言,更要努力通过日语使之体会日本精神、了解风俗习惯,发扬日满一德一心之真意。”“教师及学生在学校、家庭生活中要严格使用日语。”[5]同时还规定“须利用各种机会,以引起日本语学习之兴趣;举办学生日本语演说、演艺等会;以学校为中心,举行一般民众日语讲习会;在满文上使用之学术名词,于可能范围内须与日文相符。”[6]1937年5月,日本在伪满洲国公布“新学制”,从而建立起了一整套殖民教育体系。《学制要纲》规定:“日语作为日满一德一心精神基础的国语之一应予以重视。”新学制的宗旨之一是使学生“体会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之关系及民族协和精神”,为此将日语列为“国语”,而不再允许讲授汉语[7]。为了推广日语教育,日伪当局采取了如下措施:
1937年5月颁布的《学校教育纲要》规定:任何学校都必须把日语列为必修的国语科之一,以便将来以日语为“满洲国”的共同语言[2]180-181。因此,自1938年开始,各级各类学校普遍把日语列为必修课,而将原有的国文(中文)改称为“满语”。这就是说,“国语”中包括“满语”和“日语”,取消了中文。从小学开始,强迫学生学习日语,日语授课时数超过中国语文授课时数的2倍[1]106,从而,极大地降低了东北学生的汉语水平。
日语教科书的内容大致包括三个方面:(1)会话、日常用语。(2)日本民间故事,如“花笑爷”、“蒲岛太郎”、“猴子和螃蟹”等。(3)政治意图明显的课文,如“国务总理和鸽子”、“建国大典”、“开拓青少年义勇队”、“亚细亚的协力”、“拜受国本奠定诏书”、“良民当兵”等内容,是伪满进行殖民教育的主要内容[2]171-172。
此外,日伪当局还规定从1941年起,学校日常用语全部用日语。如背诵《国民训》、《回銮训民诏书》,操练的口令,上学“问好”,放学“再见”,向教师请教,进教师办公室的问候等,都不允许说汉语[2]180-181。同时,日伪当局还要求采用日文课本进行教学,或将一些教科书同时用日文和汉文对照排印。
教师方面,日语教师一直处于短缺状态。对这一点,《盛京时报》曾公开报道说:“教员数,现下尚不足万人,八千校之中,约占八成,即为六千四百校,一校仅有教员一人,在将来必行增员,并最低限度,一村须配置日本人教员一人,以图刷新增进教育。现在配置于奉天省内之日本人教员为160人,于来年度将行增添40人,又奉天市内,亦增添二三十人,并于来年一月,民生部将由日本内地采用日本教员三百人,此中七八十人,似将配置于奉天省,于配置日本人教员同时,并为增高教员素质,将于奉天召集省内中、小教员,屡开谢习会,以资深造教员。”[8]到1943年伪满约有4 000名中学教师,其中日本人约1 000人,小学约有5万名教师,其中日本人约1 000人[9]。
伪满洲国成立后,教科书暂时使用南满洲教育会教科书编辑部编纂的给“关东州”等使用的教材《初等日语读本》(全8卷)。1934年到1935年,伪文教部陆续编纂出版了的国定教科书《初级小学校日语教科书》(上、下)、《高级小学校日语教科书》(上、下)等。新学制颁布后,开始使用《初小日语国民读本》(全8卷)、《高小日语国民读本》(全2卷)。除了编纂教材外,日语教师还施行了“直接法”、“速成法”等教学方法。
1936年,伪满开始实行“日语检定制度”。第一回和第二回考试主要是以官吏为对象,第三回开始也面向一般市民。经考试合格者,分别给予“特等、一等、二等、三等”的资格,鼓励国民高等学校学生参加日语考试,合格者发给一定的“语学津贴”,毕业优先录用。因此,参加日语考试的人数急速增加,第一回(1936年)为3 607人,第六回(1941年)达到31 369人[10]。1938年实施的官吏任用制度还规定官吏在任用前要接受选拔考试,考试者必须从汉语、日语、蒙语、俄语中,选择自己母语以外的一种语言作为考试科目。日语基本上成为必考科目。
由于日语成为考核伪官吏、公司职员、教师的一项重要内容,因此伪满时期,大量日语学校、日语讲习所应运而生。这些学校名称不一,或称学堂、学校,或称书院、学院,或称传习所、讲习所。有私人开设的,也有伪组织开设的,主持学校者多为日本人。为“普及”日语,伪政权曾给这类学校很大资助。据伪奉天省1938年调查,该省所属奉天、辽阳、鞍山、营口、铁岭、抚顺等十八个市县,就有41所。随着伪大学、各类养成所、国民高等学校毕业生的增多,到伪满晚期,这类公私立日语学校相应减少,但据1942年出版的《满洲年鉴》所载,当时“全国”尚有150余所[2]302。
第一,日伪推行日语教育的目的是把日本语作为同化中华民族的一种手段,妄图从潜移默化中泯灭东北青少年的民族意识,增强他们的亲日情感,进而吞并中华民族。“语言是文化的根本。一种语言方式,就是一种思维定式;一种价值的、行为的,甚至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接受一种语言教育,往往很容易地就接受了其特定的文化传统、思想信仰和价值尺度。”[11]日本的“国语同化论”者把开展日语教育,作为在殖民地推行教育的“紧急事项”。认为:“凡得国须得民,而得民须得人心,首先非得假借沟通彼此思想的语言工具之力不可。”[12]推行语言霸权,废止被占领国家的民族语言,最终的目的就是彻底地征服被占领国的民族。
第二,关于日伪推行日语教育的本质,日本学界存在“文化融合说”*“文化融合说”强调满洲国是“共存共荣”的地方,“两国文化的融合是教育的基础”。、“同化教育说”*实行向日本方面的同化教育,培养效忠日本天皇、为侵略扩张卖命的忠实臣民的教育,即皇民化教育。等说法。“以东北为根据地占领整个中国,进而独霸亚洲”,既是国策,也是日语教育的本质所在。因此,日伪推行日语教育就是“奴化教育”。即“日本殖民统治者以麻痹被统治人民反抗斗志、抹杀民族精神、改变国家观念为目的的教育,是使丧失国家主权的人民服服帖帖接受殖民统治、学会做好‘亡国奴’的教育。”[13]
第三,日伪推行日语教育一定程度上毒害了当时青少年的思想,泯灭了其民族意识。据当时殖民地奴化教育的亲历者证言:“绝大多数学生按照殖民当局的教育宗旨、目的、要求接受奴化教育。……学生羡慕日本,亲日的思想逐渐加深,对中国却一无所知。……从政治思想上看,我的脑海里装的是天照大神、乃木大将、东乡元帅、丰臣秀吉、广赖中佐等所谓日本‘英雄’,是‘大东亚圣战’的节节胜利(因为失败都被殖民当局掩盖起来),并为一些所谓的‘大捷’而欢欣鼓舞。头脑里根本没有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妄图吞并全中国的概念。由于奴化教育的封锁、愚弄和欺骗,我对中国基本上一无所知。”[14]可见,日本的语言同化政策给中国人民、中华民族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日伪推行的殖民教育遭到东北人民的强烈抵制。在东北人民,特别是东北广大的爱国教育工作者与青年学生的顽强反抗下,日本在伪满推行的日语语言同化政策以失败告终。日本侵华殖民地奴化教育的历史不容否认,亦不可忘记。正视历史,才能面对未来。正如汤因比所言:“我们生活在一条思想的河流当中,我们在不断地记忆着过去,同时又怀着希望或恐惧的心情展望着未来。”[15]
[参考文献]
[1] 武强.日本侵华时期殖民教育政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4.
[2] 曲铁华,梁清.日本侵华教育全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
[3] 学制纲要[N]. 盛京时报,1937-05-02.
[4] 卢鸿德.日本侵略东北教育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60.
[5] [日]木村宗男.讲座日本语和日本语教育(15)[M].东京:明治书院,1991:133.
[6] 武强.东北沦陷十四年教育史料(第二辑)[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29-30.
[7] 臧佩红.日本近现代教育史[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230.
[8] 省下教育刷新计划——一村一校主义[N].盛京时报,1937-12-19.
[9] [日]国语文化学会编.外地大陆南方日语教授实践[M].东京:国语文化研究所,1943:183.
[10] [日]丸山林平和.“满洲国”的日语(国語文化讲座第6卷)[M].东京:朝日新闻社,1942:134.
[11] 谭振江.护根[N].中华读书报,2004-10-27.
[12] 台湾教育会编.台湾教育沿革志[M].台北:小塚本店印刷工场,1939:165-166.
[13] 齐红深.同化教育、皇民化教育与奴化教育——比较反映日本侵华殖民地教育性质概念的异同[M]//王智新.日本的殖民地教育——中国的观点.东京:日本社会评论社,2000:37,39,46.
[14] 齐红深.抹杀不了的罪证——日本侵华教育口述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119-120.
[15] 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M].刘北成,郭小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